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一路的高草染成了铁锈一般的颜色，两个人牵着马慢慢走着，秦钺看上去欲言又止，屡屡想要开口，却又寻不到一个说话的由头。

“怎么了嘛？欲说不说的，横竖这里也没别人，你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讲讲呗，我的嘴巴严实的很，不会传出去的。”云梓辰忍不住好奇地问到。

“我心有疑惑，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秦钺说话做事向来很有调理，若有模棱两可的说辞，也多是他故意为之，但如今云梓辰见秦钺竟不知从哪儿开口，心中就更好奇了起来:“我记得你是从看到秋千之后才神色不对的，是那秋千有何问题吗？你就大概说个笼统的，你此时此刻，心中在琢磨的究竟是何事。”

眼前就是白城的城门了，秦钺停住脚步，皱眉看着他:“故园，与我的记忆，不大一样。”

“那是自然，”云梓辰笑到，“白城之战都过去十多年了，如今这荒村遗冢的样子，怎么能与当年一样？”

秦钺摇摇头，思索着自己应如何措辞:“幼年我跟随父母进城，觉得旅途甚为遥远，仿佛到了天际。如今我们骑马，却须臾便至。”

“你离开白城时才七八岁嘛，小孩子步子小、个头小，看这个世界自然是很大的；现在长大了，见多识广了，眼光和心境自然也就不一样了。这又有何问题吗？”

“所以，我们回忆儿时，所见事物的大小、视角及距离，也应不同吧？”

“人都是渐渐长大的，视角也是渐渐高了起来，我只是记得小时候云家门口深不见底的河流只是条小水沟，门外的大路不如记忆中宽阔，但你让我回想小时候的视角，我真是想不起来了。”

“秋千顶端虽折断，却也有一人多高，但我回想那秋千，却从来都是平视，这不应当是孩童的视线。我脑海中有张画面，秋千搭起来的首日，我站于门口，爹娘在秋千左右，而我跑向他们，看那秋千欢笑不止，但视角，竟也是平视……”

“你这可就有点吓人了啊。”云梓辰干笑了一下，望着身后暮色升起的荒郊野岭，或许此处的确是极阴之地，今夜无风无雨，他也觉得后脊背传来阵阵凉意。

“我于幼年之事，记忆已无多，早为时光淡去，但却有几个无关紧要的画面格外清楚，我总能回想起来，不知为何，倒都是些喜乐之事。”秦钺每每心有疑惑的时候，便会下意识歪头。

“要不，你问问看你那些鬼魂朋友们吧，他们看着你长大，一定记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今日是月初，一勾上弦月已早早地从东方升了起来，秦钺掰着指头费劲地算了算：“这两日是阳日，他们未必肯从地下现身，须再等一等。”

云梓辰不由得腹诽道：“规律倒是挺多——到时候你可得提前告诉我啊，我要远远躲开他们，就算我肉眼凡胎看不到他们，被阴气一沾染，估计也是要做噩梦的，我的噩梦已经够多了，可不想再添什么新花样了。”

经云梓辰这番胡说八道的劝慰，秦钺的面上才有了些笑容浮现，他轻声对云梓辰说道:“白城附近的河鱼味美，临走前我嘱咐他们捕捞烹制，此时应已熟了。”

秦钺向来对茶以外的吃食无多兴趣，倒是记得云梓辰喜欢河鲜，山海关可捕捞的海味虽多，但河鱼的味道毕竟与海鱼不同，从中原归来后，云梓辰总在念叨长江鲈鱼的滋味。

“又是摘槐花，又是吃鱼的，你师父总不会是觉得你太辛苦，给你安排出这场踏青吧？”云梓辰跟在秦钺身后，望着他身穿黑衣的瘦长身影。

其实关于秦钺的记忆，云梓辰还有另一种猜测，那便是这些格外清晰的记忆，都是他师父以摄心之术后加在秦钺的记忆里的，夏王是一位身形高大的成年人，他以自己的想象构造出不存在的童年琐事，才使得秦钺回忆儿时，会觉得视角古怪。

虽然云梓辰憎恨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夏王，但他从离雪燃的口中能听出些端倪，这位师父对他手下的两位徒儿还是很爱护的。白城一战无比惨烈，当时秦钺已七八岁，以他这般早熟的心智，也不是对世事全然无动于衷的懵懂孩子，他目睹了亲人被屠戮、家园沦于战火，或许大受刺激，一蹶不振。

可能是夏王为了让秦钺心中好受一些，才会编造出几段欢乐的事情缝补在秦钺破碎的儿时伤痛之上，让他以为自己有着和普通孩童一样的快乐童年。

这下，轮到了云梓辰欲言又止。他觉得以秦钺对江湖中诸多隐学秘术的了解，应当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黑夜总是来得很快，弦月移到了中天，深蓝色的夜幕里却缀满了星光，地平线远方是墨色的密林，传来不知何种猛兽的长啸。

星月暗淡的光芒照不进城中狭窄的街巷之间，走入城门洞内，身边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明知卫兵带着秦药就等在太守府里，距离城门不过咫尺，但云梓辰仍旧有些惊慌。

他是个凡人，他害怕尸骸白骨，也会畏惧那些不可名状之物。

云梓辰手心出了些冷汗，干脆闭了眼，硬着头皮往前方挪动步子，手腕却忽然被精准地握了住，秦钺轻轻的笑声从前方响起。

他是如何看到黑夜的？云梓辰亦步亦趋，随着秦钺穿过了城门狭窄的街道，太守府门前已稍作收拾，作为这几日一行人的落脚之处，拐了个弯，橘红色便从那断了半扇的府门口涌出。

不高的院墙内透着明亮的光，让云梓辰松了口气，肚子里咕噜一声。米妮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握刀。”秦钺的脚步却猛然一顿，侧头向身后的云梓辰以气音提醒道。

云梓辰顺着秦钺的眼神看向门口，便明白了秦钺为何会突然警觉。他们此行带了十名轻骁卫兵与五名仆役，城门口无人便罢了，但就算此处再无人问津，也不至于府门口都不留守卫，定然出了事。

“你儿子……！”云梓辰心里咯噔一声。

秦钺眯了下眼睛，手指已经藏入了袖中摸住暗器。

轻骁人人武艺高强，虽然府门前灯火暗淡，但也能看得出并无太多打斗的痕迹，那么来者究竟是何人，竟能一下子制服多名高手。

两人在远处拴住马，秦钺对云梓辰点了点头，后者便压着步子守在了门口附近的暗处，那扇只剩一半的府门与门口的大树挡住了院中以及屋内的景象，云梓辰却闻到了空气中烧鱼的香味。

秦钺绕到院子另一侧，轻身一跃翻过院墙。

他的身体轻盈，但轻功功夫却不算顶尖，从不高的院墙跳下去，宽大的袖子带出细微的风声，脚步还未落地，一阵锐利的剑气便直指向他的咽喉。秦钺正在空中，无处借力，急忙踢向身侧院墙，调整好身形，一柄匕首擦着他的腰际钉进了墙砖之间，带起一串火花。

虽然躲过剑锋，但他的右手的衣袖却随着匕首被钉入墙中，秦钺勉强站稳，虽然四周厢房中有些火烛的光芒，但院落与树木阴影重重，难以用双眼辨认双方动作。秦钺看了眼匕首的来处，抬左手以二指将暗器弹出，又薄又小的刃片飞入院子另一侧的黑暗中，只听到铮一声清脆的响音，大约是撞上了某种坚硬的器物。

秦钺闻声微有些发愣，另一道寒芒便紧随而至，秦钺急忙扯下袖子，往旁边一跃避开锋芒，抬掌向来人拍去。然而对方的动作却快得惊人，秦钺拍了个空，跟上了对方游走的脚步，以拳脚快速回击。

手脚的长度难以够得上对手的长兵器，秦钺不知对手身份，不敢再冒险使用暗器。

两人在院中你来我往缠斗片刻，那人招式锐利果决，每每出手必是杀招，两人交手数十下，秦钺竟然连他的身形体貌都判断不出。但秦钺亦不甘示弱，以频频近身之法化解掉对方大开大合的攻击，并用灵活的腿法封住下身动作，让对方难以自如地跑跳。

就这样黑灯瞎火地打了片刻，秦钺见那人绕过院中苹果树，似在设法逃出院子，紧忙追了上去，却发现院子另一侧空无一人，就算此人身手诡谲，也不至于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既然如此，秦钺抬起头来，只见繁茂如云的苹果花中，那个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蒙着面，手中握剑，正悄无声息地倚坐在粗壮的树枝之间。两旁厢房的灯火暗淡，剑身却映出了雪亮的月光，秦钺盯着那长剑，上面反射出一双带笑的杏眼，与眼角鲜红色的箭伤。

他是如何上去的？穿梭在花丛之中，竟是连一片花瓣都没有碰下来。

秦钺张了张嘴，正要喊出对方的名字，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是云梓辰在外听到打斗声忽然停止，踹开院门提刀冲了进来。

“崇爵也在呢？”苹果花中，传来一声惊喜的惊呼。

泠皓见到云梓辰，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这下他触动了枝杈，带下一树落花如雨，粉白色花瓣在暗淡的星光灯火中片片飞下。

云梓辰目瞪口呆，身体却先一步跑过这片花雨，扑到树下，将泠皓搂了自己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眼眶落了下来。

“我去看看烹鱼是否熟了。”秦钺抖了抖衣袖，背手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