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善恶水火不容，我亦与你同行路。

女孩睁着一双白茫茫的瞳孔，安静地坐在那一片雾纱之后。

“我就要死去了。”对面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女人伸出右手，请她摸一摸自己的骨头。

女孩没有动，仍旧安静地坐着。雕刻精致的香炉里继续飘出一从又一从的雾来。女人的手固执地悬在她面前。

迟缓地，那只宽大的黑色袖口动了动，从中探出了一只白嫩的小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巧巧地搭上女人的腕骨。不过片刻，它们又缩了回去。

“你想要什么？”女孩的声音轻飘飘的混在雾里，被扭曲成任意的形状。

女人虔诚地跪伏在那张檀香桌下：“我想要一双手。”

“香里。”女孩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偏过头唤了一声。于是她身后的黑绒帘幕掀起一角，走出一个与她模样相同却穿着白裳的女孩。那女孩有一对黑沉沉的眼睛，同样透不见光。

“所以你杀了他们。”香里在女孩身边坐下，接过话。

“是的。”女人抬起头，神色中再也藏不住癫狂，“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灵魂的力量，那样的美妙……我不止拥有了双手！可是太短了，太短了，只有三天……我需要很多很多灵魂……我想要我的手！”

香里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不清是满意还是什么。她伸出两根手指搭上女人左手的腕骨，留下一个白色的印记：“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

雾气滚滚弥漫，须臾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嘻”“嘻嘻”“嘻”“嘻嘻嘻”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轻笑声无孔不入，编织成细密的网。女人自半梦半醒间大汗淋漓，睁开眼时只记得一弯似笑非笑的弧度。

“怎么了，白童子来见你了吗？”身旁的丈夫体贴地拭去她额头的汗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别怕。不管惩罚是什么，我在呢。”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阴瘆的笑声，女人打了个哆嗦：“当初的那个，真的是白童子吗？”

白童子，是只存在于传说里的神。“名曰香里。白衣白瞳，貌若女童，性温柔，喜善。唯祈祷或可见，能指点迷津，遇恶则惩。”

女人是在一年前见到的白童子。她自称“白香里”，但她不是被祈祷吸引来的，而是像任何一个迷路的陌生人一样敲开了她的家门。她告诉女人同族的灵魂能够提供给她长出双手的力量。当时女人一脸惊恐地拒绝了，于是她们签下一纸契约——“只要治子能在三年里忍住使用那个方法的欲望，白童子就会给她一双真正的手。”

“那只是一个意外。”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透明的双手，在心里安慰自己。

“不管她是不是，我们都没有退路了。”身边的丈夫又开了口，“无论如何，治子，我只希望你快乐。”

名为“治子”的女人一言不发，只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嘻嘻”“嘻嘻”

笑声又响起来了。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治子的灵魂早已不堪重负。

她端正地跪坐在白童子面前，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我就要死去了。”

起先白童子没什么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手指点上她的眉心：“你会再一次见到他的。”

治子愣在了原地。“你，您是说，我的丈夫吗？”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语无伦次，“可是他已经……”

“你只有一分钟。”白童子的手顺势下移，将食指和中指放在她右手腕骨上轻轻一抹，极缓慢地闭了闭眼，“然后你们将面对各自的结局。”

送走了神色恍惚的女人，白童子微微向后偏头，唤了一声：“芥子。”

厚厚的黑绒帘幕应声掀开一角，走出一个与她模样相同却穿着黑裳的女孩。那女孩有一对纯然黑色的眼睛，照不进光。

“你生气了吗？”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却没有多少害怕的意味。

“没有哦。”香里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芥子笑了，像所有的小女孩恶作剧成功时那样拍起了手：“因为香里不懂人心啊，既然她最爱的丈夫已经死去，那么其他族人的死活也就无所谓啦。”

“是这样吗……你明明不懂爱。”

“什么啊，香里。你不是也没有心吗。呐，白童子，我向你祈祷，请问你能陪我去看那些散掉的雾灵吗？”

“好。”白童子浅浅笑开。

古籍载：“白童子原有一双生神，名曰芥子。黑裳黑瞳，性恶劣，喜恶。曾扰乱天下十余年，故被白童子斩杀，后再无音讯。”

放下这篇题为《愿望》的稿子，编辑小姐面颊绯红：“非常抱歉芥川老师，我真是太鄙陋了，从未听说过有那么一种妖怪……”

“没关系。”芥川龙之介微笑着打断了她絮絮叨叨的歉意，“这些都是我编的。家里的小孩比较喜欢百物语。”

没去管对方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芥川龙之介起身告辞：“既然稿子可以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不用送了，您先忙吧。”尽量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芥川龙之介快步走向外间沙发上有些拘谨的少年。

哪怕是在安全的环境里，自己也换上了常服，芥川依旧自然而然地与身边的人间划开了界限。他坐在沙发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紧紧捏着的纸杯，那是进门时一个好心的中年大叔给他的一杯水，在芥川龙之介与编辑商谈的时间里，那杯水丝不动。

或者该说就是因为在这样的环境里才更加戒备吧。看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黑色身影，芥川龙之介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轻轻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感觉到触碰，芥川的睫毛狠狠颤动了一下，衣摆瞬间延伸出细长的刃来。

“您谈完了？”攻击尚未落到实处，芥川猛地反应过来，将利刃收回，“抱歉，在下习惯了。”

一丝异样轻轻巧巧地擦过芥川龙之介的心弦。只是在这一瞬间，那层柔软的隔膜便消失不见，于是嘈杂的人声与天光大亮重新落到了芥川的眼底。

“我没事。谈完了，我们走吧。”芥川龙之介尽量轻地掰开小孩僵硬的手指，把他从那点烫手的好意中解救出来，半开玩笑似的问，“还记得说好了要去哪吗？”

直到走出报社的门口，低头乖乖被他牵着手的小孩才闷闷地回了一句：“在下记得的。”

要去的地方是乱葬岗。在凌乱的枯枝败叶与一脚深一脚浅的泥土之间胡乱插着几块歪歪斜斜的残破石板或是树枝。葬在这里的人彼此挤挨，最后在泥土下亲亲热热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在这种地方祭拜是毫无意义的，情绪的抒发往往演变成作秀一样的局面。但当芥川龙之介看见芥川目不斜视地向一个方向走去时，他收回了刚刚冒出来的想法。

芥川停了下来。明明再多走几步他面前的泥土也不会变换形状，但他就是这样笃定地告诉身后的人：“宽在这里。久米在他左边。”他先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地方，接着又把其他人也挨个指了一遍：“这是山本，那是丰岛，那边的是室生……那个是岛崎。”躺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他跟银亲手下葬，没人会比他更清楚那一寸烂土之下该是谁的身躯。

一个个都是熟悉的名字。起先芥川龙之介还能保持镇定，直到芥川数完最后一个人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岛崎？！”

“嗯，岛崎藤村。怎么了吗？”不能理解他的反应，芥川疑惑地歪了歪头。

“没什么……”芥川龙之介此刻很像抽根烟冷静一下，手伸到口袋里摸了个空才记起来今天份的烟已经被自己抽完了，“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芥川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些为数不多的与同伴相处的时光，嘴角没忍住抽了抽：“如果他没有时常追着在下问有关罗生门的事的话在下不介意跟他一路。”

果然，不管哪里的岛崎在惹芥川龙之介生厌这一方面都点满了技能点。

天黑之后在乱葬岗里讲故事不是什么有趣的活动，奈何这里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不把鬼神当回事，于是对话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改变了方向。

“想听我那里的宽他们吗？”

“他们都是好人。”

“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不能呢？”

“在下合该下地狱。但不应该包括他们。”

“我也这么觉得……现在大家都在图书馆里过得很好。”

“给在下讲讲吧。”

“好。”

抬头看啊，不愿回家的人们，那一轮月亮还在发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