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流之下自有波涛。

这是一个算不上优秀的短篇，甚至可称拙劣。就是这样的一篇文章，让芥川看了许久。久到芥川龙之介藏在袖中的双手已然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

事实上，把稿纸递过去的刹那他就后悔了。他在那其中夹杂了太多他自己的情绪。这样的文字本应被锁进暗无天日的抽屉或是付之一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细细阅读。

他一直都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泰然自若地将自己的真实披露在文章之中供他人品鉴，在他眼中，这般举动无异于赤身裸体地走上街头。如果注入了太多属于“芥川龙之介”的思想，那么“芥川龙之介”其人究竟如何也就会被轻易看穿了吧。

我不希望这样。我恐惧这样。我害怕被伤害。我怀疑这个世界。我怀疑所有人。尤其是我的亲友。

所以芥川龙之介一直在用局外人的视角写作，他擅长借用《今昔物语》、《圣经》等旧瓶来装他酿造的新酒，尽量把自己在文中的存在感压倒最低，就连那篇带有自传性质的《大岛寺信辅的前半生》里，也鲜少透露出作者本人的一二思想。

我只是在单纯地记录这样一个故事罢了，其它的意蕴，就交由你们自行决定吧。

这是芥川龙之介一贯的风格。

但是这个短篇不一样。他所有的文字所有的铺垫都只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写出那最后一句话。

试探性的，我把自己的内心剖白给你看。

你将何以看我？

“高高在上、肆意妄为，神本性如此。”芥川的眼睛并没有从稿纸上移开，“而越是上位者越是难以体察贱民的心情。”

没有看出来吗？芥川龙之介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地松了一口气：“写得不好。”

“您最近精神一直不怎么样。”

“啊，那么我再去睡一会儿吧。洗碗的事可以拜托芥川君吗？”

男人双手合十，神色无辜，湖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恳求。

芥川把稿纸递还回去，盯着对方的眼睛审视一会儿，发现他是认真的之后忍不住开口提醒：“这么久了您有洗过一次碗吗？”

“诶……没有吗？”

“……”

芥川不想说话，这些天他已经被芥川龙之介折腾得没脾气了。但有一句话还是得说。

芥川沉思了一阵，走上前模仿芥川龙之介对他做过的样子，动作生疏且僵硬地把人抱进怀里，对他说：“您一定可以回去的。”

说完，他没去管芥川龙之介的反应，立刻放开手，想了想又在对方背上拍了两下。做完这一串动作之后才开始收拾饭桌。

只留下僵在原地的芥川龙之介，不自觉地红了耳尖。

看着芥川忙碌的背影，他轻轻地露出了来到这里以后第一个不带哀伤的微笑。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纯净的湖蓝里揉进了一滴墨，又快速扩散得无影无踪。

港口黑手党的训练室。

“太慢了。”黑兽轻而易举地挡下来自暗处的攻击，被攻击的人面上波澜不惊，“这样弱小的你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摔落在地的女孩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就算活下去了又能怎样，我失去的一切，都回不来了。她咬咬牙，勉力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再度摆出进攻的姿态。

毫无意外的，又一次惨败。

“今天到此为止。你晚上有个任务。”跟气喘吁吁的泉镜花不同，那个男人的声音毫无波动。在泉镜花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样，冰冷地杀人，冰冷地教导她，冰冷地……控制夜叉白雪。他是恶魔。她惧怕他，她也恨他。

男人没再说什么，放下资料后就径自离开了。泉镜花踉踉跄跄地走到他放着资料的地方，惊讶地发现在资料旁边放着的，是一瓶昂贵的外伤药。

这是什么意思？女孩心中有些许茫然。这不像是那个男人会做的事。

今夜无月，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悬在空中权作装饰。

道旁的树在幽深的小巷里投下狭长变形的黑影，跟随着风一同发出“哗啦哗啦”的恐吓。在小巷的最前方，隐约可见繁华的街市与拥挤的人群。

身躯肥胖的男人沿着小巷拼命地奔跑。快一点，再快一点，蓦地，他眼中燃起了希望，他可以叫人了！耳畔有风声刮过，他只觉颈间一凉，眼前飞过几点红色的东西，便失去了意识。

身着红色和服的娇小少女出现在他身后的黑暗中，夜叉站在她身旁收刀入鞘。

“嗯，你是谁啊？”软软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把泉镜花吓了一跳。她定睛看去，那是一个穿着灰绿色和服的男人，逆着光她看不清男人的样貌，勉强能够分辨的是他那一头随意扎在脑后的过长的蓝发以及他手上正在燃烧的香烟。

问她是谁吗，女孩淡然地张口：“我的名字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强烈的危机感便袭上心头，她下意识往旁边一闪，才堪堪避过从后面攻来的黑兽。

“芥川君，你也在啊。”看见来人后男人的眼睛瞬间亮起了光，他再度看了眼泉镜花，“这就是你很欣赏的那个小姑娘吗？”

“咳咳，”不知道是烟味还是对方的话刺激到了芥川，他弯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缓过来时语气里多出了几分无奈，“这么晚，咳，您来这边干什么。”

“睡不着啊，你又不让我吃安眠药。”委委屈屈的语调。

“在下什么时候不让您吃了？”芥川有些头疼，谁知道这位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您先在这里等一下，在下带她回去复命之后就来找您。”

“欸，我不能去吗？”

“您说呢。”

“好吧。”听上去很失望的样子。

一边的泉镜花觉得自己不太能够理解现在的情形。她从未听过有人以这样的口吻与那个男人交谈，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个男人还有这样温和的一面。但是，他为什么阻止她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且，本来就是他下达的任务，他亲自跟过来就很不可思议了，现在又要去跟谁复命呢？这些念头刚刚浮现在脑海中，那个男人已经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一句压低了声音的“跟上”钻进她的耳朵。泉镜花忙不迭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只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那个男人带她走了很久（其实也就是在小巷附近兜圈子罢了），一直把她带到了小巷的另一头。

他背对着她。泉镜花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镜花，永远都不要告诉他你的名字跟异能。否则，在下一定会杀了你。”

细密的恐惧快速爬满了她的全身，她听得出来，那句话语里的杀意是认真的。只要她对那人说出去，她便会万劫不复。

“我知道了。”泉镜花垂下眼帘，不带感情地回答了一句。

“咳，你回去吧。”

他应该很在乎那个人吧。看着芥川龙之介离开的背影，泉镜花这么想。真是不可思议，像他那样的人也会有在乎的人吗？

等芥川回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手上已经换了不知道第几只烟了。见他过来，对方立刻掐灭了烟，冲他伸出右手。芥川自然地握住他的手，领着他往家的方向走。

“您下次晚上还是少出来比较好。”

“你还是多加一件衣服吧。”

“刚才的事，真的没有影响吗？”

“你今天有好好吃饭吗？”

……

喧嚣的人群里，两个人轻声细语地交谈。明明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当事人却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