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愧是神啊……”

说这话的人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柬衣看着她、却只见空荡之中的深深裂痕。那伤痛太巨大了，连她心中的边界都已吞噬。柬衣没办法安慰她，只能原地站着、浅浅微笑，“我可不算是‘神’啊……”故作轻松或许是一种忽视，柬衣却也不想与她停留在空虚里，便管自己一摊手，“竹青和月白那样……才能算得上是‘神佛之力’，我这种……过家家似的。”

“神上如此妄自菲薄……倒也不必吧？”季无念笑够了，昂首挺胸、似是连戒备心都没了。“我倒是听闻……连月白都很羡慕你的‘创造’之力……”

“可能‘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吧……”柬衣一摊手，“月白若是学过学过物理，她就会知道自己的能力究竟有多逆天……只可惜我与她科普了好久，她还是觉得生物比较好玩……”她指尖一勾，远处的湖面突然跳起一尾鱼来。勾起的尾巴撒了一片晶莹的水珠，淋散了周边的雾。“大概是‘时空’对她们而言都太简单了……没什么挑战性吧……”

这种事情季无念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看着越来越薄的雾气，发表心中所想。“我倒是觉得，你们的能力、都很厉害……”

“不一样的。”柬衣正说，“‘时空’乃存在之本，没有它们作为容器，一切便只会坍缩毁灭……‘时空’的建造与控制是一切技术的尽头，这种……”她的手上亮起金光，眼中却黯淡。“这种……只要有时间、谁都能实现的。”

“……”她不这样觉得。

沉默的无言被神上注意，柬衣收了手中金光又是一笑，“你没有见过，自然是不信的……”

季无念反问，“那神上见过？”

柬衣先是一怔，而后点头，目光清澈，“我见过。”

她笑起来，转身一挥手，拨去了仅余的浅雾。青绿的水面也换去了，成为了深邃的幽空。一个巨大的球体现在她们下方，蓝白缭绕、红光隐隐。远处还悬着几个大小各异的球体，颜色不同，绚丽斐然。更远的地方是深沉的黑色，可其中又有善良的星点。季无念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说不出的安静壮阔，似是要把人吸进去、又让人只想要留在这里。

“……很震撼吧？”柬衣在她身边笑言，“我来自的世界，人类已经能畅游九天，绕行宏宇，这一片宇宙都已被征服，创造生物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来自的世界？

季无念惊讶得看她，柬衣却只是笑笑，“秋海跟你说了吧？我自小便有记忆……那些记忆、便是‘一世为人’……”

为人……？

季无念不及细想，只能先听她说。

“我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以技术为上的时代。星际遨游、创生灭物都早已不是难题，很方便、也很有趣。那时候的所有人都在寻求突破，每个人都觉得真理触手可得……乍一看，还算是个百花齐放、生机勃勃的世界……”她笑说，“作为那个时代的住民，我有过一段很愉快的时光……那时候我还是对人充满信心、饱含幻想的……”

那时候。

季无念等着，眼见她的面色稍暗，又很快回返。她也喜欢笑，就这样说，“但就像所有的历史故事一样，盛极必衰、而人类也必然要为了自己的贪婪买单。膨胀的野心滋生了不顾一切的进取……进步的科技为战争提供了弹药，无尽的杀戮又反哺了对技术的渴求……反正结果就是一切毁灭……我最后看到的……”

是万物崩塌。

身边的一切飞速前进，全都聚集在一个看不见的中心。季无念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只知道周边一下子黑得不见五指，唯有那个中心发出一点光来。那光越来越亮，越发越散，终是猛地一下突破边界，眨眼间笼罩一片白光。

季无念被刺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们又已经站在了水面上。

柬衣摊着手向她笑，“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人类了吧？我是亲眼见识过人类的冒进和与之带来的后果……我不想让月白因此收到伤害，所以想把一切扼杀在摇篮之中……”

“……”就立场而言，季无念多少能懂，可是，“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与月白一同创世？”

“……大概、是因为我也有作为人的劣根性吧……”柬衣低低一笑，“创世成神、握时空与手中……这是我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那时近在咫尺……又有什么人能抵御诱惑呢……？”

毕生所求，可置之否？

季无念能想象那种挣扎，柬衣也说，“况且，那时候我也没有想过要给他们多么强大的力量……只要还能掌控，他们就不成威胁。再说月白也有兴趣，能借此与她多相处一些时候……我也很开心。”

“……”这种说法……“你对月白……？”

“很难不喜欢她吧……？”柬衣大大方方得说，“傲娇但是温柔，冷淡、可脾气也好。惹她基本上不会生气，就算要报复，也就是不疼不痒的恶作剧……明明是个‘神’一样的人物，性格……却是该死得可爱啊……”她双手“啪”得拍上脸颊，又是深深一长叹。一双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看着季无念满是怨念，“也就是你不知道她什么来历……居然敢‘上’得这么干脆……”

这个……季无念无言以对。

“哎……”柬衣叹息，终是把手放了下来，往后一背，“算了，反正月白也开心……便宜你了。”

“……”季无念抿了下嘴唇，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她对这个话题生了些躲避之心，换了个方向，“你说你不想给无夜人过多的力量，那……”她顿了顿，“是月白想给？”

“她大概完全没有想过之后吧？”柬衣无奈笑笑，“又或者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其实也是，无夜那些人想要伤她、确实还有很久的路要走……只不过月白那性子、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的……与其让事情演变成‘人神对峙’，不如让我来‘防患于未然’……”她又低头，落一点阴影，“你知道么？我也有想过放任不管，干脆让月白学一学‘人心险恶’……可若是被自己花了如此多心血的造物刀兵相向、她也会很难过的吧……”

眼前人语气低落，季无念却不知如何回她。尽管她所言皆是为了月白，可最后伤了她的……

“可最后伤了她的……”柬衣呵笑一声，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居然是我……”

“……”这、大概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你如此想着月白……为何当时会伤她？”

“……”柬衣抬了下眼睛，笑，“哎呀，本来是不想说到这儿的……居然又给你问到了……”她笑，低着头也不知想了什么，停顿片刻，“或许你听起来会是借口……但我那时、大概也是被魔气侵扰了……”

诶？

季无念一愣，“魔气？”

“……‘魔气乃人心阴暗’，我保有人魂、自然也可能受其所侵……”柬衣勾了勾嘴角，双唇却是抿着的，“我只记得当时很气，看着月白也觉得很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理解我的苦心，明明我都是为了她好……呵，这其实也就是‘自说自话’，以月白的强大、是不需要我多操心的……只不过那时候想不了那么多，月白向我出手，我也就回击了。打斗之间思绪无宁，再等我回过神来……月白……”

已在血泊。

“……这魔气……这么厉害么？”

“……还好吧。”柬衣叹了口气，“一人之功是没什么的，可当时无夜所有魔气……皆在我身……”

“啊？”季无念一惊，“当时无夜便有魔气？”

“有啊……”柬衣说得无力，“人所居处，怎么可能一尘不染……”

“那月白不知道么？”

“她知道……但大概不放在心上吧……”柬衣笑了笑，“时空之力本就不与造物交互过多，她就算知道，那些东西也影响不到她。”

“……可造物神息与你相连，”季无念隐约明白了过来，“而你……”

“嗯。”柬衣点了点头。

保有人魂。

如此想来，或许也真算不上眼前人的背叛。季无念想到月白的失落，忍不住问，“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月白呢？若你告诉她……”

“我没办法告诉她。”柬衣苦笑，“我也是近期看了你的经历才有此猜测，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恐慌……”

“……”恐慌。

“我只觉得什么都是我的错，更没脸去见月白……就算去了……”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言又道，“反正等我稍稍冷静的时候，月白那边也已经发生了很多事……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我也不觉得自己该再去打扰她……这种事情越拖越怕，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你的事，我都觉得、要跟月白‘此世不负相见’了……”她一耸肩，“又或者你也只是个借口？让我能再见月白一次……？”她笑了笑，“哎、也无所谓了。”

“无所谓”得有些悲凉，季无念轻轻得问，“那你……去见了她了么？”

出乎意料的，柬衣没有点头。她只是笑，“看看她就好了。”

“为何不见她呢……？”季无念追问，“她也很想找你……”

“就是她想找我，所以才不见她啊……”柬衣嘿嘿一笑，“好歹我也想在‘神’的心里占个一席之地，若是见了，不就终结了么……”

终结……？

季无念隐隐有感，“你……”

“不是说了吗？”柬衣背手一笑，“这是最后一次了。”

携月白而来的消耗已经超出了极限的范围，这次清醒之后，她大概再不会醒来了。

“你也不必担心此世的去留，”柬衣笑着对她说，“月白以长夜嵌入偃城，便是正式接管。等残羽的事情解决……你们、便会有新‘神’了。”

“……可是……”可是什么？

季无念俨然生出一股悲凉，或许是心疼月白、又或者是感慨柬衣。大人一件心事结郁千年，眼前人却在无言之中默默守护。她不知道那沉睡的千年是何等时光，可这样孤力独撑的神祇……至少、不该被怨恨吧？

“我……”

“这里发生的事，你不可以告诉月白。”

季无念一愣，刚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急问，“为何？”

柬衣还是笑，“因为我想要月白记着我呀。便是我神魂散尽、身归尘土，我也想要月白心里偶尔记起，说不定还会想找我一找……”她“嘿嘿”一下，竖起一根手指，“所以哟，你出去的时候、我会将你在这里的记忆尽数抹去，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月白知道的。”

“……”这倒是有些月白口中的模样。季无念不明白，“你要抹去我的记忆，又为何要告诉我……”

“我想找人说说话嘛。”柬衣一摊手，“我当了近千年的植物人，还很快要死了……就不许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下？”她这时候便显得有些俏皮，一根手指向着季无念，“而且虽说你不会记得，但我也算回答了你的问题、解你一惑，是不是皆大欢喜？”

季无念张张嘴，竟是说不过她，“你这样……不会觉得遗憾么？”

“……”柬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人生悠长……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已经见识过人类的极限，遇到过拥有神力的友人，爱慕过温柔亲和的女子，还创造过绵延悠长的世界。就算还有东西未曾达到，就算还有误会难以解开，她都已经拥有了极其传奇的经历。再多的贪心只会毁去，柬衣在朦胧之中……已懂得知足。

“我的旅程到此就好，回首看看，也并不觉得虚度。倒是你……”柬衣环起手来，第一次显了几分忧愁，“好不容易有月白替你解决一切……怎么不好好享受一下人生呢？”

“……”季无念一愣，“你……”

柬衣一歪头，“你有我残魂，想法自然瞒不过我……虽说读你意识不太尊重，可这是个‘被动技’……”她耸了下肩，笑，“你忍忍咯。”

“……”她这态度反叫季无念生不起气来，愿垂首一笑，“这也没什么……神上若想知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要说‘享受人生’……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好了。却不知你说的‘享受’……又是什么样的？”

柬衣浅浅蹙眉，愁里带忧，“若论生活条件，你现在自然不错……可我担心你的心理健康啊……”她顿了顿，似是在季无念的平静里寻了更多伤痕，“‘为月白而活’不是个好事，你得去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我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了么？”季无念笑起来，温和带软，“而且我也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遇见了许多的人事物……想吃的想玩的我都已经吃过玩过，其他的……我确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呀。”

“……”柬衣知道，她在重复的时光里几乎走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可这并不是她心中空虚的缘由。掏空这个姑娘的别有他物，柬衣懂，所以问得踌躇，“你……就不想和月白出去看看么？”

出去，去没有去过的地方。

季无念沉默了片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垂首，“若是大人想要，我可以陪她去的。”

“……”柬衣叹了口气，“你这样真的不行。”

“……”她自己也知道不行，“可我没有办法。”季无念扬起嘴角，眉间却蹙。她对自己的无奈与眼前人如出一辙，相对如同照镜，“我也想让自己雀跃起来，活跃起来……可心里就是如一潭死水，毫无动力……”她笑了一下，学着柬衣分析自我，“可能也是绷了太久……一朝放松，反而不知自己该往何处了吧……”

柬衣听着她轻飘的语气，心中分明、这又是因为自己。她对眼前的女子是有歉疚的，但现下要帮她、又似乎无从下手。季无念经历了太多了，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抚慰。就算她为她拉来了月白，那些痛苦的时光、也已经永远嵌在了那里……

“……你……会不会恨我们？”

“……”季无念一愣，抬起头却也没见柬衣脸上有多么愧疚。神上更多的是忧心，想的、只怕也是如何解决她现在的问题。季无念笑了，照实答，“恨到没有……只是多少有些……”她想了一下，“不想接近。”

柬衣理解，“那对月白也是？”

“……”季无念想了想，摇头，“月白……是不一样的。”

那就还好。

柬衣松了一口气，连环着的双手也放了下，“不讨厌月白就好。”

“……你为何如此在意我与月白？”季无念不解，“你不是对她……？”

“我喜欢她又不代表我就想要拥有她……我看她和你在一起挺开心的，不也很好？”柬衣笑着走近，拍了拍她的肩，“你既然不讨厌月白，那她就还有机会把你拉回来……我能做的不多，祝你们好运吧。”

“……”这话没头没尾的，季无念没听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别小看月白。”柬衣一下笑开，往她背上拍了拍，“你别看她冷冷清清一个人，执念重的很……小心些吧，她不会放过你的。”

“……”这、算是好话么？

季无念疑惑，可柬衣无视了她的迷茫。神上向前一指，周边的雾气都聚拢过来，成了一个椭圆的旋涡。

“好了，我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不能多留你了……”柬衣指了指那团白雾，“从那里就可以出去……接下来的路，月白会陪你走的。”

季无念没有动，稍稍侧身，在她与出口之间寻了个夹角。她似乎这才意识到柬衣比她矮上不少，略微低头、正好碰上她的眼眸。

那是一双很清澈的眼睛，像是满怀希望的少年。

柬衣又拍了拍她，这回直接带着她走到了雾前。她的手还搭在她的背上，只要轻轻一推、季无念就会离开这里。

她没有不想离开，可看着柬衣，季无念又好像说不出再见。

“去吧。”开口的还是柬衣，伴着季无念背上的两下拍打。纤细的身影就此消失，柬衣也不知道最后那句“待她好些”有没有被听到。

……反正都是会忘了的、也无所谓吧？

孤独的神上笑了笑，手上一挥，水面上现出一个人影来。

明云阁的阁主还守在秘境的外面，清冷的样貌几乎看不出小时候的影子。那个被她从箱子里捞出来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不知这千年人世、可有像她许诺的那般愉快美好？

就算没有，她也很高兴天问长大了。

呵、怎么跟养女儿似的。

柬衣呼一口气，笑着将幻象散去。四面八方又成了空虚的白，她站在当中，哪儿哪儿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所以去哪儿都可以。她只是需要寻个地方、将月白的一切交还，只要随意挑个方向，便可以迎着散射的光芒、步入其中。

步入其中、让身体的界限融进虚白。

融进虚白、万念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