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眷恋这世界的唯一理由。

在芥川龙之介醒来之前泉镜花设想过很多告诉他自己的姓名时他会有的反应。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积攒了多久的勇气才有力气攥住那人的衣角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你看，我像你说的一样来到光明里来了，现在我是不是有资格告诉你我的姓名了？就算是恐惧也没关系的，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赎罪，我会证明“夜叉白雪”也是可以用来救人的……

她唯独没有想到芥川龙之介会是这样一副表情——那一刻包裹着全世界的彩色玻璃都应声而碎，一块块褪去鲜活的银白碎片里映射出一张张讥笑的脸在对指指点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如此仓皇的恍然大悟。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这是一句质问。质问被问者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真相，也质问提问者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敢于面对真相。

“他不让我告诉你。”泉镜花的声音很轻，她低着头不敢看他，诚挚却鲁莽的女孩此刻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会刺激到芥川先生的根本不是什么mafia的身份，而仅仅只是她的名字。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了……”芥川龙之介无措地揪着胸口，满目荒凉，“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了……”细密的疼痛在全身游走，心跳声似乎在胸腔中引发了共振，一声平缓微弱，一声平缓有力。女孩的身边站着人虎……他突然就明白了先前心脏的绞痛从何而来：“他出事了。”

不，更准确地说，“你认为他必死无疑。”

“哎呀呀，这位先生你的态度是不是太粗暴了一点。”太宰治轻飘飘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收起自己的惊讶，状似随意，“有人说过你的声音很像另一个人吗？”

芥川龙之介皱了皱眉：“没有。”

“行了太宰，他才刚醒，你就别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的情况很特殊，最好让我……”与谢野晶子试图拨乱反正，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我叫芥川龙之介。诊费多少我会付。”

芥川龙之介的语速很快，这样的态度多少有些无礼，但他也顾不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在得到女医“不必了，我没做什么。是小镜花把你带回来的。”的回复后他转向泉镜花，执着地要一个交代：“芥川怎么了？”

“这跟小镜花无关。”见泉镜花低头不语，虽然中岛敦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见这人明显是跟芥川一边的，他立刻站了出来，把事情磕磕绊绊地讲了一遍，“……小镜花只是为了救我，更何况芥川那么对她本来就太过分了！”

话音刚落，虎类灵敏的直觉让中岛敦瞬间汗毛倒竖。浓重的，仿佛自深渊而来的恶意将他层层裹挟。动不了了，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起来，他惊惧地望向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朝他勾起嘴角，眼中笑意冰冷：“如果你执意的话，我觉得你还是去死比较好一点呢。”这还是之前的那个人吗？这明明就是……

“我不在乎。”温润的嗓音撤去了中岛敦身上的压力，让他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发现周围的人神色如常，似乎刚才生死一瞬的场景只是他的错觉。

芥川龙之介抿了抿唇，重复了一遍：“我不在乎他对……镜花是什么态度。我在乎的只有他。告诉我，他在哪。”

闻言，泉镜花颤抖了一下，她一点点抬起头，眼睛里的光摇摇欲坠：“您不在乎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芥川龙之介叹了口气，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只是他比你重要，仅此而已。”

我很抱歉，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在一边被冷落许久的太宰治突然插了进来：“但他是一个mafia哦，还是在通缉令上赫赫有名的呢。”

“喂，太宰！”国木田独步心中一紧，急忙给太宰治使眼色。虽然这是事实没错，但是太宰你当着别人的面那么说真的好吗？你什么时候那么不会看人眼色了啊？谁料太宰治就跟没有看见他的焦急一般，自顾自地继续着：“明明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吧，你却要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原则吗？”

啊啊，就是这种感觉。芥川龙之介本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事实上他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着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直到他因为迟迟得不到反馈而自觉停下才开口反问：“你有资格这么说吗？”

身上同样流着黑色血液的你，有资格认定他不配得到偏爱吗？

太宰治收起了笑容。他听得懂对方的潜台词，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愤怒。我怎么会没有资格？他的现在、他的执念、他的灵魂都是由我一手塑造的，我比你更知道他是值得被偏爱的，但那个人只能是我。你明白吗？你应该明白的呀，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的悲哀，你怎么能偏向他呢，织田作？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一副被欺负了的表情？芥川龙之介疑惑地歪了歪头，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对方与太宰君还是有几分相近的，但是这不对劲，他与这个世界的太宰治素不相识，他为什么会表现得像被抛弃了一样？

莫名地觉得自己是个渣男的芥川龙之介纠结了一下才从那种诡异的负疚感中挣脱出来。噫，看来以后还是让芥川少跟太宰治接触比较好。默默在心里将对太宰治的警戒等级提到最高，芥川龙之介如是想着。

场面开始僵持不下。侦探社众人不知晓芥川与太宰治的恩怨，只疑惑于芥川龙之介不加掩饰的敌意，唯一清楚真相的人又因陷入了复杂的心绪而闭口不言。

在一旁悠闲的“咔嚓咔嚓”嚼着饼干的名侦探吃完了自己的存货，睁开眼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芥川龙之介一番：“看见过五座高楼吗？”

“见过。”面对可能为他提供答案的人芥川龙之介的态度缓和了许多，“那里是……”

戴着棕色侦探帽的大男孩翻出一袋薯片利落地拆开，语调漫不经心：“那里是portmafia的总部。我建议你动作快一点，他应该已经被放弃了。”

“多谢。”芥川龙之介朝他略一点头，起身就走。

开门的时候背后传来压抑的问声，粗糙得像被沙砾磨过，夹杂着一点腥红的不甘：“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

“他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不知道，有两个人红了眼眶。

太宰治比谁都清楚人死便不能复生。四年了，在他以为自己可以成熟地看待织田作已经死亡的事实的时候，命运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相似的声音、小说家的身份，他第一次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头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愚昧。

这是什么？轮回吗？大脑迟缓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无尽的自我厌恶再一次翻滚而上，要把他淹没。

“啪——”有人在他肩头狠狠拍了一下。太宰治目无焦距，过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对上江户川乱步严肃的脸。

他熟络地挂起微笑：“怎么了吗，乱步先生。”

“他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他很危险。”江户川乱步停了一下，神情恹恹，“我看不透他。”

太宰治笑不出来了。

垂落在身侧的手瞬间握紧又放松，他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我知道了。”

相隔几条街的mafia总部门口，广津先生正在接听中原中也的电话，暴躁的干部在另一头表示芥川这个浑小子已经完全清醒了，之后由樋口照顾，他马上就回来值守。

电话挂断后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有陌生人正向总部走来，身着奇异的繁琐服饰，右手一把长刀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寒光。

“我找芥川龙之介。”

来人在他面前站定，语调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