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志

《青青志》

七十九、再见翡翠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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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军在别墅里被抓的,就如同是彼此相约好了,李家和曹家人都到了。曹家虎视眈眈的,即便是老太太也怒气满面,没了常日的慈祥;李家惊惶恐惑不知所措,不是畏惧曹家,是不知该如何拯救李维军。曹广文怒不可遏的上前响亮的给了李维军一巴掌,李维军一声不吭的挨着,他僵硬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你,真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的乡巴佬!”大舅嫂过来骂道。

曹广文转身走到住在李维军别墅里的女人那里,狠狠的朝着对方的脸扇了过去,那人闪了一下,巴掌扫在了对方的身上。巴掌落下,一样东西也随之落下。等到东西落定,大家才看清楚,竟然是一枚翡翠李子。李民源连忙扑过去捡起来,惊恐的看看儿女,看看老婆子,声嘶力竭的问:

“谁给的她?”

不等李家的人回答,挨打的那人先回答了:

“还给我,这是我祖母给我的!”

说着,那人一把夺回了自己的东西。李民源连忙问:

“你是谁?你祖母是谁?”

“……”

“你祖母是谁?你叫什么名?是谁——?”

“……”

“不用问了,我查过她,她叫宋艳丽!这种人,比下水道的水还脏。”曹广文在一旁不屑的说道。

“宋艳丽,这李子是你偷来的吧?”李民源不关心宋艳丽的履历的黑白,只关心对方手中翡翠李子的来路,咄咄逼人的问。他的神情终于让老婆孩子看到了他作为男人的不可侵犯的强硬一面。

“谁偷了!你胡说什么!这是我张姑奶奶的遗物!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你张姑奶奶。她……是叫张白贞吗?”硬气的李民源忽然浑身发抖的问。

宋艳丽听到这样的问话,很诧异的睁圆了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张我姑奶奶的名字?”

听到她的问话,李家人完全失去了主张。他们似乎看到了鲜血横流的土地上,一群女人惊恐无措的样子。那片曾经浸染哀伤的土地在何处,他们一家人至今还没有找到。李民源,甚至李维军等人都怀疑李家昨天的故事是不是只是个传说。

宋艳丽是宋仁生的孙女。李铭卿和宋仁生他们曾经的生死一别,在过了将近一个世纪后,后人又分外眼红的见面了。见得这样离奇,又是一场硬硬的生死较量。

宋仁生出身富家,识文通墨。他的父亲是布匹商,但是却满怀希望儿子能够通过读书光宗耀祖。但是地方不太平后,他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以至于本钱都难收回。生意资金难以周转,导致他摊上了官司。官府收受贿赂,断案不公,气得他百般无望,一命呜呼。

一桩生意案,导致人亡,年轻的宋仁生坐不住了,他托人去打听究竟,才知对方家大势大,轻而易举的碾压掌控了本不该赢的官司。他痛苦无奈,找到未婚妻连筱滢。

未婚妻一家开武馆营生,连筱滢也会拳脚。她一听说宋家被整的家破人亡,越想越气,跟武馆的徒子徒孙一说,年轻气盛的一群人顿时一拍桌子,奶奶的,你们既无规矩,就不要来问我们方圆!一群人突击杀了对方和官府的人。官府的人是杀不尽的,死了一个,马上又来了一个,于是这宋连两家就不得不亡命当土匪了……他发誓,凡遇到以强欺弱者,必让其断子绝孙。

他们为了躲避当地官府的穷追不舍,从千里之外,辗转来到李家庄附近,宋仁生带人和当地土匪交战受伤,又不熟悉当地的路,幸遇到张白贞相助,才得以生还。听她说暂不知该去何处,为了答谢她,他们就带她一起上了山寨……

宋仁生为张白贞报完仇后,自认为打劫杀戮有损阴德的祥瑞,就琢磨着把队伍拉到新的地域重新整肃后,应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攻击性杀砍征伐。但是迁移的队伍开出去的第二天就被路上不明来路的势力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到战斗结束,宋仁生清点人员,发现伤亡十分惨重,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至少在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没能及时撤离,导致生龙活虎的队伍变成了残兵伤将的苟延残喘,让宋仁生无比的懊恼和难过。他知道这样是很难再拉起队伍,而且这些伤残人员聚在一起,目标很大,没有战斗力,结局就是存活的人一起送死。

面对严重的伤亡,宋仁生反省是自己刚刚杀了李家众多男人的原因导致的恶果,也许自己应该只找李铭卿算账,而不是他们一家人;谁让他们一家人都跑,惹得自己当时失去清明的心智。他担忧继续征伐会不会一直惨重,他不敢继续保留队伍了。看着残兵败将,他知道杀回老家报仇雪恨已不可能了,仅仅当个打家劫舍的头领,只能继续在腥风血雨中东躲XZ的过日子,他宋仁生也扬足威风了,心也担得够多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吧!现在只想回到原来没有杀伐的生活中去,找个仇家和官府都寻不到的地方安生过日子吧!

经过几天的思量商讨后,他把钱粮分给每个与他一起奔波的人,重伤员,多给了些,遣散了残余队伍,自己带着老婆孩子,找座官府难寻的偏僻的山坳,开荒种田,怡然自乐去了。

钱财分完,一些人寻找新出路去了,老弱伤残却紧跟着宋仁生,他走哪里,他们就跟着去哪里。他也不忍心赶走他们,只好找了一处深山坳,带着他们一起安定下来。虽然一群人相互照应着点儿,但是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简居在偏远的深山里,宋仁生一家子很是平静的生活着,他们很少到外界来,过着可谓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无论外界是怎样的腥风的血雨、无论外界是怎样的狂热喧嚣,也无论外界是怎样的繁华光耀,宋仁生都坚持不出来,他也不许家人出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艰苦而又简单。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恩怨,他只想简单平安的过完余生。他感触从前满腔的英雄之气太幼稚了,能拯救谁?能改变谁?他希望他的后辈们,不要像他们那样,尝尽了酸甜苦辣才悟出生活目的的所在。

宋仁生的愿望并没有被他的后人所接受。也许事非经过不知道吧。他的儿子宋平安在父亲百年之后就不再想过清水苦茶的日子了,他走出了山坳,开始经商。宋平安买进卖出,先是赚了不少钱。但是由于他没有经商经验,又发财心切,导致惨重破产,以至于连抵押的住房都被银行给没收了,举家只好靠租房子过日子。

一家子拮据的一起挤在租房内生活。孩子们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翻着小人书、大画报,就一脸羡慕而又满心自卑。

宋仁生年老归西的五年后,连筱滢也年迈老去。她把手中珍藏的张白贞的翡翠李子,临终前拿给了小孙女宋艳丽。当年她拿走翡翠李子,主要为私心,为了万一哪天急需用钱时变卖。不过她一直没卖,一方面山坳里生活虽然清苦,却无需多少钱;另一方面她也不好意思随意变卖恩人之物。宋艳丽听祖母说过这枚李子的故事,觉得凄惨瘆人,甚是不稀罕这个晶莹剔透的物件。不过她还是仔细收藏着带在身边,一段时间后觉得珠宝的拥有真是个累赘,戴着怕丢了,放着怕偷了。她也想出手卖掉翡翠李子。可是不少人轻视她这样山沟子出来的人能拥有的应该是玻璃仿翡翠或者低劣货。原本打算卖掉翡翠李子发财改变一下家中的窘境,但是她听大多的人这样说,就不把这个物件放在心上了,不过还带在身边,毕竟这是祖母所赠,期待或者哪一天遇到识货的人买了去,她就赚大了。

宋艳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有父母宠着,平辈有哥哥姐姐护着。原本过着鲜衣美食的日子,但是家里突然间吃了上顿没下顿,就难以接受。她初中毕业就坚定的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先是跟着父母奔波,四处奔波赚钱。她后来觉得攒足了经验,就独自各处闯荡,在一家舞厅做经理助理算是最稳当的工作了。舞厅经理见她机灵,就安排她接待来客中当地有头脸的人物。这时,她结识了李维军的下属王敏创。

王敏创单位人送绰号:“老油条”。“老油条”不但极善言谈,更极其善于察言观色。他了解到新领导李维军的苦恼,很是替自己的领导“操心”。为了让领导开心,就请他到舞厅唱歌跳舞。领导到了舞厅了,就安排能说会道的宋艳丽过来招呼。

王敏创引宋艳丽见李维军。李维军抬头看见面前女子红唇粉面,西装外套高跟又细又长的皮鞋,黑色丝袜,干练又熟练的待客举止。李维军初见宋艳丽就赞赏她,真模样虽然掩盖在浓重的粉脂下,似乎不让人讨厌,只是他很赏识她面对陌生人也无所畏惧的胆识。胆识让她的身上有着有进有退、有守有破的相辅相成的优点。这正是他深感自己所缺乏的。

他们第二次去时,出门碰上了宋明清。老宋同一位年纪相仿的身着藏蓝色套装的女性散步,想必那是他的夫人。

宋明清看着见李维军从歌舞场出来,后面跟着狐朋狗党且不说,还有舞厅的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子热情相送,露出惊讶的神色。擦肩而过时,他拍了一下李维军的肩,在耳边悄声说:

“人,脸要露出来,屁股要盖起来,有人搞反了,或者全露出来。这样的人打不得交道。除非……”

李维军听了倏地里脸就红了,也认为自己的身份不便常到这种娱乐场所来,且也不喜欢这种嘈杂之地,他再被邀请去就坚决不去了。

“老油条”见李维军不上心舞厅跳舞这类娱乐事情,就琢磨他还可能在哪些事儿上上心。他一时间琢磨不透,但不罢休,没事就跑李维军的办公室,不是送文件,就是做请示,或者要汇报,当然顺便打打他人的小报告,说说东长西短。表面上是公事,实际上他就想多了解一下领导的需求。他发现领导尚且住在曹家的屋檐下,下了班,李维军即使处理完公务,也不会立刻回家……他就试探着拐弯抹角向李维军推销房子,昨天跑来说房子很值钱,有很高的升值空间,而且作为住房,购买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今天又说别墅这样的建筑这比楼房要好住多了,单门独户,谁也不干涉谁……说到别墅,他发现,李维军听了两眼放光,虽然没有任何明确的表态。

李维军不是不想买,而是囊中羞涩,因为家中财务皆归曹广文管。他希望买下来,首先想到的是把家里人全部从李家庄子接出来,远离那块累死累活还忙活不出一碗饱饭的地方。

探出领导有意别墅的兴趣不久后,这天下午,“老油条”请李维军出来喝酒。

李维军一般不赴下属的宴请,他知道,那些人,往往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懒得管于己不甚相关的闲事。不过风趣且善解人意的“老油条”就不一样了。听他说说单位里的人事,了解一下自己不知道的下属们的鸡毛蒜皮,对他这个高高在上的领导来说,有益而无害;甚至说不定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其他上司的事情能从他嘴中说出来也未可知。再听听他说其他单位的东家长、西家短,谁谁被拿下了,谁谁被提拔了,谁谁发财了,谁谁买了地皮,谁谁在医院已经要不行了……都不失乐趣。

李维军来到“老油条”说的饭店房间,推开门,包间里“老油条”已经在等着了。看“老油条”一脸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道又有什么重大新闻。李维军坐下,招呼“老油条”也别站着。

他们刚坐下,菜就上来了:鸡蛋皮凉拌黄瓜,盐水大虾,红烧肉,清蒸大闸蟹,萝卜汤。他目睹菜品种数量不多,却多数是自己喜欢的。

鸡蛋皮凉拌黄瓜是母亲夏天的拿手菜。母亲摊鸡蛋皮就会说:

“这是从前的下人在家里开始困顿的时候教你们奶奶辈人做的。我来到李家庄后,她们又交给了我。”

每次母亲摊鸡蛋皮时,他和弟弟妹妹们就会围着锅,眼睛盯着母亲浇下去的鸡蛋汁液腾起热气的同时凝固了,香味儿也瞬间飘了出来。母亲一手用铲子掀起一边,另一手捏着翘起来的边把凝固的鸡蛋皮翻过来,然后对他们说:

“别看了,快去剥蒜,把黄瓜洗干净了拿来!”

等他们把剥好的蒜瓣、洗好的黄瓜拿来,母亲已经把煎熟的鸡蛋皮切成丝了……黄瓜丝切好装盆,把鸡蛋皮放入,浇上咸咸的蒜泥一搅拌,顿时满屋里都是清香气。如果收成好的年份,家中富裕点儿还可能买得起香油。在鸡蛋皮凉拌黄瓜中滴上几滴香油,味道更是让人馋涎欲滴。

红烧肉,他这几年了解到,这菜在城中是穷人身份的象征。因为肥肉香,肥肉耐饿,所以只有穷人才热衷吃这种肥中带点儿瘦肉的菜肴。这是他到城里生活了许久后才揣测明白的。当他明白后,就很少吃了,尤其是在公共场合。但是他并不是不喜欢吃,是怕失了身份。为了解嘴馋,他悄悄的吃,吃着满口的香味儿就会泛出酸涩。这时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母亲让他去买肉的情景。

家里多日没有油了,母亲晚上熬夜做衣裤鞋袜换了钱,让他去买肉。熬了一夜的母亲白天还要扛着锄头赶忙去田地里干活。他刚转身要走,母亲就转身叫住他,一再嘱咐:

“你记住,一点瘦肉都不能要,只能买肥的,肥肉!”

他紧紧捏着钱,答应着走了。走了好远,又会听见母亲在背后喊道:

“买肥肉,我们家好几天都没油吃了!一定要记住——”

他现在吃着肥肉,感觉母亲的喊声还在耳边……

他把肥肉买回来,母亲用温水清洗几次,把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不停的翻炒,透明的油就会汇集在锅底,香气也飘满屋里屋外。他和弟弟妹妹们站在灶台边,流着口水,等着焦黄色的油渣出锅……

大闸蟹、大虾是权富者的象征,穷吃肉富吃虾嘛。但是这些东西他怎么吃,也没吃出富人的味道。他感触自己犹如小时候玩的铁环,滚起要想继续站着,就不能停下。他已经滚起来了,即使想歇歇,也不能停,只有全力的往前奔,哪还有心思坐在饭桌前,绅士悠然的慢慢剥大虾,细细的品蟹。他吃蟹,也如吃凉拌鸡蛋皮、红烧肉一样快,嚼几下蟹腿,掰开壳,吮一下,吸两口,就吃完了。尤其那蟹,在他认为,除腥臭外,味同嚼蜡,既无青菜的清甜,亦无肉的甘香。

李维军吃富贵餐的姿态,在“老油条”用眼角看来,这位领导尽管在城里生活如许多年,还是那个乡下人,还游离在城市之外,依然没有融入城市。不过“老油条”绝不会说出口,因为他是“老油条”嘛。

入席后“老油条”见李维军兴致不佳,就开篇道:

“李处,昨晚小张请我们吃饭了!”

“哦,还挺给你面子的,都没请我这个领导!”

“他倒是想。不过他不敢请领导的。因为他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也就请得动我这样的虾兵蟹将!”

“他请吃饭,为的是提干吧?”

“领导就是领导,神明啊!我要是有这神明,就不会傻了吧唧的去吃了!”

“为什么不去?不吃白不吃!”

“您可是不知道昨天那货的品行。我被丢得都差点儿钻桌子底下藏起来!”

“有那么夸张?”

“没喝酒前,我是政府的;喝完酒后,政府是我的……”

李维军听了忍俊不禁。“老油条”见他笑了,就知道自己旗开得胜了。

李维军吃了一筷子鸡蛋皮凉拌黄瓜,被大蒜的辣味儿冲得一惊,忽而开口道:

“小张还是雷打不动,每天晚上给父母打电话,汇报工作,请教父母吃了什么等等?”

“是的,一点儿都没变。每天跟父母汇报干了什么,每天吃了什么,询问老爹老娘每天吃了什么。虽然做事严谨,家里家外摆放物品井井有条,但是懒惰,斤斤算计……熟悉的人都不愿进他的屋子,他的东西,稍微动一下就被发现,就被说……”

“还摆官架子?”

“别提了,昨晚喝醉了还跟一个他叫来喝酒的人显摆:他是政府官员!人家不想听,他还硬拉着人家横侃个不停……”

“呵呵,还单身?”

“嗯,谁跟他提这个话题,他就转移话题,前些天老鲁给他介绍单位跟他年龄差不多的董文文,结果老鲁被两头骂,老鲁懊悔说: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门心思当官,这把年纪连个人问题都是问题,还——最起码的生活习惯应该正常吧!奇葩!不说他了。”李维军说完奇葩,忽而想到:奇葩!小张言行举止独立于世,是个奇葩,然而,这个世界谁又不是独立于世呢?谁又不是奇葩一朵呢?

“真真奇葩!”“老油条”连忙附和道。

饭余喝茶,“老油条”微笑着拿出一串钥匙,摆在李维军面前。李维军看看钥匙,举起杯喝了口茶,漫不经心的问:

“显摆什么呢?买车了,还是买房了?”

“我们哪里敢在您面前掉大斧!这是别墅大门的钥匙!您的!”

“……”李维军一愣,看看“老油条”,继续喝茶,一句话没说。

“老油条”不知道领导是何心意,双手捏紧手中杯子,吓得也不敢出声。虽然善于揣摩领导心意,但毕竟也只是揣摩,他也畏惧眼前这位脾气一点就着的上司。约莫过了五分钟之久,他听见李维军终于开口:

“多少钱?”

“哦,不要,不是,是这样,这套房子有问题,是特价处理的,特价处理的,不值多少钱,只要真心实意的买,他们说好商量!我就把这便宜给抓住,把钥匙先拿到手了!”

“嗯……我考虑一下,如果合适,我就买下!”

个把月后,“老油条”推荐的别墅糊里糊涂的就成了李维军的。别墅买下,李维军抽不出时间打理房子,他暂时又不想让曹广文知道买了别墅一事,怕她不同意给乡下父母来住;而父母也不是说来城里居住就会来的。他不让曹广文知道他名下的别墅,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还没有完全确定是不是该要买下这房子。这是个庞然大物,太显眼了。一时间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办——买不买、住不住?什么时候住?但是房子不能空着。就打发“老油条”暂且给张罗看管着。

“老油条”建议领导先请人看管,说:

“您肯定是没时间打理,就请可靠的人替您看管才行。这样等您随时要去住的时候,里面都井然有序,而不是乱糟糟的。”

“你看着办吧!”李维军并不在意他所说的,他只希望这庞然大物不要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就好。

“老油条”掂量来、思量去,认为应该请一个领导认识的欣赏的人,他想到了同样会察言观色的宋艳丽,这样的人用着顺手顺心。

宋艳丽的名字和人早就被李维军忘了。所以当“老油条”向他推荐人选时,他只说了一句:

“谁都可以,勤快利落的人就行了!”

别墅买了后,他一次也没有去,甚至确切的位置都记不清楚。

每次想起别墅,他就犹疑该不该买,很是不确定,可是人世间谁又能确定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应该不应该?曹家的人傲慢难道就是理所当然了?是确定的了?不是……

李维军不记得宋艳丽,但是宋艳丽记得李维军。所以当“老油条”到舞厅找宋艳丽,说明请她出来给李维军看管别墅后,宋艳丽很爽快答应了。

最近舞厅生意不好,餐饮部生意不错。舞厅经理扩大餐饮营业,舞厅营业缩小。“老油条”找宋艳丽时,她正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她的爽快让“老油条”觉得自己真没看错人,这人,识相!他不由得称赞这个丫头:

“你,以后会前程无量的!”

宋艳丽听了呵呵一笑,回敬他:

“你更能干!为了领导,操碎了心啊!”

“操心?这算什么?我恨不得叫人家爸爸!”

“哈哈……他可是比你还小呢!”宋艳丽听“老油条”这么逗趣,不由得大笑起来。

“别笑!当然叫爸爸只是暂时的!”

“为什么是暂时的?”

“古往今来,谁会在领导的位置呆一辈子?就算皇帝当一辈子,还不是有病老归西让位他人的时候!他高高在上是爸爸;他下去了,还能是爸爸吗?”

“那在你眼里什么是永远的?”

“孙子是永远的!我当上爷爷的时候,他就是孙子!”

宋艳丽听着没再笑。她沉默着,看见吃饭的客人中有几个人明显喝多,说话声音也高了,大声道:

“你说,工资低,物价高,怎么过?”

“碰一个,别提了他,妈的,什么都炒,房子炒炒也罢了,妈的,连小葱小蒜都炒得快吃不起了。”

“对,炒菜……别地儿几块几角一斤的菜,在这儿十几块一斤!”

“干……妈的……”

“炒菜?请问二位想再添点什么?”

“点什么?……”

“啊……”

宋艳丽回头看见负责点菜的焦明明拿着菜谱认真的站在两个喝得脸红红的客人面前,等着客人报要点的菜名,两位客人却举着酒杯,彼此面面相觑……

“那种人,就配过被炒的日子!”“老油条”鄙夷的瞅着醉客,转过脸对宋艳丽说。

“为什么?”

“要努力啊!要改变啊!没脑子难道不就等着被炒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努力,不想改变?”

“你看看,他们那个颓废劲儿!这个世道,就是要混出个样来,别人才看得见你!怎么混?不要脸为了权,不要命为了钱!当然,你有了其中一样,也就有了另一样!畏畏缩缩的不去干,只知道骂骂咧咧抱怨,就只能连个菜都吃不起了!”

“不要脸或者不要命!还活个什么劲儿呀?不过……畏畏缩缩似乎真的难以混成人上人……”宋艳丽自言自语疑惑道。

“丫头脑筋转得快,够机灵!”“老油条”提提眉毛赞扬道。

“你们的这位李领导,年纪轻轻就高居上位,一定是你们单位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吧!”

“青年才俊?哼,他不过是一上班就攀上了一个好舅子罢了。”

“那也说明他有过人之处才被人家看中。”

“也许他确实有过人之处。那又有什么用。谁刚到单位时不是一腔热血。不过,跳进这口井里,混不了几年,就被序齿排班修理得变成了一只乖乖卧在井底的癞蛤蟆了。你一动,就会有无数的眼睛盯着,流言蜚语说你想吃天鹅肉。强硬的后台才是你坚实的台阶,才华是摆设,是个花瓶。人家想给你插朵花,就插一朵,不想插就空着,你能如何?”

“不会吧?单位里人这么复杂?”宋艳丽无心的哈哈一笑道。

“单位里没有人,全是鬼!用得着你时像人,用不着你立刻现原形;在你面前看着是人,一转身就现出真形……你是不懂其中的种种。”

“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在单位里的人,旱涝保收。让你这么一说,鬼影绰绰的吓人啊!”

“真鬼不吓人,吓人的是人不干人事儿——放火掘坑,幸灾乐祸,穿小鞋,抓小辫……你如果进了单位这口井,保你就不会说羡慕了。”

“既然你看的这么通透,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去哪里?换个地方也未必不是这样。干脆得过且过,慢慢混吧。”

“照你说:单位里,没人,全是鬼。一个不想一个好。你对你的领导不就很好吗?朝晚为他忙前跑后的!”

“呵呵,丫头,我忙来忙去,为他好是表面,实质上那是为我自己好。”“老油条”狡邪一笑道。

……

宋艳丽看管别墅,首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打理好这屋里屋外,而是别墅的归属权。这样一座漂亮宽敞的大房子,为什么他就能拥有,而她日夜辛苦,却还不能拥有?他有房子住,还可以有更大的,而自己一家还挤在狭小的出租房里。他们在享受“炒”的结果,而她和家人和更多的讨生活的人在承受被“炒”的命运。她不接受命运对她的态度,她要改变……她想往上走,就时常想起“老油条”的话,于是宋艳丽有事无事就向“老油条”探听李维军的喜好。“老油条”毫不掩饰的告诉了她:

“李处在家为长子,李家重男轻女,但是他没儿子传宗接代,所以就等于无后,等于不孝。眼下这位上司最烦恼的是如何能够让老婆给他们李家生儿子。但是他的老婆哪一方面都强于他,不肯再生,他根本做不了老婆的主……”

“哦,还有这样的事!”

“你打听这些就对了,想为人上人,就要为人上人着想!”“老油条”冲着宋艳丽竖起大拇指,赞许道。

“想不到他被众人仰望,那么风光,竟也有不遂心的事!”

“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一点儿谁都一样!”

宋艳丽志在别墅,至于李家的意愿,将是她手中的剑锋。

李维军终于要去别墅看看了,在买了半年后。这时的曹广武廉颇老矣,也快要退休了,调到市里任闲职去了。虽然他依然是李维军的领导,但是毕竟不在一处,距离拉开,李维军也就可以松口气了。而且他走前,还把李维军提到二把手的位置,这让李维军在单位有了如日中天的得意感。

李维军在别墅见到宋艳丽时,她已经换了新职业行头,系着粉底绣花围裙,素颜清明,似一个乖巧中学生的样貌。他感觉自己似乎见过这个人。

宋艳丽看见他看着自己拧着眉,就明白他不大记得自己,内心正在疑惑。聪明的她哪里会让他大费脑筋去猜测,立刻为自己的何来何去做了明确说明。李维军听完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给自己打理别墅的人是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往日浓妆艳抹小丫头,内心很难把眼前这个貌相清纯的小丫头和舞厅的那个世故老道的人相等。他认为像宋艳丽这样的人生的阅历丰富的人应该站在热热闹闹的红灯绿酒下,怎么会甘于寂寥的为别人看守空荡荡的房子?他疑惑的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宋艳丽可伸可缩的顽强让他明显觉得自己太懦弱了。但是强势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刀尖上添肉的舞蹈,也许生活就应该是从容淡泊的心态,最闪耀处和乐起舞是奢侈者的不要命者的疯狂游戏吧。

曹广文坚决不给李家生儿子。如果李维军的话把她逼到了死胡同,她就相当难听的回应:

“生什么生,你们以为我是你家的养的羔羊吗?我,不欠你们的……”

李维军和曹广文之间的脆弱的和睦,因为传宗接代的问题,越来越紧张。虽然每次都是以李维军偃旗息鼓收场。但是李维军却越来越不甘心。他其实并不完全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旧理,犟到这里的他认的是自己忍气吞声的家庭位置。他恼火烦躁头疼的感受到小时候在李家庄子被人欺压的窘境又重新回到了面前,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不能接受。他要改变,就常去别墅躲清静,思虑改变之计……

曹广文虽然感触丈夫有诸多不可理喻之处,不过自信的她终究不会放在心上。她不知道,在她不经心的一句轻描淡写的家常话下,可能揭开的是丈夫小心翼翼隐藏的血淋淋的伤疤,引起他心底的山崩海啸。面对她,他常头脑疼痛、情绪烦躁,却又不敢言语。他只有自己闷闷的气自己,气得头疼脑裂。

紧盯着李维军的宋艳丽也在头疼不已的思量人生大计。她看到李维军每次到来都不开心的神态,就提醒自己:机会来了。

这天李维军又来到别墅休息,一脸阴沉,独自坐着喝茶……喝了一会儿茶,才注意到面前茶几上摆着一盆白色芍药花。他盯着植株细看:茎顶端白花一朵,倒卵形花瓣,硕大的白色花瓣中心捧着黄色花丝。

宋艳丽看见李维军注意到了自己摆的花,就道:

“我觉着这屋里够华丽了,就缺少一抹别致的雅色相称!”

“雅什么!白惨惨的!拿走!”

宋艳丽冷不防被李维军的呵斥吓了跳,赶紧把花撤走,回来试探着直接向李维军提出:

“我给你生儿子。”

李维军就把她看成一个干活的小保姆而已,蓦然间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从沙发上跳起来,冷冷的审度着这个小丫头片子,却没说一句话,紧锁着眉头快速离开了别墅。

李维军人离开了别墅,但心里却萦绕着宋艳丽生儿子的那句话。此后几个周他都没有再去别墅,但是宋艳丽的那句话他却没有忘过。他翻来覆去认为自己没有把握决定,就回家和母亲商量可否利用宋艳丽为李家传宗接代。

李维军的话一出口把母亲也吓了一跳。她完全不赞成儿子这样做。她不认为李家后人一定要生儿子才能算是对得起李家前人的看法,她不认同丈夫的观点,虽然也希望顺应丈夫的意愿,希望李维军的孩子是个男孩,既然是女孩,就该顺其自然,就算不能接受,且儿媳妇也不愿意再生,也不能违背道德……但是母子二人没想到这话被李民源听到了。李民源考虑了一夜,自己到城里找宋艳丽,于是李维军的早晚要遇到的大祸就在这时被砸到了身上……

覃红星拼命为长子奔波,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李维军托人把她叫去,一脸灰气沉沉的说:

“妈,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曾经做的事,竟然大多很好笑,也很不值得。拼命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刹那间的得意后,也没有安心开心过……”

“这都是我的失误,没有想到教育孩子,帮你们树立相对正确的观念才是最好的,只想着让你们出人头地,想着离开李家庄子,不甘于人后……”

“我什么都不求!叫你们来,只求你们别再为我的事去求人了。我从小到大求够了,看人脸色看累了……我想平静的离开,只想好好歇歇……如果你们一天到晚为我东奔西走,看人脸色,会让我走后对你们、弟弟妹妹们更愧疚……我想好了,终于可以把一切都放下了……我已经放下了,不想挣扎朝前走了,只求你们不要替我执着了!看看你们二老这几天白发添多……”

看见儿子的神情平静,语气淡然,让奔走挽救局面的李民源和覃红星忍不住掩面弹泪,举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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