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小提琴、竹笛、竖琴，一个个牧师神父从后堂走出，为圣歌伴奏。他们都炽热地盯着所谓“圣子”，仿佛那是一个由黄金铸就的人。

他们的手底竟有些松懈，那一个音调后面是发呆的沉默，或是数个声音的笨拙碰撞，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七零八乱。又有赶紧跟上的，也有突兀放慢的，只是想叫音乐齐整些，却在混乱中向呆板靠拢。只有台上老人的歌声独自嘹亮高亢，却不失天使浅唱低吟的优雅。

“百晓生”左瞧瞧右望望，肆意地打量着吟游诗人般演出的神父们，脸上也露出“原来是这样”的神色。而官僚子弟出身的书生，则拘谨地一点点瞄着那些神父偷看，试图从他们腰间的挂件，那种玉佩，那种奇石，那种古铜钱，以分辨他们的身份，然而却频频一副窒息的模样，脖颈僵直了，不敢扭动。

而唯有唱圣歌的老人在辽阔中纯粹，亭亭静立的粗衣美少年在干净中恢宏，两个人连成一条线便恒定了时间，所有尘埃都摒住了呼吸。稳步跨过静止的万物粒子，老人停在了少年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伟大而高洁的圣子，虔诚的仆人恭贺您的到来；抹膏而闪电般降临的弥赛亚，可怜的被待拯救之羔羊在此献上膝盖......”

一双羊脂玉一样的手赶紧拖住作势要下跪的老人，但也无言。

“这个世界已经在光天化日之下纠结着黑暗的思绪，这里的羔羊甚至坐在血腥与骸骨的堆砌上还自诩文明。”并未抗拒扶起的力量，反而站得更直，而老人突然神色激动，自顾自的挥舞着好像只剩枯骨的手和激情，“他们欺压其它的羔羊，吸其血，剥其皮，噬其肉，啃其骨，啄其髓，简直就是顶着羊角的恶魔。”

他金黄的脸好似从天堂探出，散逸着神光，却燃烧着血红的火。激动过后体力不支的他，微微躬着身，但那古旧大袍下震颤的利爪，还是揪着一众手执乐器的神父的心。他仰头似是承接天意的祭司长老，望着少年：“救主啊救主，你就是万王之王，万主之主，终结这一切的黑暗吧。”

闪烁着，像日月一样，两颗星辰照耀着，一抹圣光悠悠飘落。垂着眼睑，平平地伸出一只手，就好像按在了这片平面上，老人动了动干瘪的白唇，就要去吮吸。可就在这时，半张白白的大脸，抖着猪一样的肥肉挡在他前面，却下一秒又被推开。再是古铜色的，带着海风的气息，却又被一个以刀疤为底色的家伙挤开，携着满满当当的血腥。

血腥！血腥！血腥！黑色的肢体满地，还有白色的碎尸在火焰中转化做黑色，又有在暗光中发白的黑血，好像作势欲燃。殖民地，土皇帝，贩卖奴隶，新世界......所有金灿灿的一片都在那梦中国王双手贴脸的扭曲中，张大嘴巴尖啸，在血、残月、大火伪装的黄昏中焦黑、枯萎，拧做一团，在命运之中打转。当旋转停下时，是一个摇着十字架的黑发黄肤，和微熹晨光般涤荡归途的和煦浪涛声。

然而随红毛鬼们转了好几回地狱的他，再一次踏上了天堂一般的琉球故乡，但一步又一步，他的步伐撕碎了幻觉：这里也是地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地狱的，但无论是离开前还是离开后，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就是地狱领主。他的地狱，是黄金打造的地狱！

但黄金已经不能再满足他超过人性的欲望了，他看到了集合世间所有颜色的王座，坐上去！坐上去！只要坐上去，那么他将成为神！无论他出身如何卑贱，无论他来路如何染血，他都将被众生膜拜！在无色的光辉中人们看见的只有“高高在上”！

可就当他无眼无目地冲向王座，只要向在上的神剑献上忠诚的吻，就可以达到不可能时，一个无形的墙挡住了他。他的吻，吻在了墙上。这个墙，凹凹凸凸，遍布着软软的坑坑洼洼。

揉揉眼，再看，眼前却是一片布衣的发黄之白。那个追随在圣子身旁的平民挡在了他的面前，拉起了圣子的手，就这样站着亲吻了上去，多么的无礼、亵渎而……

胆大妄为啊……

虽然很想立马撕碎这个挡道的贱民，但是碍于圣子当面，他还是忍住了，但还是用手触着那小子的背，催促他让道。谁想，那家伙一下子转过身。

“百晓生”看着这个时常出入于官府且高大威猛的神父，丝毫不退让：“我家主公何时允许你们亲他手了？还不快跪下认错，一群无礼的鳏夫！”

不善的目光纠缠做一团杀意蛰伏的血球，像是要把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走运小子淹死。就在那高高壮壮的神父往前踏出一步时，一只干枯的手拽住了他，虽就好像风吹残烛，一抖便可甩掉，但他还是顺了老人的意，退到一旁。

老神父上前一步，暗淡的眸光中却萦绕着智慧的光，玄奥地构绘成晦暗的宇宙，也便平平淡淡地望了“百晓生”一眼。好像平视一个陌生的同龄人，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他同风说话般呢喃着：“主的仆人必定会是弥赛亚的使徒，无人可以阻止，就算是形式上的。”

“百晓生”还是动了一下手，一根手指已经脱离拳头，像是要举起手指指点点，却被旁边的书生拉了一下。“百晓生”转头刚刚想摔一发怒视过去，却见那几炷香前还迷迷糊糊的公子哥已经一脸凝重，眼睛有力地戳了他两下。

他也正是脑子一团浆糊的状态，便也将信将疑地就退了下来，只听那书生在他耳边小声低语：“他是琉球大主教，此时不宜正面冲突。”

还没这小声嘀咕落下，一旁便炸开了锅。

“祈求圣子将这人间炼狱彻底转化为主在地上的国。”

“让那些贪婪而胆小的大西官员都去死吧！”

“阿门，哈路利亚，吾主万胜！”

“百晓生”感受到一股浅浅的痛从手腕处传来，低头却见那书生修长白皙的手拽着他的袖子，竟然掐着了他的皮。

那用力的，手上青筋暴起，而眼睛更是直直地钉在了大主教身上，看着他好似面无表情，却又柔和地挂着一缕母性的笑。似是而非的气韵游离不定，竟使得那像是个艺术品，入木三分，一动不动，好像恢宏的菩萨雕像，给他很大的压迫感。

但他还是哆嗦着牙齿鼓起勇气说：“参拜圣子之事，不应当先去翡冷翠否？如此方显正式而合乎礼仪。”

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的身上，仿佛是攀上十字架的火苗，危险而高傲地舔舐着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