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久见秋生

《没用的久见秋生》

第93章 政客琵琶黑桃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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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客的面目永远不像是他们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到最后揭牌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藏在他们微笑着的面具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夏目漱石是政客。

或者,至少他拥有政客这一身份,所以具有多面性也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地方。

此时此刻在横滨乃至全国的政治形势都相当复杂,不过一定要理出来一个三七二十一的话,能够大致分成两个党派,一个是皇党,一个是新党。皇党依旧效忠于天皇,因此也得到从天皇往下诸多旧勋贵大臣的支持,是老派党派,而新党则顾名思义,主要由维新后逐渐兴起的各大财阀为后盾,现在已经初步拥有了和皇党掰腕子的力量。

就现在而言,但凡是数得上号的城市都是两个党派死命较劲的战场,横滨也不例外——横滨的市长种田氏是皇党的成员,而拥有对由市长所代表的横滨市政府所提出的法案的否决权利的议长津岛氏则是新党的成员,作为横滨政治方面制高点的二人,由于所属政党不同的关系意见也一直十分不统一,甚至堪称针锋相对。

由于横滨是一座新生的城市,虽然在刚开始的时候皇党稳占上风,但是随其不停发展,这里新党的势力逐渐成型,现在已经全面超越了皇党——这让身为皇党的市长种田氏最近一直十分苦恼,而恰在此时此刻空降的,属于皇党成员且拥有军方背景的夏目漱石在他的眼中立刻变得相当顺眼起来。

他曾经对夏目漱石承诺过假如夏目漱石倒向他的这一方,那么只要把津岛议长扳倒,横滨议长的位置立刻就是他的,当然这样的承诺也只能听听而已,到时候夏目漱石若是没有足够的力量,他一定会把自己的亲信安排上去。

但是就现在而言,局势依旧是津岛议长稳稳地占据上风,当“横滨的黑帮过分猖狂”这一议题被夏目漱石堂而皇之地摆上了台面之后,他不但以将之驳回,并顺势施压让夏目漱石成了帮助政府某些灰色部门洗脏钱的白手套。

他在出手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情况,因此一时之间感觉十分得意,认定了夏目漱石还是太过于年轻,手段不够老练——要不然的话明明是在大战中立功的参谋长,又怎么会被排挤出东京的政治圈呢?

人总是宁可相信自己比较厉害而不愿意相信别人能够算无遗策;很遗憾,这一切的确都在夏目漱石的算计之中。

此时此刻他正在向市长种田氏提出组建“异能军情处”的建议。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出现在横滨的异能者越来越多了。”

作为一手炮制了这个结果的元凶,他如是沉稳地说:“我们必须采取措施。”

“那群家伙,就像是乱跑的耗子,似乎怎么也抓不完!”

种田市长焦躁地说;由于在以“黑帮”为核心的上一次与津岛议长的交锋之中处在下风导致了夏目漱石被进一步排挤的原因,他此时此刻并不愿意面对夏目漱石,因为夏目漱石代表了他的失利。

“那些耗子可是牙尖齿利,拥有着巨大的力量,假如用好的话能够帮助我们排除异己。”

夏目漱石却十分地平静:“我这些天与黑帮打交道的时候感觉在黑帮之中藏着数目众多的异能者,而黑帮的那些家伙最是看重利益与所谓的义气,十分的容易被收买,让我十分忧虑——假如我们不先行对之采取措施的话,那些人或许很快就会被别的什么人收买。”

所谓别的什么人,自然是他们此时的共同敌人,津岛氏。

“现在我被打压下去,正好做这件事情。反正每年送去供给那些所谓的科学家们研究使用的异能者从来都不少,也根本没看出来他们研究出来什么花样,倒是科学院外头的樱花开得一年比一年好。”

樱花之下大概埋着很多因为科学而“被献身”而死的异能者的尸骨……自己也身为异能者的夏目漱石在心中沉重地想着,与此同时他看出了市长种田氏对这个建议已经蠢蠢欲动。

异能力就是异能者的原罪,只要拿捏住这个软肋就能够将他们像是式神一样役使,而那些各式各样的能力往往能够出其不意地完成很多普通人无法完成的事情,后轻松地逃脱责任,这实在能够引发人们心中的贪欲。

甚至在说出来的时候,夏目漱石就猜到了种田氏一定会同意。

当然他也想到了种田氏一定不放心将这样危险的,类似于“武器”一样的东西放在他的手里,也做出了各种有关于种田氏会如何对他加以约束的设想。

正如他所料,种田氏同意了私下里建立对外保密的“异能军情处”这件事,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我那个不成器的犬子近些日子无事可做,夏目君却经验老到,甚至是上过战场的英雄。不如趁此机会,夏目君对我这犬子也略作指导?”

这有点出乎夏目漱石的预料,因为他曾今见过种田市长的儿子——那是一个十分有为的青年,又是家中的独子,一向被种田市长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培养。而组建异能军情科这样的小事,完全不值得让他将自己寄以厚望的长子派到这里来。

他很快猜测到这应该是父子间产生了什么矛盾,甚至或许与党派有关系。

年轻人总是有新的思想,而比起腐朽堕落的皇党而言,新党无论是理论还是行为处事都让年轻的政客们青睐。

事实上,表面上是皇党的夏目漱石就是新党的人——不过按照本质来说他不过是利用新党当外衣进而想要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而已,便也无所谓党派了。

那位种田公子应该是略微表现出来了倾向于新党的态度以至于引发了身为皇党中坚力量的父亲的不满,才遭到了这样的“下放处罚”,甚至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够在这次经历中与身为“皇党(伪)”的夏目漱石多多交流,把自己的“错误思想”扭转过来还差不多。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皇党背后的扶持力量主要以西洋那边的德国为首,不断地煽动着日本国内的偏激分子,给他们灌输“为吾天皇而献身,我大和战无不胜”的思想,这十分迎合某些人的思想,但是其后潜藏着战争的泥潭,自身参加过战争的夏目漱石再明白不过。

新党背后的扶持力量则主要来自太平洋那边的美国,他们比起信仰天皇更信仰实实在在的利益,十分的务实。他们只想发战争财,不想发生战争,当然,获得利益后,堆积在下的贫民尸骨他们也丝毫不管。

这种格局一时半会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若是两害取其轻,明眼看来还是选择新党好一点。

你把儿子派过来,我只会把你儿子教得更歪,夏目漱石不负责任地想。

可惜的是种田市长完全看不到未来,就现在而言他还指望着夏目漱石能够把他的儿子带回皇党的老路。

……

“假如这世上我会佩服某个人的话,那大概就是夏目漱石。”

这句话出自于森鸥外,那个时候,通过菊池宽的手,夏目漱石给他送来了一张医师证,甚至附加了一张帝京大学西医系的毕业证。

当他收到这份东西的时候,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的感情倾向,仿佛整个人都是一个空壳子一样。

久见秋生盯着摊开在桌面上的那两样东西看了一眼,感慨似的发出了一声:“唔。”

“你是不是觉得明明我这个黑医应该一直很想要这两样东西,现在拿到手里了,却摆出这幅样子很招人讨厌呢?”

“没有,只是想原来十几岁时的森君的照片是这样子的。”

……这句话堪称当众处刑,森鸥外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毕业证合上。

上面的少年意气风发,一头青涩的短发末梢微微蜷曲,对着镜头笑。然而在那微笑下面似乎藏着更深一层的阴沉,一晃神又觉得是那双紫色的眼睛给人的错觉。

是一个让人生出探寻之欲的美少年,想必一定能轻松地迷倒一大批女学生与舞女。

是一张很好看的一张照片——刚刚想要这样夸奖一句的久见秋生感到迷茫,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为什么森君还没有结婚呢?”

他的思维一路发散,情不自禁地问出了一句相当长辈的话——事实上他曾经用这句话强行“攻击”了一大批人……好吧,一大批单身狗:无名,泉谷,阿犬,西平喜二郎……紫藤姬……日月丸。

日月丸还没有元服呢。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一酸。

刚开始,是想既然和日月丸差不多大的姬君大人没有元服,那么日月丸也就再等等吧。后来啊,姬君大人也元服了,比日月丸小的很多孩子们啊也都已经元服了。

但是日月丸再也没有元服的那一天了,就算是后来他诛杀了很多人,夷平了很多城,绕着天皇的御座斩了他的宠臣,站在天下最高的宫阙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等不来那一天。

他什么也挽回不了,什么也做不到,最后什么也没有。

“那么多俏丽的舞女等着我,为什么要结婚。”

身为一只单身狗的森鸥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何况我早就说过父母要是养不起孩子干脆就不要生,否则反而对孩子有害无益,没错,就是有害无益。”

这句话意料之外地正好碰到了久见秋生的痛处。

要是我没有碰到那些孩子们的话,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但是不做那些事的话,或许他们就会早早死掉了。

那么,死掉与受苦比起来,到底哪一个更糟呢。

他们会不会,后悔遇见我呢?是我逼迫他们活下去的……

姬君大人后来会变成那样,幸次郎也是,是我作为引导者的不合格吧?我本来可以让他们平静地死去,但是却强行将自己想要他们活着的意愿强加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变成了那个扭曲地模样……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我……

他就那样愣愣地坐在那里,那些一直埋藏在心脏之中的黑色像是无意间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一样浸没他的口鼻,似乎要扼住他的呼吸。

完全喘不过来气了。

“为什么会哭呢?”

原来眼泪已经淌下来了。

到底多久没有哭了呢?

原来,我也有眼泪吗?

我这样的,怪物……

久见秋生把手举起来,捂住了脸。后知后觉地,他感受到了手掌上有冰冷的湿意。

潮湿而冰冷的眼泪。

根本忍不住——

“哭得像是失去了第一窝崽子的小母兔子一样,眼圈都红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森鸥外觉得自己很变态。因为他在自己这样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母兔子某些……这让他有点心烦意乱。

以后一定不再看那些兽医相关方面的书了。

也不再乱捡那些长得好看的人回家了,尤其是长得十分好看的。这两天对门的那两家的女儿都不看他转而去看久见秋生了,真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你的妻子抛弃你了?你的孩子都死掉了?”

越是心烦意乱,他的话越尖锐刺耳:“嫁给你做正妻的女人真是倒霉,丈夫长得比自己还阴柔,又是一个烂好心的废物,以后不知道要带多少更废物的东西回家。”

森鸥外喜欢看一个人崩溃的样子,那会给他沉溺在黑暗中的心带来一种病态的快意,但是在那短暂的快意之后便是无尽的失望,继而他反而会厌弃憎恨那些人来,敷衍地给他们涂上属于自己的色彩。

他自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人,但是他并不喜欢看见久见秋生这个样子,尽管他现在的样子像是一块可以随心所欲涂画的画布。

但是他绝不会因为这一瞬间的心软而出言安慰,这就是森鸥外。

“森君,真是相当理智的一个人……一定不会犯那么多的错的。”

久见秋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来:“但是,就算是知道未必对,也会那样做,才是人吧?假如连人都不是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恶,似乎自己走出来了。

挫败感。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过去呢?

要是能将横滨这座城市刺进你的骨头里,你就一辈子会被困在这片土地上,直到死去吧?就像是你现在骨子里那个宛如古京都,古奈良的地方一样,有人画地为牢把你困在那里。

但是,这里可是横滨。

他心中阴暗的思维转来转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起来。

那是一个十分飞扬的,青年人才会有的笑,然而话语却薄凉:“人与鬼怪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古以来鬼怪的幻想全都来自于人,没见过的也都能说出千般花样来,由此可见人心可比一千鬼怪都要凶狠残忍。”

“你所遵从的界限不过是虚妄,因为人本身便不是什么好东西,本质是禽兽着了衣冠。”

“人的心是腐烂着的,永远也没法消毒。”

因为,医生也是人。

“但是森君有爱丽丝。”

……这种突如其来的话完全没有办法接,森鸥外觉得自己似乎输了。

这个人似乎真的是一个十分严肃的萝莉控,各种意义上都是。

“感觉你在的话爱丽丝都变得危险了,你还是快点走掉的好。”

他如是说了一句,把爱丽丝留在室内,自己到了外面。

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着,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第二场雪也快要来了,到底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呢?

隐约能够听见洋人舰队在港口那边军演的声音,像是阴霾一样笼罩在横滨的上空。

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舞女或者其他什么漂亮的女人去过一夜,最好在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与尔虞我诈之前。

人会分泌肾上腺素真是有损理性的生理构造。

为此他敲开了对面那两家暗娼的门,那两家的女儿们又凑在一起玩牌,似乎是输了的要脱一件衣服这样的规矩,所以来开门的那个微微侧着身,因为她输得多,现在身上正披着床单,下面还剩几件谁也不知道。

屋里头那个缩在被炉里往外看,见是森鸥外,便嫣然一笑。

她们都是很美的少女,颈子宛如天鹅一样优雅,眼睛是杏子,嘴唇是春樱,性格脾气都讨巧。这几天港口黑帮那群人很喜欢她们,偶尔会叫她们去当发牌的荷官,或者上桌一起打麻将。

“我来借琵琶。”

出口却是这样的话,看着雪白的胳膊与小腿依旧觉得美艳,但是只想弹琵琶。

这两个少女都很惊奇,其中披着床单那个把琵琶抱了过来,靠在门边偏了头问森鸥外道:“我们不比琵琶好弹,有趣么?”

坐在里头那个冷哼了一声:“你当然有趣的多,我才是无趣的那个,叫你看不上了。”

“你吃醋啦?”

裹着被单那少女笑嘻嘻回了头道:“我们家做菜往后都不要放醋,我闻着酸味儿都飘到外头了。”

话是这么说,她匆匆把琵琶往森鸥外怀里一丢,说了句“什么时候还都可以”,门也不关便光着脚跑回去在抱着腿蜷在被炉里的少女颊上亲了一下:“我往后不这样子了,你且饶了我这一次,我以后打牌让着你。”

“我打牌比你好多了,哪里要你让!是你出千我才赢不了你的!”

里头那少女气呼呼把胳膊伸出来指着她,玉一般滑腻的肩便露出来,原来是衣服已经全输光了,才不得不躲在里头的。

“你是没见过真会出千的人。”

这时裹着被单的少女才想起来去关门,她的被单滑下来一半,一点也不羞,反而还对站在那里的森鸥外笑了一下才合上了门,听着声音像是又“蹬蹬蹬”跑回去了。

很快两个女孩子便在里头又笑又闹,又传来东西被不慎从案上拂落的响动,带着些暧昧的磨蹭声。

外头森鸥外抱着琵琶到了电线杆边上,慢慢地调弦,拧得恰到好处了,便试音,坐在路牙石上随手拨弄。

弹了些乱七八糟的杂音,觉得指尖被琴弦勒得有些疼,不由得便慢了,索性调子转成《春山》。

《春山》相传是几百年前战国时代的军神上杉谦信在与武田信玄展开川中岛大决战之前弹的曲子,曲调十分简单,初学琵琶的人也能轻松弹出来。

“森医生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屋里头那两个少女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如是说。

“你怎么知道?”

另一个懵懵懂懂。

“哎呀,你当时根本就没细看“天与地:军神传”的电影吧?当年上杉大人弹完了《春山》后,下一首弹的就是《忆良人》呀!”

“你怎么还信那些没影子的东西,要做梦到什么时候。就算是森医生是上杉大人,他的宇佐美姬君也不会是你。”

“你怎么这么多心?我又不喜欢森君,他人不坏,可天下所有的男人我都不喜欢,打心眼儿里只觉得你好。那个黄毛洋佬当时送了我两张电影票,我带着你去的,你忘啦?是在东京上映的,我们那时为了去东京,还专门坐了车。”

“那么久远的东西,谁还记得住。我就只记得那个洋佬可真不是人,你那时才十一岁呢,他是你第一个客人,结果两张电影票就打发了。”

“怪不得我那时候请你吃‘八菲’冰淇淋你都不高兴,原来是这个。吓!我们这种人就是这种命,有什么可难过的?还不如趁年轻好看的时候好好快活呢。我就打算等到三十岁了,不好看了,就去跳河。”

“那我陪你一起跳。”

另外那个便说了一句“咱们要一起烂在河底下,让鱼儿来吃”,继而“咯咯”地笑起来,互相解衣服,搂在一起轻轻亲吻,耳鬓厮磨,乌发蓬松地混在一处。

被炉桌面上的牌被拂落下去,轻飘飘地洒在被子上。

……

鹰租界的赌场。

人声鼎沸。

金发,红发,蓝眼睛,绿眼睛的洋人男男女女在其中穿梭,有的手中还捧着刚刚做好的蛋糕,坐在边上的雅座上品尝。

不远处一张深绿色的牌桌边围着不少人,嗡嗡叫着如同苍蝇一般说着什么,多数是本土的日本人。此时桌面正中央那张背面是哥特式花纹的牌被翻过来,是一个“红桃杰克”。

顿时喧嚣声一窒,无数目光都往庄家那边看过去。

“你赢了。”

说这话的庄家脸色苍白,在他对面的那青年身材十分削瘦,剪着一个锅盖一样的头,听到这话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把牌桌上的钱往自己这边划拉了一下,站起来:“不赌了。”

“你想不赌就不赌?”

有人叫嚣起来。

他们跟着押注在庄家那边的,舍不得自己输了的钱。

别闹!”

那坐庄的倒也有几分样子,只是冷着脸:“输就输了。”

便叫人拿箱子来,把钱全都装进去,丢在那青年面前。

而那青年也一言不发,将箱子提了就走。

“还真敢拿。”

坐庄的冷哼了一声,见他的人影不见了,转身便叫了一个人到身边来,低声说了些什么,有把那人驱走——很快便有几个坐在门边喝酒的彪形大汉站起来,互相之间以目示意着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众人神色各异。

“小小风波而已,大家不要在意,也不要拘束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在这里请大家一杯酒。”

正此时庄家的目光微微一扫,看见从侧厅那边的门进来的那人,心中一喜。

来人有一头微黄的发,脸上一双三角眼显得锋利而精明,瞳心很小,叫人看着便生出些恐惧与厌恶来。他穿着一身紧身的瘦马甲,外套只盖到背中间,手瘦,且长,指甲也长,修剪得十分用心。

“A君。”

他对这人打了一下招呼,脸上带着笑,从边上穿着低胸裙的女侍者捧着的盘上亲手拿了两杯鸡尾酒走过去,到了A面前,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他。

“还不错的酒。”

A倒也给他面子,假笑着接过鸡尾酒,与他轻轻碰了一下杯,又对着上头水晶大吊灯的光晃着看了一下才抿了一口:“我昨夜一直打牌到了今天早上你也不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弄得要叫人把我从温柔乡里头叫起来?”

“来了个年轻人,看破了我的‘术’,弄得我好没面子。”

所谓的‘术’就是老千。

那庄家对A道:“真是不懂规矩,他有这本事来投奔我有什么不好?我还能亏待了他不成?他偏偏要给我难堪。亏我自负从来都不走眼,竟然叫他给哄住了!他往日里都来,输的输赢的赢没看出什么不对之处,直到今天才忽然来砸我的场子了。我这一查他的帐,好家伙,零零碎碎已经从我这里头赢走了快一个亿!”

“一个亿不算少了。”

A点了点头:“怪不得。你这是想让我来给你赢回来?好说,只是这赢回来之后……”

他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一个亿里头,多少能归我啊?”

“这一个亿里头给你三千万,多出去的你老哥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全归你。”

庄家也是□□湖,见他这样子知道这番商量多半已经成了,遂扬起来一个笑来:“我也不差那三瓜俩枣的,就是心里头气得啊,吃不下饭。”

“我们是结义的兄弟,还能不帮你帮外人么?”

A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把鸡尾酒放在一边,他并不喜欢这个味儿:“那小子呢?”

“看我脸色不好就跑了。”

庄家扬着下巴,头往外歪了一下:“你放心,我已经叫人去跟着了,都是好手,跑不了他的。”

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在赌场的雅座那里随手拆了一盒新扑克牌玩,不多时,A便把手翻过来,盖住了那张牌的花面。

“难不成这一回是我赢?”

庄家笑哈哈把自己手里的几张牌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黑桃A。”

把手拿开,A微微一笑——这次当然还是他赢。

“你的幸运牌,我早该知道的。”

庄家连连叹气摇头,把口袋里的打火机拿出来,递了一根烟给A,又把打火机也递过去让他自己点火,自己则把烟在水晶烟灰缸那里轻轻磕了一下灰。

有女侍者过来给他推荐一款雪茄,说是德国进口的——德国进口的雪茄好不好抽两说,她胸的轮廓的确是十分好看。

“喷了香水?”

“奴家说是体香您信不信?”

“狐狸臭。”

“狐狸臭就狐狸臭。”

女侍者顺势坐进了他怀里,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您喜欢不喜欢?”

“蒙罗丝公馆二楼三十三室,晚上自己去。”

A便只翘着腿坐在边上冷眼看他的义兄调戏女人——那个女人的绿眼睛十分的好看。

正齐乐融融之时,却有人冒着汗从外面惶然地进来。

从外面进来热得冒汗不是稀罕事,但是这个人正是庄家的助手,这就出了大事。他急匆匆地走过来,有些忌惮地看了坐在边上的A与女侍者一眼;女侍者已经十分有眼色地从庄家的膝盖上跳了下来,捏了一下他的西装裤便若无其事地走了,A却依旧坐在那里抽烟,动也不动。

“有什么事就说!小家子气。”

庄家皱了眉,先骂了他助手一句,又看了A一眼,这时A才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

“哪有什么事要避着我这义兄弟了?再不知进退就把你撵出去!”

他此时才满意地把A拉着坐下来,又责骂那助手。

那助手无法,只得压低了声音——他先给自己辩解:“我派去追那小子的几个人都是响当当的能打的金牌人物,实在是用了心了,但是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个什么来头,竟然大多数是跟丢了……”

“什么?!”

庄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但很快他又坐了下来冷着脸:“别耍小聪明,有事说事。既然是大多数跟丢了,那……?”

他的声音忽然阴沉狠厉起来:“小部分的呢?又出了什么事?”

“小部分,小部分……小部分的,他们都死了呀。”

这助手苦着脸,回想起刚才传到电话里的那一声枪响。

“废物东西。”

庄家冷哼了一声,脸上却很快换成了仁厚的笑容,变脸比翻书还快:“这可真是可惜,让人心里难受啊。让弟兄们照顾一下他们家里人,工资结了,再添上两万円,送到家里去。要有哪个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的,添五万円。”

还没等那助手脸上挤出来一个笑,他的脸忽然又沉下去:“这事,你的责任不小啊!再派人过去,找不到那狗娘养的小子,手指,就别要了!”

……

此时“那狗娘养的小子”正躲在巷子里,吹了一下枪口还没散的烟气。

他的胳膊上被刀砍出了一个大口子,正霍霍淌血。

这人也不在意。

只见他把身上的灰西装脱下来,狠狠撕下来一大条内衬,迅速地把胳膊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后,又见他对那灰西装开了一枪丢在地上,转身拎起装满钱的箱子就走。

无论是哪个动作都十分的熟练。

他是杀手,想金盆洗手。

他想开一家孤儿院。

需要很多钱。

很多很多。

当过杀手的他有数目不少的积蓄。他有一回目标是一个大学的数学老师,十分的聪明。在他杀了那个数学老师之前,问了他这个问题。那个老学者告诉了他一个数字。

他把那个老学者杀了之后拿了雇主给他的赏金,发现依旧不够。

还差两亿。

但是他已经不想再杀人了。

当过杀手的他眼睛很厉,看得出几乎所有的老千,所以他开始学怎么赌博。

有输有赢。

刚开始总是输,后来赢。

等看出了看场子的庄家的手段之后他就去砸场子,砸完之后从容离开,有人追杀,就把他们甩开。

甩不开,就杀掉。

横滨是他的最后一站。

加上箱子里的钱,就能凑齐那个老学者所说的开一家孤儿院的资金。

从今天起,他就再也不是杀手。

这样想着,他想把陪伴了自己很多年的枪从桥上扔下去,但是看着污秽的河水,他有点舍不得自己的老伙计,就又把枪塞回了腰里。

现在他要去偷一件衣服盖住自己身上的伤。

他先去了贫民窟。

但是那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只有三条裤子,父亲一件,母亲一件,剩下无论是多少个孩子都只有一件。

哥哥出门,姐姐弟弟妹妹就在家里光屁股,等他把那条唯一的裤子穿回来。

他们不会把衣服晾在外面,因为晾在外面会被人偷走。

于是他又去了紧挨着贫民窟的居民街。

在那里到处都是衣服飘扬,但是有时候贫民窟的人会过来偷衣服,所以晾在外面的都不是什么好衣服。

聊胜于无。

杀手在那里偷了一件已经很旧了的和服外衫。

他就那样经过了歌舞厅街——就是蓓梨夫人街——青蛙租界——医院——然后逃票上了火车。

这个时候鹰租界赌场的人终于发现了他的那件被开了一枪的灰色西服。

那是一件高定西服,这让追查的人十分激动。

(然而最后线索却查到了议院的某个成员家里,他是一个十分有钱的商人,本身并不怎么参政,之所以用钱在议院加塞了一个名额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生意找□□而已。他的高定西服十分多,尽管丢失了之后女仆十分害怕,但是他自己根本没有发现。)

……

“刚才那位福泽君似乎经过。”

此时久见秋生的情绪已经平缓下来,他觉得自己刚才是在钻牛角尖。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不管结局如何,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很感谢森鸥外没有看着他哭。

被别人看着自己情绪崩溃在事后回想会很尴尬,但是森鸥外只是留下了可爱的爱丽丝,不得不说实在是一个相当好的人。

“他此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森鸥外把琵琶放在腿上:“现在他应该正和夏目漱石去办有关于他师兄弟的那个孩子的事情。”

“但是那件衣服实在是十分相似,就连家纹都在同一个地方。”

久见秋生觉得自己可以确定这一点——他对家纹十分的敏感。福泽谕吉身上的那件和服用暗绣的手法在衣角上绣了一些类似于家纹的东西,可能是代表自己是一刀流的武士。

“琵琶没有家纹,很奇怪。”

森鸥外对此并未过多关注。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制造者不在上面刻名字,感觉似乎琵琶就没有魂魄了。”

“我也略微会弹一点琵琶。”

“哦?”

“曾经有一位十分固执地长辈,强行教了我很多乐器。她先教授了我小鼓,最后才开始教琵琶。但是后来没有教完她就过世了。”

云侍。

死于……千年前。

“我的琵琶弹得很好。”

你想学吗?

“原来你的琵琶也弹得很好……”

完全没有明白的回答。

“……”

BY森。

久见秋生弯下腰去看他膝上的琵琶,感慨了一句:“现在就连乐器的模样似乎都在变。”

琵琶的弦无论是长短还是数目都已经变了。

久见秋生还记得当年云侍指着古琵琶告诉他这就是琵琶的时候他的惊讶之情。

现在琵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模样,但是他会弹的琵琶却是千年前的那一种,这不得不说有点好笑。

“为什么森君会学弹琵琶呢?”

“不知道。明明其实并不是很喜欢。”

他看见久见秋生的头发垂在他的膝上。

心中微微发痒,想要伸手去拨弄一下,又觉得太过于亲昵,很不好,很失礼,虽然在他的心中很少考虑到礼法。

这些日子的平静总是给人一种“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的感觉,但是事实上横滨这个城市永远也不可能有安静的那一日,谁都清楚。

但是就现在而言,雪还没有落下来,大概还可以在外面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

下雪时,可以……吗?

久见秋生透过那双紫色的眼睛总是想到一片烟笼雾绕的紫藤花。

站在里面的少年背对着他。

这一次他转过来的时候,有一双紫色的眼睛,笑容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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