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请缨去府外打探消息的夜倾，消失了两日后，总算在谢君山面前露了面现了身。

夜倾附在谢君山耳边，压着清冷声音道：“我问过了外面的乡邻为什么不愿意投靠郑府了。他们说，早先也有和宣国里他们认识的茶娘、东铺的铁匠、西铺的贩夫，总之引车卖浆之流又落魄了的可怜人前去郑府寻求救济。”

这一回靠得有点近。

夜倾不动声色地微蹙了下鼻尖，腔内迅速充盈了一阵淡淡的甘醇。

果然谢君山还跟几千年以前一样，浸着一身洗不掉的茶味。

几千年前夜倾闻不惯这个味道，也喝不来茶这种东西。

他从出生，最习惯闻的，便是嗜血咸腥的味道。

没想到过了这几千年，眼下他却早已接受喝茶，就像凡间的人每日需要进食跟睡眠一样——

必须而自然。

他跟她身上的味道如此接近，教他恍惚生了些错觉，就像两个人密不可分，本为一体，从不曾分开过一样。

心里升起一些复杂的古怪，有点涩然的苦，又有点清甜的甘。

夜倾继续扫了一圈眼前的谢君山，几千年前她还没抛弃他的时候，他只会觉得她又蠢又倔，并不曾好好端详过她一回。

他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但并不知道她轮廓细入不言的明暗辗转具体又该当如何。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最终夜倾的视线轻飘飘的，像羽毛般，停留在谢君山的耳朵上。

……她的耳朵小小的，耳垂看着有点透明单薄，算起来也只比郑府的“傀儡人”将将多了几丝不算充分的血色，像一朵柔弱不堪的小白花儿里嫩生生的一瓣。

都说耳垂薄的人福分也浅。

呸！！！

也不知道是谁饭吃撑了后乱嚼的屁话传开了，人人信以为真。

等夜倾屠了仙界，他自会庇护她。谢君山她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

谢君山见夜倾许久不见动静，也没继续说下去，但两个人却维持着耳鬓厮磨一般的亲密姿势。

这个距离，也太近了。

这个姿势，也维持太久了。

就算是师徒间，也不能如此这样吧。谢君山直觉认为不该如此。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但肢体上虽然不自在，却不明所以也没有过抗拒挣扎，因此并没有主动去调整她跟夜倾之间的姿势或者距离。

谢君山心内长长叹了一口气。

夜倾这孩子的确诸多可疑，她愿意收他为徒，也有放在近处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的意思。

但至少目前，夜倾表现处处都是极好的，只除了男女之间分寸跟边界感这事。

她虽然初见夜倾，也狠狠心折过。但她把这种悸动，简单归结为对异性仅限美好范畴内的欣赏。

她只愿意跟互相喜欢的人耳鬓厮磨，一直离得像这般近。

虽然爱看八卦爱看话本子，谢君山有些方面倒是挺出乎意料的传统。

她也晓得，这种正经其实挺讨人厌的，很有可能辜负了别人简简单单，一颗亲师敬师的至诚至热心。

传统的谢君山纠结没多久，决定任务要紧，这事先搁一边，以后等有合适的机会了再顺势给夜倾提一下。

夜倾那么聪明，旁敲侧击一下，应该很快就会领会。

总也不能因为迁就自己的性格，眼下就贸然去伤了他的面子。

谢君山清咳一声，掩饰尴尬道：“他们的故人去投靠了郑府。那后来呢？”

对方在自己关切的目光下如此坦然，夜倾反而形色间露出了几丝疲惫，有些失望道：“这些人后面无一例外都没了任何音讯。他们猜测故人多半遭遇了不幸。是以，他们虽然穷虽然饿，但宁愿跟老天爷耗着，活着有一天，也算一天。”

谢君山愣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道：“他们是也喝了阿芙蓉大补药，被控制了？”

夜倾摇了摇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报了几个名字。我去你见过的青衣门童那儿借了个故，看了下登记名字的册子。名字确实都有，都是比较早登记在册的了。但是跟郑府目前的“傀儡人”对不上……”

夜倾用没有什么语调的语气道：“我顺便又查了。这个府里的“傀儡人”数量，跟册子上的人数，也是对不上的。出府都有登记，但是这些人没有任何记录跟痕迹。”

也就是说，这些人来了府内……然后平白无故消失了。

谢君山忍不住打了个寒惊。

上一个认识的说话这么无波无澜的人，还是跟她结下了梁子又谴她来和宣国调查的端水仙尊。

虽然同样无波无澜，夜倾说的内容，无疑要更可怕地多。

没想到还没查清和宣国厌茶之事不说，原想借郑府顺藤摸瓜打的这个算盘也不是那般容易。

一个小小的郑府便是藏污纳垢，如此不简单。

连魁星仙尊这么清高一人，也要来淌浑水。他尽数知道郑府的事吗？又帮了郑府什么？郑府的水到底有多浑，谢君山现在对一切都尚未可知。

端水仙尊说茶叶都荒芜了，但也没法当饭吃。但谢君山看到的，却是和宣国街头百姓饥不择食拢了一撮茶叶就往嘴里送。

也不管扎口不扎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和宣国一夜之间风向就变了，对整个国家没有任何准备，平日里以茶为生的人打击着实很大。

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在谢君山脑内一闪而逝。

最后谢君山拣了个相对轻松点儿的问题问对方，道：“既然是乡邻故人。发现人不见了，他们为什么不报地方官？就算地方官管不到，不是也可以报给上一级啊？”

谢君山这个人呐，怎么还是这么痴愚天真。

“地方官？你忘了郑老爷就是知县了？”夜倾嘲道，“再说官官相护，民不与官斗，县官不如现管。这儿的县官跟现管的，不都是郑老爷？生逢乱世，自个儿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谁又有那个气力跟精力去捅到更上面去？”

也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愿意为他人尽义。

谢君山一僵，岔开了这个话题道：“既然……傀儡人的数量你都摸清了。那一个时辰后的戏折子还有必要继续进行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多腾点儿时间出来，去找找消失的那批人是怎么回事。”

夜倾道：“不急。现下突然停了反而容易让他们起疑。就按原计划来吧。再说傀儡人我也只是大概摸了下数量，他们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但你在台上看，那就不一样了。”

……也对。

谢君山点了点头，表示会依夜倾所言照常行事。

夜倾却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对方：“对了。我只见了你们第一日排练，后面我都在府外，不清楚你们最后角色之间的定夺。你是演崔莺莺呢？还是张生？”

咳……

谢君山干笑着开口：“不是崔莺莺也不是张生，我演一棵树。你不要小看一棵树，这可是我新加的灵魂角色，它见证了张生对崔莺莺的始乱终弃，也见证了崔莺莺对爱情自我意识的觉醒……”

感谢天心国的红袍树给了她启发。

夜倾：“……”

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偷懒不想记词？

……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第一次登台前，即使只是演树的谢君山也控制不住手抖，有点紧张。

绿雪也是，为了转移情绪，今天一大早来来回回在院子里把四仙桌跟假山当轻飘飘的玩具一样搬来搬去，折腾半天才放回了原位。

弄得谢君山更加郁闷，无语望天，悲从中来。

不挣功德没有钱的差事，怎么会比要挣钱的差事，还要劳心劳力地多啊？

如果再有这么珍贵的任务跟机会摆在谢君山面前，谢君山一定会斩钉截铁地说：

爱谁谁，反正别找我了。

谢君山强咽下心头苦涩，跟绿雪二人仿佛差生之间惺惺相惜般互相打气。

而另一边，几个聪明傀儡人因为受人控制，没有自己的思维，反而没有任何紧张之意。在哆哆嗦嗦的谢君山师徒二人衬托下，更显得从容自如。

虽然是临时搭建的戏台，但其又宽又高，镶彩嵌金，让谢君山想起来绿雪曾经说过的“他们村里口眼歪斜的暴发户乡绅才会有的审美。”

一看就砸了重金。

谢君山扫了眼台下。

夜倾难得的对她唱戏折子一事敛了嘲讽之意，面上只有一片柔色平和，似是对她宽慰，也似对她鼓励。

郑知县老爷还没入座。

油光满面的郑渔君子病也不装了，脸上笑意渐深。眼珠子挪都不挪，正一副自己已是他陷阱里的猎物般的样子，目光牢牢锁定着她。

除了打过照面的青衣门童，带路的小侍。

其他乌泱泱的一片，百八十人都是容若槁木、皮肉绽然的“傀儡人”，一双双生了锈的蛊铃般的眸子僵直地剜向戏台。

这非比寻常的诡异实在过于瘆人。

谢君山倒吸了一口凉气，匀了匀呼吸。

重新扫了一圈台下的角落。

意外发现，人群里夹杂着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来和宣国碰到的第一位容貌平平无奇的算命先生，后面算出来跟魁星仙尊多少有点儿关系的那位。

另一个是，谢君山之前曾经机缘巧合下结识的被唤作小照姑娘的魂息。小照姑娘提着一盏淡黄色的孤灯，本来从头到尾，目光一直专注地盯着谢君山身边同样说什么也不肯演负心汉跟受害女，最终跟谢君山一道演树的聪明人“小黄”。

感觉到谢君山的目光投来，终于转移了视线，对视间露出了讶异，显然是没有想过谢君山会在这儿。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都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