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有站在漆黑的水面上，泪水无声的往下滴，眼前景物模糊，他只能听见天子震怒，平王被褫夺封号，幽禁在冷宫中。

“母亲。”方知有张了张嘴，声音低不可闻。

场景变换，热闹喜庆的秋猎围场转眼便成了一片素白的永嘉长公主府，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哭泣嚎啕，年龄不大的方知有目光呆滞地跪在灵前，哭了两天一夜的他，眼眶通红，再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周围来祭拜的人，无不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还悄声低语着什么。傍晚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有个小厮拿了块生姜来，说让他抹点在眼角，可以逼出点泪来，方知有定定的看了他半晌，一把挥掉了那块生姜。

小厮被方伯卖出了府。

从那时候起，方知有就注意到，原来来的每个人，除了皇帝舅舅和三表哥，他们身上都带着些用来催泪的奇怪味道的东西，包括他嫡亲的家人，英国公府的人。

方知有在那一刻才意识到，世人竟能如此荒谬。

站在漆黑水面的他面无表情，突然，那平静漆黑的水面突然开始冒出一个个大水泡，裹挟着方知有往下掉去，他顺从的闭上眼，心中溢出解脱之感。

方知有虽置身于黑暗，包裹他的却是一片纯白。

“方愈之！”有个声音从远方传来。

方知有眼皮微动。

“方知有，对不起。”那人在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那个声音，他的心好像被人泡在了汤药里，十分苦涩。

“方愈之，”那个声音还一直在叫他，“你快醒来好不好？”

方知有想睁眼看看那是谁，却始终也睁不开眼。

“方愈之，你快醒来吧，我会好好读书，会好好练武，我保护你一辈子，拿命去保护你的那种，方愈之，你快醒来好不好。”那声音委屈极了，似乎下一秒便会哭出来一样。

“方愈之，你喜欢我对不对？我早该知道的，你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我太蠢了？我以后会学着变聪明的，你不要就这样消失好不好？”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的掉下来，砸在方知有心上，把之前的苦涩冲泡开来。

“方愈之，我不去参加春考了，我做你一辈子的侍卫，如果你死了我就去守着你的陵墓，你不要想离开我，你变成鬼了我也去找你！除非你没死。”

“主持大师都告诉我了，你很快就会醒了，你不要想骗我，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身体感受到的凉意突然消失，包裹着他的黑暗似乎已经退去了，一个清晰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刚刚那是，许愿的声音。

方知有睁开眼。

“你醒了？方愈之你真的醒了？！”许愿一个激动，立刻跳了起来。

方愈之果真醒了！主持没有骗人！

她抹了抹脸，嘴角咧开一个笑，方知有一句话都还没说，许愿就把他按在了床上，然后转头冲外面大喊：“胡太医、胡太医！侯爷醒了！双桐双柏！你快来瞧瞧！”

双桐双柏还有燕草几个一并随着胡院判赶了进来，屋内瞬间就站满了了人，方知有被许愿按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动弹不得，方知有只好看着头顶的帐子，上面金丝织就的如意长寿纹弯弯绕绕连成一大片，许愿温热的手心覆盖在他手背上，热度源源不断汇入他的身体里，小厮丫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这一切平常温暖得让他有些恍惚。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了。

双桐见许愿把方知有按在床上，心中只觉得许侍卫是傻得没边儿了，他揩了揩额头的细汗，赶紧去许愿身边帮着把方知有扶着坐了起来。

见双桐使劲给她使眼色，许愿也反应了过来，乖乖退了下去，让胡院判上前诊治。

胡院判摸着方知有的脉，眉头紧皱，许愿期待地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有小星星在扑朔。

方知有目光沉静，只偏头看着胡院判，没有说话。

“侯爷已无大碍了，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可大好。”胡院判躬着身回答。

方知有正想说话，许愿就小心翼翼端了一杯温水送到他嘴边，语气也格外乖巧：“侯爷，睡了这么久，还是先喝点水再说话吧。”

双桐双柏对视了一眼，皆暗暗点头。许侍卫还算是有长进了。

方知有顺从的就着许愿的手，喝了大半杯温水。他对着胡院判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胡太医不如先回宫去禀报陛下。”

胡院判离去之后，玉晖堂内，众人纷纷对方知有嘘寒问暖，倒是许愿，刚刚还知道给方知有喂水，这会儿却站在不远处，头也不敢抬了。

方知有醒了，许愿自觉自己是罪魁祸首，开心过后，满腔愧疚又在此刻涌上心头。

方知有从容地安抚好众人，煎药的煎药，取药材的取药材，没一会儿功夫，人竟都走完了。

“许愿，过来。”方知有声音里还透着一股子虚弱，许愿连忙小跑过去。

“侯爷有什么吩咐？”许愿问道。

方知有揉了揉太阳穴，微蹙着眉，他看起来十分脆弱，仿佛一个易碎品。

许愿听见他说：“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如实告诉我。”

她立刻点头如捣蒜，天大地大，方知有最大：“侯爷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便是。”

“我那日中剑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方知有没有明确的问出来。

“侯爷受伤昏迷不醒，陛下大怒，命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彻查此事，此外，还让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肃清兵马司。”许愿说完这句，悄悄抬头，眼巴巴望了一眼方知有，恰好撞进了他眼里，那双眼睛似古井无波，又似大海波涛汹涌，许愿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只觉得自己被牢牢吸引住了。

方知有眼中有了一分满意之色，他点点头，示意许愿继续，好像刚刚的那一眼对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许愿悄悄压制住自己想要抚上心口的手，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天刑部、大理寺，还有五城兵马司皆派人来找过我们，问了些相关事宜，旁的人我不清楚，高仇高大人问我的猜测，我只说了那些人训练有素，不像江湖上的漂泊之辈。谁知，当晚，刑部便捉拿了北宁侯之女，如今已经关进大牢了，说是证据确凿，且对方也已经承认罪行。”许愿很快便说完了这通话，见方知有依旧盯着自己，什么话也不说，眼中一派洞明之色，她舔了舔唇。

“还有呢？你觉得凶手不是她？”方知有靠在引枕上，问道。

许愿知道方知有聪明，却没想到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能凭借自己的只言片语快速抓住重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还想邀功呢！

许愿看了看窗外，又跑到门口望了一眼，然后火速跑到床边，蹲下身，在怀里摸了半天，摸了一个小小的玉印章出来。

这只玉印章明显不是凡品，许愿一拿出来方知有便认出这是上好的羊脂玉。许愿拿给他，低声说：“你看，上面有个‘珅’字，不会是济王吧？”

方知有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章上面的确有个珅字，却不像济王会用的章，那个珅字刻得十分难看，阳文不平整，各处深浅不一，可以明显看出来，持刀人手艺不怎么样，倒像个初学者，如若真是济王的，那想必这该是个有秘密的玩意儿。

“你没有把这个给他们？”方知有问。

许愿点点头，语气十分诚恳：“我只相信你。”

方知有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起玉印章，嘴角却微微上扬。

如果把这个交给陛下，陛下会觉得凶手就是济王吗？如果陛下一定会相信的话，那济王又为什么会让暗卫将如此明显的东西带在身上呢？陛下为什么会相信呢？

方知有陷入沉思。

许愿见方知有已经完全被自己呈上去的证物带走了心思，应该不会再想对自己这个保护不力的侍卫做什么了吧？还是先偷偷溜出去比较稳妥。

方知有怎么会不知道许愿在想什么，许愿刚往下蹲了一点，方知有便将玉印章揣进了怀里。

“你要去哪儿？”方知有温柔地问。

许愿被当场抓住，只好尴尬一笑：“嘿嘿，没有没有，属下只是站久了想活动活动筋骨。”

“我还有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明明跟之前说话的语气一样，许愿却总觉得他这句话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好。”许愿赶紧端正态度。

“咳咳，我记得，”方知有耳廓眼见的迅速红了起来，“你说你要嫁给我？”

啥？！原来是问这个！

“对啊！我说过。”许愿点头。

“是真的吗？”方知有又问，好像有什么不确定的一样。

许愿使劲点头：“真的真的，绝对不骗你。”

“你……我之前说，要你以命相护，非我真心，”方知有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袖子，他看着许愿，“你就这样很好，不必要再付出些什么。”

许愿本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跳如擂鼓，等她意识回神，她已经坐在了床边，牵起了方知有的手。

“方愈之，我不会负你，便是以命相护，也没什么不行，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回来的。”

两人对视，无形中，有些东西悄然滋长，许愿觉得，方知有真好看，让她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她低下头。

“咳咳。”门口突然传来咳嗽声。

许愿猛的一回头，发现是昭武帝，身旁还跟了双柏，一向脸皮厚的人也知道害羞了，站起来便想离去。

方知有却拉住了她。

昭武帝见此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燕草紧跟着进来送了杯茶，又出去了，还小心地将门掩住。

“朕听说你醒了，便来瞧瞧你。”昭武帝随意坐在椅子上，霸气侧漏。

“微臣惶恐，如今已无大碍，还有劳陛下跑了一趟。”方知有嘴上说着惶恐，然而动作慵懒，不见半分惶恐之色，言语间还露出一种嫌弃。

不就是打扰了你们小两口亲热嘛，啧啧啧。

昭武帝也不遑多让，眼皮微掀：“你也知道惶恐？”

许愿小心翼翼看了两人一眼，她真害怕两人打起来，她是应该帮自己的心上人，还是应该帮自己的直属上司啊？真是为难。

“如今你既然已经醒了，想来也是时候继续为朕分忧了啊？”昭武帝突然笑眯眯。

“陛下，侯爷才刚醒过来，实在称不上已经病愈，您……”见昭武帝瞪着自己，许愿委委屈屈的坚持说完了后半句，“您还是少给侯爷派点事吧。”

方知有在一旁点头。

“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英雄好汉？”昭武帝鄙视方知有。

然而永安侯并不以此为耻，反以为荣。只见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许愿，口中还称谢：“多谢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