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1

白饮似乎变得更忙了。

从前还能隔一段时间等来他的拜访,现在连妖怪们，都未必说得出他的踪迹。

翠子将妖神神社领入正轨后，就跟着白饮走了。

“翠子的来信上说,到现在为止,白饮已经换了第四个地方，且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换一个名字。”

信纸来自西方，羽毛笔勾勒的字迹,端方温矜，正如其人。

[四个地方都正发生着足以被载入人类史册的大事件，王位更迭、三方战争、大|饥荒、势力洗牌,白饮正带着我在四个地方有计划性地来回乱窜。

他分别用四个身份跟进四个地方的情势。

明天早上，白饮支持的这位王子就要登基了。

但王子怎么也想不到,就在昨天早上,他最看重的谋臣,还在别国战场上为王子将来的对手出谋划策,坑了他的国家一把。]

写到这里,高洁的巫女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最后又软软化为纵容。

[我不太明白白饮为什么要这么积极地参与到人类的历史中去,但白饮的目的绝不只图一时之快。

他是为了更长远的、我们无法触及的目标。

妖国的事务和白饮本身在忙的事情已经足够繁重，为了这个目标,他最近越来越忙，睡得很少,整顿妖国的速度也似乎加快。我隐隐预感，在将来的某一天,白饮甚至会为了这个目标，远离妖国，完全隐入人类之中。

不过也无碍,妖国本来就是他的附庸，卸去就卸去吧。]

信毕。

麻仓叶王抬头，安倍晴明随之与他对视一眼。

叶王施术布下隔绝罩，晴明懒洋洋后靠，将信纸递给叶王。

叶王接过，打一个响指，火舌舔上信纸，余一地灰烬。

“哎呀哎呀竟然让晴明知道了这样的秘密……”年过半百的平安京第一阴阳师风姿卓绝，貌若青年，“晴明可不是擅长保密的人呀。”

“‘妖神可能会在将来某一天远离妖国，隐入人间，’让妖国那群狂热的大妖怪提前知道这个猜测，白饮就没有安宁的日子了，”叶王一边说，一边施加阴阳术，防止方才信件的内容在事后被术法窥测，“为了白饮，晴明公，你只能把这封信的内容带进棺材里了。”

“唉——”晴明长长叹气。

[白饮果然越来越忙。

我不羡慕翠子可以与白饮随行。

翠子是被时间忘记的自由身，我是平安京阴阳寮的阴阳师，风头正盛，前途大好。

我一点也不羡慕翠子。

一点也不。

……

我绝不羡慕！

……

宽宏三年，晴明公逝。

——麻仓叶王《超·占事略决·泰山府君祭》]

812

安倍晴明是寿终正寝，终年八十四岁。

晴明墓前。

“晴明公是狐妖葛叶之子，只要激活半妖血脉，他就能活得很久，”岁月变迁，麻仓叶王双鬓斑白，年过半百却俊美依旧，更添成熟韵味，“可他为什么不呢？”

“他选择以人类的身份死去。”白饮走近，在叶王身后道。

“……你来了啊，白饮，”叶王转身，端详了一会儿，看着白发男人锋利而美的五官，“从初见至今四十年有余，你却一如往昔。”

又笑了笑：“好久不见。”

是真的好久不见。

屈指一算，他这一生见过对方的次数，也不过十余次而已。

明知怪不了谁，叶王仍忍不住指责：“……你错过了晴明公的最后一面。”

——我与晴明公，我们两个人类，在你妖神心中，作为友人到底占了几分重量？

是否真的那么那么轻，轻到连抽出时间见晴明公最后一面也不愿？

越是重视的人，对他的期待就越高。麻仓叶王同样如此。

“……”

白饮的心声第一次空荡荡的，没有乐曲，没有画面，没有语句。

静穆的哀悼。

叶王怔然。

“抱歉……白饮。晴明公逝得那样突然，你本来就不可能料得到。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

“我知道，叶王，”白饮面上微微地笑，“不要难过。晴明的一生都很快乐，死去时亦无遗憾，他是带着笑意与这世界作别的。你该为他高兴，名为安倍晴明的人，成功在世上走完了这一遭，完成了他的人生。”

“……这就是晴明公没有激发半妖血脉，继续活下去的原因吗？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恰好了？”叶王无法理解。

可白饮却理解了。

——他也怀有和晴明公相似的观念吗？

不用波澜壮阔，不用长寿无疆。只要顺遂而美，时光恰好，让他来世上平凡快乐地走一遭。

一个寿数不知尽头的大妖怪，却持有这样的生死观。

然而叶王不知道，无论平凡快乐，还是适时老去，对身边尊崇无比的妖神殿来说，从来只是奢求。

813

“妖神殿。”一只狐狸从树上落下，现出人形，对着白发男人行礼。

【果然。我故意迟几天赶到，就是为了和葛叶错开，结果还是碰上了。身为晴明的友人，在他墓前接受他母亲的行礼，真是……唉。】叶王听到白饮的心声。

白饮颔首：“节哀，葛叶。”

“妖神殿，妾身是特地在这里等您的。”

“说罢，葛叶。”

“妾身想对您说一声道歉，”葛叶道，“当年您化身‘夜之索命’，暗中护卫翠子左右。”

“妾身曾言，翠子身为人类，寿数短短百年，无法陪您一生。在您漫长的妖生中，翠子只是您圈养人类的一个小游戏，只有妖怪的世界，才是您的归宿……妾身为这句话道歉。”

“妾身与晴明的父亲相识相恋，心想妾身是妖怪，能陪他走完一辈子……哪怕要在之后的妖生，渡过数百数千个没有他陪伴的‘一辈子’。可晴明的父亲，死得好早啊，在壮年的时候就病死了。好在晴明活得很健康，甚至在人类中也算得上长寿，可我还是送走了他。”

“妖神殿，妾身从前不明白，直到亲自盖起两座坟茔，妾身才明白您当时保护翠子的心情。”

“对于美好的事物，无论它脆弱或坚强，长久或短暂，只要看到了，无论将来如何，眼下的这一刻，是怎么也忍不住……不去拥抱的。”

“……啊。”

白饮缓缓地笑了：“谁说不是呢。”

他见前方海市蜃楼，纵伤痕遍体，身后已越过一万道悬崖火海，他亦愿纵身而跃，去吻那浑美流光。

他总愿相信，海市之上有鲛人，蜃楼之中有甘泉。

如果错了。

——不过是第一万零一道悬崖火海。

下回再试便好。

814

葛叶离开了。

看着安倍晴明的墓碑，叶王忽然开口：“不。”

“……？”

“我说‘不’。”

他如幼儿学语般一个个咬字：“我不要成为脆弱的、短暂的，我要做，就要做到无人可及、万众仰望！”

——“吾等短短百年的生命，于白饮殿而言，就如这落叶。他在春天看到我葱郁的青年，又在秋天看到我枯黄的暮年。当我落下枝头，我在白饮殿心中的痕迹，也如这落叶在空中飘扬的轨迹般，轻飘无痕。”

这是从前晴明公对叶王说的话。

叶王曾以为自己懂了，现在却有了更深更苦的领悟。

我所有所有的一切，只是你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一瞥。

“……我不甘心。”

他握紧拳：“人死后都是孤坟一座，在晴明公坟前，尚有我与你为他祭奠，可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还有谁记得他，还有谁记得当年冠绝平安京的第一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风华姿容？！”

白饮按住他的肩：“别这样，叶王，有你，还有我。”

“……可我也会死。”

“我会记住他，也会记住你，”他点了点心脏，“你们的样子，永远活在我心里。”

“……只有你一个吗？”叶王摇头，“就留你一个吗！”

“当我死后，就留你一个人踽踽独行，在我墓前怀想往事吗？”

那也太残忍。

“……不，我不甘心。”

“我不是晴明公，我不懂他，我也不想懂他……世界还很大，时光还很长，还有那么多的风景我还没来得及见，数不尽的奥秘还在等我去探索，我不甘心……我凭什么要被束缚在这短短百年寿命中，困局这方寸一隅，遗憾至死？！”

“而你……白饮。人生中漫久等待，我却只得见你寥寥十余次，这不是你的错。你站得太高，望得太远，脚步太快，当差距太大的时候，指责你没有迁就地停下来等一等我……简直就是愚不可及。”他轻下声来。

“……”白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要别人等待也太渺小了，与其要你等我，你尽管继续前进吧，白饮。”

“我要与天比高，我要与地争胜。”

麻仓叶王转过来，笑容渐渐张狂，眼中绽放出燃烧灵魂的光彩。

他高声宣告：“我要拨动宿命的琴弦，究极灵魂的奥秘——”

“我要超越时间，灵魂不朽，永世长生——！！”

815

风嚣，云低。

“我这么说，你会觉得我不自量力吗，白饮？”

“不，你这样很耀眼，”白发的男人看着他，眼中异彩连连，“我祝福你，叶王。我相信你。”

“愿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叶王。”

“……”

“也愿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白饮。”

叶王神使鬼差地回道。.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