自谢伊提出换条安全的路线的日子已过去了数天，商队一直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前进着。

越往南走，冬日残留的踪迹越是微小，但那些绿色的植被仿佛也随着残雪消逝了一般不见了形迹。这片土地仿佛回归了创世之初的样子，变回了单纯的黑灰色。

灰暗的大地，苍白的天空，于地平线上分割开来。强烈的对比，让人产生了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唯一让人觉得真实的是那空气渐重的湿热水气，以及那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驱之不尽的蚊蝇。

谢伊这几日来睡得并不安生，就算身上带着草药医生给的用来驱蚊的特制药包，也难抵挡耳畔的嗡嗡声。而不足的睡眠所带来的狂躁感，也在他心中不断加剧。

但那份狂躁感反而让他更加沉默了，他每天除去照顾熙德的时间外便是跟着一两个人出去探探路，在这过程中他也很少说话。

在这商队中，除了和火中舞这个半大的少年能和他搭上几句话外，谢伊这个家伙无时无刻不再散发着自己是个孤独的厌世者一样的信息。

这种情况直到火中舞好心问随队的草药医生讨了几服助眠的药物，给谢伊吃下后才有所好转。

当谢伊醒来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已露出了几分鱼肚白。

一个精力充沛的早晨，自然要有一副好胃口，当闻到炖牛肉的香气，他的肚子里便感觉好像有无数蚂蚁在爬来爬去。

格雷高尔是个舍得出血的领导者，随着商队离着那血泪沼泽越来越近，为了维持士气，一些美味而多样的食物自然是不可缺少的。

这几日来谢伊吃的花样便不下于：燕麦粥、牛奶、熏鲱鱼、烤土豆、火腿鸡蛋、黄油鲜面包、柠檬果酱、面包、松饼、烤牛肉、甜玉米、甜酱布丁等等。

虽说是以淀粉类主食为主，蔬菜很少，只有腌制的咸菜，但对于一只赶路的商队来说已然是很豪华了。谢伊时常怀疑商队那十多辆货车里有三分之一是用来装食物的。

闻着诱人的炖肉汤的香气，谢伊并未直接去用餐，而是先去帮忙把帐篷这类的东西拆卸到马车上。

因为临近沼泽地，这些帐篷扎的地方七零八落的，让谢伊多费了几分力气。不过这种付出感让谢伊的心安稳了几分，他可不是那种吃白食还能心安理得的人。

当谢伊将最后的一个帐篷折好放入马车，这辆很大的载货马车上装着了食物和各种旅行用品。

谢伊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却发现火中舞正在车旁站着，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精致的指甲刀在修剪自己的指甲。

少年的神情专注，他手上动作也异常小心缓慢，仿佛是在雕琢一件无价的玉石一般。

他每剪完一处便要用砂纸细细摩一遍，将手上的指甲修理完毕，他突然想脱掉鞋袜来修脚上的。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因为有人在盯着他看。

看人修指甲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可以用无聊而形容，可这世上难免有些无聊的人去做些无聊的事。

谢伊现在就很无聊。

“看人剪指甲，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吗？”火中舞笑盈盈的说道。

灿烂晨光中，谢伊注视着少年的眼眸，少年长长睫毛下的眼睛大而明亮。

他笑起来的时候，黄金色的眼瞳中也有着一种难言的朦胧笑意。

“也许吧……”谢伊这样回答道，他说着耸了耸肩，将身子靠在马车上，然后抬头望天。

远处的大地上，长着两棵枝叶泛黄的树木，一棵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

一只通体漆黑，在翅尾闪着紫蓝色金属光泽的乌鸦站在树梢上，用它那暗褐色的小眼睛盯着商队，嘴里还不断发出晦气的叫声。

“……！！！”火中舞气恼地朝乌鸦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这种毫无威慑力的恐吓显然吓不到这只乌鸦的，它在树梢上叫得更欢了，谢伊看着火中舞，脸上已有了几分笑意，他探手从背后的马车上的一个食品袋里掏出个苹果，轻轻咬了一口。

但没想到谢伊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仿佛激怒了那只乌鸦，它展翼高飞向谢伊所在的地方飞冲而来。

“你还把自己当鹰了。”谢伊看准乌鸦飞动的轨迹，将手中那咬过的苹果狠狠朝天空扔去，只见那苹果极为精准地擦着乌鸦的羽翼飞了过去。

谢伊见一击未中，不由得恼羞成怒，伸手去再去从大袋子里去拿苹果，可触感却是一阵冰凉滑腻之感。谢伊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这苹果真特么的重。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伸头去看时，一只拳头从那食品袋中探出，并在谢伊眼前飞速放大。

“碰”的一声闷响后，谢伊眼前一黑，脚下跟着一个不稳掉入了马车下的泥巴路里。

“咦！”在火中舞的惊呼中，一个看样子至多七八岁的小女孩从食品袋里钻了出来。小女孩站在马车上，她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白的雪白，黑的漆黑。

阳光照在她淡金色的皮肤，给人一种温暖，慵懒的感觉，可她那小小的脸上的神情却是犹如花冈石一般，倔强，冷漠。

在她漆黑短发下的光洁额头，抹着用一种特殊的染料涂出的面纹。

那是一棵树。

一棵通体苍白的树。

苍白的枝叶仿佛在女孩额头上肆意延伸着，在太阳光下闪烁着近乎妖异的光芒。

小女孩看着倒在泥地里的谢伊，她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也在闪着光，一种冷厉而尖锐的光。

“呸！那里来的死小孩，竟然来骗！来偷袭！我这个二十一岁的小同志。”谢伊吐了口刚刚进了嘴巴里的烂泥大声嚷嚷道。

“……”小女孩沉默地抬起了她的右臂，天上的那只盘旋着的渡鸦立刻落了下来。渡鸦站在小女孩那瘦削的胳膊上，一人一禽，给人的契合感仿佛是一体的。

小女孩站在马车上，她一动也没有动，可一股冰冷而危险的感觉却已袭上了谢伊的心头。

火中舞也站着一动不动，这并非是他有着反应迟钝之类的缺点，而是在那渡鸦落在小女孩的臂膀上的一刹那，时间这个概念便仿佛失去了意义。

太阳闪耀，风过长草。外面的世界是活动的，而这里却如陷泥沼。

神话时代里不可思议的咒语再度于凡间显现。

奇怪的是，谢伊仍然能动，而且他的敏捷程度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果然……预言中的叛军来了。”远远不符外表的苍老女声从小女孩口中发出。

“卧槽，天山童姥？”谢伊惊呼出声。

在说出那苍老女声后，小女孩眼中的那如刀般锋锐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来。她看着谢伊的眼神反而有种我是谁的迷惑感，但很快这份迷茫便消失不见。

她转身就逃，而且逃跑的路线也很明确——她直接跳到了马车前面那匹用来拉车的重挽马的背上，而她胳膊上的渡鸦则飞起去用它如剃刀般的啄去割绑马的绳子。

待到谢伊反应过来向她冲去，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小女孩的时候，小女孩的手已按到了马的额头上，伴随着一阵温和的白光从手心发出，马载着人狂奔而去。

“唔……好痛……”火中舞捂着自己的额头，他现在只感觉自己大脑里一片苍白，稍稍回想一下刚才的事情便是一阵剧痛袭来。

谢伊望着那个小女孩纵马而去，他的脸上已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他紧握着的手忽然发白，手背上更有青筋暴起。

刚刚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喊了一句话。

“嬷嬷在前面施了许多咒，快走吧！”

那是一种只有他才能听懂的字语，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

在另一个世界，听到故乡的语言，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亲耳听见的时候他已经不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