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众人散去，有士兵铲来黄土，将追无影留下的血污盖上。

许多举子们都吓得面如土色，斗志全失，云梓辰亦是如此，他只剩下一场未比，恰好对手就是秦钺。云梓辰看到对方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场中，等着自己过去，云梓辰捏着长刀给自己壮胆，迈步时却险些腿软跪到地上。

“那个……跟你商量件事行不？”云梓辰小步凑近些。

秦钺转头看向他，表明自己在听。

“我知道我肯定打不过你，等下我就随意比划比划，你下手也轻一点。”

秦钺歪头笑了下：“好。”说罢，他转身走向兵器架，挑了一柄不足尺长的短剑，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这种长度的短剑并不是什么适宜战斗的武器，很少会有人使用它。

“我以为你会和离雪燃一样用匕首的。”云梓辰双手握紧长刀，在场中摆开架势。他已然发现秦钺和离雪燃的武功截然不同，离雪燃只是花招多，算不上什么高手，但他从秦钺踢断追无影手臂的动作能看出来，此人其实和泠皓相似，都以极高的天赋修习了内功武学，才可以瘦弱的身躯使出惊人力气，只是秦钺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淳厚的内功，实在是令人惊讶。

“小燃武功杂而不精，他什么兵器都会一些，却用的都不好。”

“那你最擅长什么兵刃呢？”

秦钺似笑非笑，说道：“暗器。”他横过短剑举到面前，另一手抚摸着未开锋的剑刃：“方才对战中，你舍身护住小燃，谢谢你。”

云梓辰一愣，秦钺却已经出手。他一动就仿佛有了万钧之势，只见秦钺飞奔向对手，横剑拦住云梓辰劈向自己的刀锋，身子向一边微微倾斜，而后斜跨一步，绕到了云梓辰身后，仍单手持剑，跃起后身体转了半个圈，以剑尖刺向云梓辰颈侧。

这是一记凶猛的杀招，云梓辰只感到后背一阵冷风，他急忙转身，以腰力带动上身，双腿叠跪，从下往上迎向刺来的一剑。

“锵”的一声，刀剑相撞，云梓辰向后略倾，挑开秦钺的短剑，趁秦钺后退未站稳之时猛然转身，双手紧握住刀柄，砍向秦钺的腰际。云梓辰所用的长刀沉重，再加上他修长的四肢，全力挥刀时的力道非常恐怖，若是此刀开刃，可以直接将人砍成两截，而就算是钝刀，也足够把对手击伤。

因此秦钺也不敢硬接下这一击，他再退一步，使出其两拨千金的巧劲，竖剑以剑格挡住刀尖，即便如此，秦钺也被震得虎口发麻，微微皱起眉头。云梓辰意识到，秦钺也并非是个全无破绽的高手，他的动作虽然快而凌厉，但本身瘦弱的身体却令他难以招架巨力，若是自己全力劈砍，秦钺的手臂必然不堪重负。www.)

想到这儿，云梓辰大喝一声，又举刀向秦钺肩头砍去。

秦钺剑交左手，右手变为剑指托住握剑的左腕，剑身与刀尖撞在一起，激起一簇火星。双方刀剑交错，一瞬间已飞快地过了数十招，秦钺一直是单手轮换着持剑，步步后退，看上去已经被云梓辰死死压制住，只待力竭之时。

双方一时间陷入胶着，云梓辰心中却渐渐升起忧虑，他觉得状况不大对劲，午后的阳光炽热，他已经汗流浃背，秦钺仍气息平稳，难道战到现在这个场面，对手根本没用全力吗？

云梓辰心中焦急，他下意识握紧刀柄，却不知何时双臂已经发麻，当他下一次挥刀劈砍时，长刀竟从手中掉落下来，他急忙后跃一步，发觉双手已经失去了知觉，肩膀酸痛无比。

紧接着，秦钺的剑尖已经指向了云梓辰的胸口。云梓辰侧身避过，抬腿踢向秦钺握剑的右手，秦钺不躲不闪，手指发力，将短剑如扔匕首那样掷向云梓辰的左脚。

云梓辰右脚凌空，左脚无处躲避，只得将右腿踏向对方手臂，借力飞起左腿，这个姿势非常勉强，云梓辰就要仰面摔倒。秦钺抬手扣住云梓辰脚踝，双手将他的腿抱住，一个转身，竟然直接把云梓辰扔了出去。

云梓辰远远的落到地上，他咧着嘴还未爬起来，一只脚就踩在了他的胸口，秦钺手里还拿着云梓辰掉落的长刀，抬手就要往下砍。

“别别！我认输！我认输！”云梓辰赶忙冲着秦钺摆手。

秦钺扔下刀，将云梓辰拽了起来。

高台上，嫄公主面前堆放着本日考生的名册和武举首日的兵法问答，她皱着眉头一个个翻看，显然对这些考生的兵法都很不满意。

一旁，泠皓小心地说道：“公主，本日的比试已经结束，秦钺全胜，当是状元，那冒充陆仁的追无影负一场，排在第二，探花应是云梓辰，负两场。”

“第四呢？”

“若按照武艺来看，本应是离雪燃，”泠皓回答道，“既然追无影已经被兰翎卫带走了，末将提议，不如将后二者向前提一名，云梓辰为榜眼，离雪燃为探花。”

“第三名就空着吧，”嫄公主丢给泠皓一页卷宗，是离雪燃首日的答卷，“你看看上面，简直胡说一气，就算他凭借武功当上了将领，也实无带兵打仗的本事。”

鱼名赫见此，急忙在一旁说道：“公主，容末将说一句，每三年武举后，前三名举子都要骑马绕城游街，供长安百姓瞻仰，这是历来的规矩。今年马背上少了一个人，百姓们看到，会不会生出别的猜测来？要是让寻常百姓知道举子中混入个采花贼来，丢的是我们考官的脸面……所以离雪燃也好，别人也好，这武举的第三名，必定是要有一个的。”

嫄公主想了想，对泠皓问道：“方才你与李都尉举荐的□□教头为何人？”

此时有令官将场中举子们喊到一起，由鱼名赫在塔楼上宣告了武举名次。

武举不同于文试，孰强孰弱一比试便知，无须再等阅卷后的放榜程序。未有名次的考生们纷纷叹气散去，自有士兵将他们护送出了军营。而余下的前三名则留下来，将要披挂金甲、骑高马绕城一周。

文试虽然也有此项活动，但文武的游城路线完全不同，文举要路过城中的夫子庙朝拜圣人，武举则需到城西角落的关帝庙敬香，因而武生们的路程更长，加之沿途百姓们簇拥追逐，一路上游街队伍被挤得水泄不通，竟是比校场上还要炎热，士卒们皆满头大汗。

云梓辰未想到还要遭这一番罪，他在队伍正当中，前后都是士卒百姓，本就不习惯骑马，还要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摆出一副威武的模样。

他对长安的路途还不熟悉，心中觉得大约是转过了大半圈。而日头已经偏西去，远远便见到前方金光闪烁，是皇城上明黄色的琉璃瓦，而大街两侧的士卒也换为了更为严整的禁军，将沿途百姓阻拦在外。

眼前已到皇城大门，骤然空旷，文官武将分别在东西两侧一字排开。东侧，设一座，座上是尚一脸稚气的小兴王周影玫，下首有文官无数，满满地站成了两排；西侧设两座，上坐着宫装华裳的嫄公主与城公主，下列武将，满打满算十来人，皆束发戎装，却是不见泠皓和李垣祠的踪影。

正中御驾庄严威武，游街的队伍刚刚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鸿审帝就已经从御座上起身，亲自下阶迎接三个策马而来的年轻人。

鸿审帝已近六旬年纪，须发斑白但仍旧精神矍铄，目光炯然有不怒自威之态。此时穿的是宽大的明黄色龙袍，胸口刺绣了一条蟠龙，作腾云游走之态，大张的龙口正对前方，后面身躯扭动，龙尾如火焰形状在颈后饶了一圈，正好变成了领子的花纹。

云梓辰远远看着皇帝，觉得此人莫名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是平民不可直视龙颜，再近些时云梓辰只好低下头去。

三人下马行礼，被引去了西侧，那里已经给他们设好了三个座位。

明明游城已经结束，众人却没有要撤的意思，东面众文官们都被夕照晃得睁不开眼睛，远远传来一片议论之声。云梓辰也有些坐不住，他忍不住伸脖子向四面看去。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云梓辰回头，原来是鱼名赫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嘘了一声。

酉时已至，鸿审帝身边抱着拂尘的老太监安公公向前两步，捏着嗓子高喊一声：“有请泠都尉、李都尉上场！”

鸿审帝身后的皇城大门缓缓打开，有两人并排从中走出来。

那两个人都穿的是皂黑无袖劲装，左面的一人肤色黝黑，双臂虬然有力，双手各持一把二尺长反刃弯刀，刀上繁复的花纹如同波斯毯上最华丽的流苏纹络，他一头卷曲的棕褐色头发束在头顶的正上，额角青筋暴起，显得孔武有力、神采飞扬。

右边的人身材较之前者略显瘦削，然而□□的肩膀上可见肌肉紧实，手中倒槊□□，另有一柄长剑背在背上，清秀面容肤白如雪，同样束发，右侧却有一绺头发放下来，遮住眼角。

李垣祠沉稳刚健、气势雄厚，而泠皓灵秀逸动、轻盈脱俗，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人，战在一起却是相得益彰，显得无比相称。他们到鸿审帝面前深施一礼，然后走向皇城大门前，被禁军围出的宽阔大路中央，各亮出兵刃来，没有谦虚什么多余的客套，只是对视一笑，直接交上了手。

这时东边的文官们骚动起来，对着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目光中有不屑、有戏谑、有疑惑。鱼名赫似乎听到了什么，大声咳了几下，但都被文官们自动忽略了。西侧其他人耳力没有鱼名赫那么好，但是也能够大概猜到一二。有一名将官眼见着就要气得过去打人了，却被鱼名赫一把摁住。

“鱼司马！他们欺人太甚！”

“闭嘴。”

“可是！”

“吵什么吵，有何事情不如到前面，大声与朕讲出来？”鸿审帝哼了一声，四周才恢复平静，两侧文武噤声低头。

安公公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昼朝文武不和由来已久，渐有愈演愈烈之势，现在也只有鸿审帝还能控制得了局势。

场下，正在交手的两人并未受到一旁的干扰，现在他们眼里只剩了前方的对手和自己手中的兵器。双刀错落，寒光夺目；□□回折，扫落繁星。皇城武门前，两条人影交错斑驳，金属相撞声不绝于耳。

二十七招时，泠皓破开双刀，□□枪尖划破李垣祠劲装上的绑腿，插入小腿半寸多深，血流如注。李垣祠迅速解下另一侧绑腿的布条包扎在伤口上，抄起双刀再次杀向泠皓。

五十二招时，李垣祠打飞泠皓的□□，泠皓立刻抽出背上长剑，弹身跃起丈高，挥剑如刀，直接劈向李垣祠头顶！

李垣祠高举左刀架起，右刀捅向泠皓的小腹。而泠皓以刀剑相撞处为支点，身体旋升又落下，单脚站在李垣祠的刀背上。李垣祠这对双刀两端细、中间宽，如同一弯明月，刀刃一侧极薄，侧看却是梭形，刀背也并不宽。泠皓穿着硬底马靴站在上面居然如履平地一般，可见他的轻功已经到了令人胆寒的程度。

晚风袭来，吹动泠皓的衣袂猎猎作响，吹开了挡在眼角的额发——那是在张掖留下的功勋，如同花瓣一样鲜红的伤疤，总能让他秀气的眉眼中带出妖冶。李垣祠从那眼角一路看下去，一直看到末入衣领的纤长脖颈，神情有些恍然。

泠皓还站在他高举的刀上，挑起剑尖直刺李垣祠的眉心。李垣祠直到被扑面而来的剑气惊到，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地头躲过去，但他忘记了头上还有发髻，锋利的剑刃却击碎了他头上的木簪。

李垣祠来不及多想，快速旋身横刀迫使泠皓跃下，在他双脚尚未触地之前，上身倾斜，对着泠皓的胸口抬脚侧踢出去，这一脚的力量很大，但还不足以让对手受伤。泠皓在半空中扭转了小半圈，用交叠的一双手臂接住了踢来一脚，远远飞出，但他在落地前就已经调整好姿势，正是双脚一起着地，着地的同时一前一后发力，借来时的势头一下子窜了回去，这次是自下而上，上身几乎贴地，袭向李垣祠已经受了伤的小腿。

在空中的这套动作实在是漂亮，所有人无论文武都忍不住叫起好来，然而泠皓却知道，一番打斗下来，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了，而李垣祠依旧没有显出疲惫的样子。

泠皓继续苦撑了十几招，终于没了力气，当他用长剑架住李垣祠双双劈来的弯刀时，终是强弩之末，长剑从无力的手指中飞出，他自己也跌倒在地上，难以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