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茫茫白境之中，逐渐生出了灰雾，弥漫了整个虚空之境。

走了半个时辰，还未能到达肖信心魂所在之地，周遭弥漫的迷雾形状怪异至极，虽然无法看出到底代表了什么意象，却能依稀看出表情狰狞，绝非善茬。

这种状况，就连嵇无忧也是第一次所见。据古书典籍中记载，此种迹象乃大凶之兆，心魂难以显现，虚空之境被大雾所笼罩，说明此修道者心中杂念过多，所修之道和他本性所属背离甚远。

简言之，一个字——“邪”。

寻常修仙人士，进入虚空之境，再寻到心魂，顶多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而...肖信的心魂，实在是奇怪，像是在故意朝他们昭示着什么。

见此，嵇无忧少见地蹙起了眉头，驻足，回身询问站在他身后的顾云舟：“顾决，无双以前，心魂可也是此中现象？”

彼时，顾云舟心中也惶惶不安，盯着地面，无力地摇了摇头，“从前我也曾进入过阿信心魂，我以为是因他人闯入...所以用时才那么久。”

“那，雾呢？”

闻此，顾云舟抬起头。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二人皆神色凝重。

望着嵇无忧，顾云舟启齿，重重地吐出了四个字：“从未有过。”

沉默了半晌，那人到底是叹了一口气，焦心也无奈，“现下首要重任是找到无双心魂，将他唤醒，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从长计议吧...”

经历了此等异状之后，两人的心结也算是解开了，顾云舟也收敛起内心细微的不适之感，主动站在了嵇无忧身边，并率先开口询问道：“仙人，可是有话想和我讲？”

闻此，嵇无忧莞尔，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也舒缓开来，了然一笑，声音清冽醇厚宛若清风拂泉，“顾决，你的心境，提升了。”

顾云舟未言，下意识地微颔首，心里也是认同的。所谓孤高自傲也好，傲视凌尘也罢......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切不可自制囹圄，深陷名利羁绊其中，无法自拔。

“方才，我对你说，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非空谈。武林之榜你定知晓，玄真仙人不露诸位的姓名，只有独有一句诗来对应。世人能猜出其中的十之六七，剩下还有四位，绝大多数江湖人士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说到这里，嵇无忧话语微顿，又将问题抛还给了顾云舟，“你可知，其中——逐影月下醉中卧，踏雪寻梅一剑开。说的是谁？”

“这...”顾云舟自然知道，嵇无忧询问的必定是武林中那四个藏形匿影的绝世高手。

“从诗间可以猜出，此人定是剑宗，且甚爱喝酒。”

“不错。”不知为何，嵇无忧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干涩，声音中蕴藏着丝缕苦楚，“顾决，你可听说过，武林之间有一派，名为‘醉剑’？”

‘醉剑？’顾云舟心中一震，此派他也只听他的师尊生前讲过寥寥几句，应该早已失传百年了啊。

没等顾云舟回答，嵇无忧便继续道：“醉剑，与江南醉拳派虽有异曲同工之妙，却不似相同。醉拳柔中带刚，收放自如；可是醉剑，却戾气更甚，在执剑者不清醒的状态下，打出的剑气咄咄逼人。甚至，有时候会自伤，极易走火入魔。”

是时，顾云舟的耳旁传来了一声长叹，“这也是所谓天下人皆说，此法已失传百年的根源之一。可是...真正有没有失传，又有几人知晓？”

闻此，顾云舟垂落的指尖微蜷了一下，‘这么一说，如今世上还有人会打醉剑。’

心里想着，顾云舟偏头侧目，刚想确认自己内心所想是否属实，谁知，却看到了嵇无忧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藏的凄苦神色，蹙眉屏息，虽然脚下步伐未停，却像是沉浸在无边回忆的苦海之中。

思索的半晌，顾云舟到底还是启齿，轻声问道：“仙人...可与这位高手有渊源？”

闻音，嵇无忧回过神，目视前方，点了点头，“没错，知己至交。可终究却走上殊途，割席断交，早就多年未见了。”说到此处，忽然！嵇无忧的神色一凝，急忙拉住了身旁顾云舟的手腕，紧张道：“顾决，前方那个可是...无双的心魂？”

果然！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居然有两个小点在空中摇曳，一个赤红暴躁，来回颤抖；另一个则幽蓝沉寂，纹丝不动。

心魂一分为二，实为天下怪谈！

然而，这一次，顾云舟却没有看到上次那扇将他隔离在外的水镜之门。

“师父，您...来了？”

一声极为阴沉的嗓音在虚空之境内响起，顾云舟瞬间打了一个寒战，这声音......虽极为陌生，但他却依旧分辨出来了，这竟是肖信在心魂之中发出的本音！原来，他也在此地，并且，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和嵇无忧一齐潜入他的心魂，还想要在此处做法。

他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是愤怒，还是绝望？

“是，为师是来救你走出心魔。”

“呵，世上不经主人同意，便私自施法进入他人心魂领地，顾云舟，你是第一人了吧。”

闻此，顾云舟哑然失声。如此决绝的话语，从小到大，肖信是第一次同自己这样讲话，若不是看到了那人身形隐隐从一旁的灰雾中显现出来，或许，顾云舟还会带着一丝侥幸认为发话者只是肖信心里一股心魔残魂罢了。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俱是冰冷彻骨的事实。

他们，早就在哪一步开始崩溃瓦解，逐渐面目全非了......

此间，嵇无忧迟迟没有发话，这是肖信和顾云舟的私事，他没有立场，更没有理由去发表什么言论。于是，他隐匿了自己的肉身，混入无边的大雾之中，只在暗中保护局势，以免触发二次干戈。

肃杀一般的寂静。

肖信眯着眼，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地朝顾云舟走去，双眸中透露着一股邪火，与他身上的玄衣一般，黑中隐隐透出了几分血色，与从前那般明朗的少年，全然不同。

“你是想来救我，还是...杀我？”

四目相望，皆是灼热，似有火光从中迸发而出。或许是肖信的目光太过炽烈，简直要把顾云舟烧化，终于，他偏过头去，长叹一口气，两眼痴看着某处，其中好似有浪涛涌动，“从前，我是想过要杀了你。但如今，却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呵！”肖信不为所动，齿间发出一声轻笑，“活？师父你告诉我，怎么活？！带着你给我的所有沉重镣铐？练我根本就成不了的剑？还是...想继续骗我，用你那虚情假意的温柔乡，把你想让我走的路走完？”

肖信停顿了一下，眼底一片冰冷，毫不近人情地吐出三个字：“你休想...”

语罢，肖信转过身，朝自己的心魂方向走去，拂袖一挥，将两抹心魂俱遁形于虚无之中，藏在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待他做完一切，身后的顾云舟却迟迟没有声响动作，正准备离开此处，肖信站在远处，隔着薄雾，微微回头瞥了一眼顾云舟，见那人头垂的很低，这种卑微之姿，他从前全然不会显现，而今日，却屡屡如此。虽嘴中说着痛恨，到底还是有情分，肖信心里一阵剧烈绞痛，咽了口苦水，到底还是淡漠地回了一句：“阁主，还有事吗？”

“......我在你心里，当真只有如此？”

肖信心一揪。

没想到顾云舟竟还在思索方才他说的那番话，今日他进入心魂不是为了来毁自己的天道魔根吗？

明明刚才有机会动手的...

“不然？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顾及咱们所谓的师徒之情？”

肖信拨弄开层层薄雾，眉端微挑，踏步朝向顾云舟所站的地方走去。如今，心魂已经藏匿起来，量他想动也动不了，有什么话，说开更好，彼此之间也就不会再有羁绊了。

“如若再不走，你只会被困在此处，再也走不了了......”

“此事，无需阁主再操心。”

听着肖信嘴里一口一个“阁主”，顾云舟已近乎麻木，那人确实是想把过去的种种做个彻底了断。他相信善才在阵法中制造那日魔教覆灭的种种迹象，相信旁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却从未相信过与他朝夕相伴十二年的师父。

“阿信...”

肖信把玩着剑穗，漫不经心地看着顾云舟，等待接下来的声音。

顾云舟深吸了一口气，紧阖双目，他想，他也想把一切告诉肖信，他想告诉他，事实并非全然如此...他想告诉他，自己，当年错了，是他做错了......

可是，如何去说，怎么言说？有些事情，太沉重了，像积压在心底的巨石，一旦言之于口，整个山川都会崩塌瓦解。

万仞山或许将倾，但绝不是现在。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耐心即将耗尽，他想脱离顾云舟，寻找自己的天命。

“我...”忽地，顾云舟一把捉住了肖信的衣袂，猝不及防地把人拉到了自己怀中，望着那人惊慌失措的面孔，惊恐之下显露本性，不带任何伪装，他依然还是从前的那副模样。

就那样，顾云舟用他宽厚温暖的双手捧着肖信的脸颊，将眸中的星光收回大海，对着肖信的唇，吻了上去。

好像一股电流袭击全身。

肖信瞪圆了双眼，身子却失了方才的那骨傲劲儿，木在了原地。

唇舌相融，搅出了啧啧水声。那人吻得极深，好像是把所有的情感都融入了一吻之中。肖信失了智，任由顾云舟的动作，周遭一片淡淡的桃花芬芳，他好像又回到了无霜阁中，那不知愁为何物的岁月。

真想，一直...在他怀中，不要长大了。

过了一会儿，肖信才发现事情不对劲！他脑海中的记忆好像不断在消逝，善才，金人眼阵，白衣染血，顾云舟背着自己走向阵门......

这些！这些居然都一点点的在消失，一霎间！肖信终于意识到了顾云舟到底在对自己做什么！

泪不由自主的淌了出来，心痛到无以复加，眼中血混着泪如泉一般涌了出来，真可笑...原来他在用最卑贱的方式“救”自己。

“不要！”

“如果有一天我想起来，我会杀了你！”

两道心魂在虚空之境中怒现，火光和蓝光将整个境内包裹了起来，这是一个人情绪崩溃到极致才会发生的状况。

“顾云舟！”

“阿信...”一道苍凉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肖信已经听不清了，在眼前逐渐模糊至黑暗前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顾云舟脸上也闪着点点星光。

那人终究还是做到了，不管是强拉硬扯，还是用自己最脆弱易碎的方式，都把自己如藕连丝般捆在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