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皓对端木策怒目而视。

为何这个人白日对他冷言冷语，却又特地等在军营外等他自投罗网？泠皓满肚子气愤地跟随端木策从一道小门进了军营，回到白天端木策扫地的院子，一点幽暗的光从屋子的门缝透了出来。

与守备森严的军营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白日时你究竟为何要将我赶走？”泠皓咳嗽两声，在院门口停住脚步。

端木策浑若未闻，泠皓又喊了一声，他才在屋前停下：“病成这样了还敢来前线，不怕把命搭进去吗？”

“我仍可上马与吐蕃人战斗，在长安听闻国土沦丧时，我便决意来此了。”

“泠大人的仇呢，你不报了？”

“待外患消弭，我定然会回到长安，与陛下问个说法。”

“如果你爹，就是陛下下令杀掉的呢？你想过这种可能没有，那时候的你，后不后悔来张掖？”

“……”泠皓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会傻到，连这种可能都没想过吧。”端木策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向前倾着身子，“朝堂里人人都知道泠涅和陆景明有旧仇，当年你爹被贬谪出京就是陆景明搞的鬼，现在他刚一掌权你爹和鱼将军就死了，可他们俩都是一品大员，没有皇帝的拍板，陆景明怎么敢杀了他们？泠皓，周影玫这样善恶不分的昏君不值得你效忠。”

“朝堂待泠家不仁，但我不能对大昼的子民不义！”泠皓毫不犹豫地说道，“端木将军您即便与长安断了音讯，仍旧从伊犁赶到张掖抵御外敌。您心里所想，难道只是自己的恩仇和性命么？”

边关秋夜的凉风吹着泠皓单薄的衣服，他抚着胸口，压抑着胸中的阵痛。

端木策上下看他许久，才笑了声，目光和蔼了些：“那好。”他从甲胄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张，双手夹着递给了泠皓，一边说着：“今年过年以来，我在伊犁听到些关于长安的变故，这儿看上去是天高皇帝远的，但老兴王当初留在军中的耳目还在，我干的每件事情，见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个决定，长安都会知道。你身份特殊，今天到了张掖，他们最迟半月后，就会收到消息，所以我不能明着见你，更不能让你带兵。”

泠皓接过那张纸，是自己的通缉令。这通缉令据说已经贴遍了全国，但泠皓一路走来，其实没见到几张。他半路时实在好奇，便抓了个守卫询问，原来是因为当初云梓辰将他画得太好，以至于这通缉令一经贴出来，就会被人偷着撕下珍藏起来，泠皓听后简直是哭笑不得。

“新皇帝登基到现在，我听说已经有许多长安的将军受到了排挤和撤职。我扣下你的通缉令，斩了要跟吐蕃求和的文官监军，打发走了让我回京述职的信差，陆景明早就准备办我了。伊犁守军镇着整个西北，他们不敢明面上动我，但现在一定在想办法拿掉我的兵权，他们连鱼将军都杀了，肯定不会放过我。”

“皓未曾料到，将军的处境竟已如此险恶。如今吐蕃兵临张掖，您将在外，肯定比和平的时候多些自由，何不在张掖与之多拉锯些年月？”

端木策抬起头来，见今夜无风无月，唯有星辰满天，他语气中满是无奈地说道：“吐蕃人不会善待海西百姓的，我必须尽快将他们赶回去，但战事一旦结束，我就只能接受命令回到长安，等着他们发落我。”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泠皓颤声问道。

端木策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出，不过你来了，说不定会有转机——这回吐蕃的主帅有些棘手，你先休息吧，我明日再与你仔细说说。”

泠皓打量着眼前的房子：“此处是将军的居所吗？未免太简陋了些。”

“不——”端木策拉开屋门，“这里是监牢。”

“泠皓那厮半月前出现在了张掖，端木策将军已经将他抓获，如今正关在西北军的监牢里……”

长安，轩河宫，章子烨正对周影玫念着一份送西北送回来的线报。

“他竟然去了那里？”离雪燃疑惑地问道，一边从火盆中夹出两块干净的炭火装进了手炉里，又将铜质的手炉套进袋子里，递到了周影玫手中。

深秋已至，长安今年仍旧冷得很早，主人离开后的轩河宫冷清了不少，即使生了火，殿内的还是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知道了，赶快转送给姐姐吧。”周影玫将手炉抱在怀里，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章子烨将信报塞回袖中，就势踹起手来，“公主车驾此时在路上，章某命人骑快马去追她。陛下，以章某看来啊，端木将军未必是真抓，八成只是找个由头让泠皓留在他那儿领兵的。”

离雪燃在周影玫身边坐下，帮他的茶盅里续了温水：“希望端木将军能早些将吐蕃人打回去，这样海西百姓们也好早点安宁。”

章子烨面上露出叵测的笑意：“陛下，要不要将泠皓的行踪透给陆大人？他分心西北，公主在军中行事会更方便些。”

周影玫放下手里的东西，仔细想了想：“不必了，姐姐说过，朝廷用不着插手西北军情，教端木将军自己做主便是。”

“遵命。”章某揣着手，绕过桌子到了周影玫身后，他的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描绘的是大昼广阔无边的疆域。

“朕记得，你的家乡在这儿？”周影玫指着右上角地图的一座城池。

离雪燃低头看了下：“不，这里是昌黎，从昌黎到山海关，还要骑马走上大半天呢。”

地图上，位于正中位置的便是长安，东到沧海，南临百越，西决沙漠，北至塞上，周影玫看着角落中山海关与昌黎近在咫尺的距离，又用两指比划了一下长安到各地的路途，忽然叹了口气。

“陛下在想什么？”离雪燃问道。

周影玫摇了摇头，没说话。

章子烨勾起嘴角：“嫄公主此次监军，虽然不是去特别荒蛮的地方，但一路山河景物、风土人情，也是能瞧一瞧的，听闻燕山所产的栗子非常美味，此时正是食栗的时候，章某年轻时有幸尝过，可谓是终身难忘，陛下，这总比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皇城强得多吧。”

“你！”周影玫重重拍了下桌子，气得双颊发红。

正当离雪燃犹豫要不要劝架的时候，章子烨忽然换了个话头，向离雪燃问道：“说起来，陆景明今日怎么准许陛下回轩河宫了？还是说你带着他偷跑出来的？”

离雪燃如实答道：“自从公主离京后，陆大人便撤走了许多皇城中的守卫，不再限制陛下出宫。前两天还拿过来好多奏折，说教陛下学着批改批改。”

“那天有人告诉章某，陆景明从太医馆中接了位医生常住到自己府上，想到他近来时不时的称病不朝，说不准这老匹夫真的身体不济了。若他能将朝政重新交回陛下手上，倒是件好事了。”

周影玫看了看章子烨，又低头看着桌上的大昼堪舆图，摇摇头：“不可能。”

眼前的灯光影影绰绰，刺得他头晕脑胀，李垣祠闭目向后躲闪着，被秦钺一把扶住脑后。www.)

“睁眼。”秦钺低声说着，用手指扒开了李垣祠的右眼，与刚受伤时相比，李垣祠的眼睛已经清澈了许多，可他仍是看不清任何东西，更见不得强光，白天时只能用黑布蒙上双眼。

为了方便治疗眼睛，李垣祠搬进了白城里面暂居，每日用秦钺给他的安神明目的药水清洗双目。一个月以来，这两个伤病的人出不得屋，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

丹玛将今日的药煮好了，用铜盆捧进屋中，用不大熟练的汉话对秦钺说道：“将军，信使，外面，大昼的。”

“胡说八道，朝廷里现在怎么还能有人给他写信？”李垣祠哼了一声。

秦钺也疑惑地歪了头：“我去看看吧。”

信使一共来了五个，那五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统一穿着墨绿色的劲装，身披褐色披风，显得风尘仆仆，此时正用恐惧中带点好奇的神色打量着这座残破的城池。

他们显然明白是谁住在这里。

追无影与一个突厥卫兵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将信使们拦在院子外面，见秦钺推门出来，追无影立刻跑过去，凑到秦钺耳边说：“将军，是长安来的。”

“信呢？”秦钺问道。

信差中为首的一人便从行囊中取出来一封书信，看上去和朝廷平时派发的公文没什么区别：“罪、罪臣秦钺，请、请你接旨。”

“放屁，”追无影骂道，“我们将军早就不是大昼的人了，你们要想投降，起码得按规矩派个使节来，信差算干什么的？赶紧滚回去！”

为首的信差被追无影骂得后退两步，和另外几人交换了下眼神，他又壮着胆子说道：“秦将军，请您将信收下吧，出京前陆大人亲自交代的我们，要兄弟几个无比把信送到您手上，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您要是不接，我们几个的小命儿就没了。”

追无影扭头对秦钺说：“将军，这信咱们可万万不能收，一接了就等于给周影玫那孙子认罪了，更何况谁知道他有没有在信纸上下什么毒药……”

“念吧。”秦钺对信差点头道。

信差松了口气，从腰后取出一把小刀划开信封将信纸取出来，如此重要的信件，信纸却只有一张，其上短短数言。朝廷信差都是认字的，然而那信差看完信件后，却面色大变，他仿佛怕得更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余四位信差见他这样，纷纷凑过去看信上内容，他们看过后也都露出惊惧是神色，面面相觑。

“信上倒是写了个啥啊？”追无影上前夺过信纸，低头看了眼，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将军，这信是陆景明写的，他……他说如果你愿意与大昼休战，他可以命令周影玫将皇位禅让给你，与你平分天下……”

屋内传来李垣祠一声嘲笑，他显然听到了门外发生的事情：“老东西痴心妄想，他难道不明白吗，你要对付的就是他和他的鹰犬！”

秦钺摇摇头：“此信非是写给我的——你们回去吧，陆景明不会要你们的命，他意借尔等之口，将信中所言宣扬出去。”

追无影领人押着那些信差出城，李垣祠站在门里，目光空空地看向远处：“陆景明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秦钺点头：“他要借你我军中耳目，将消息转送到嫄公主手中，以周影玫为人质令她投鼠忌器——我觉得嫄公主，会在我们伤愈前到达前线，亲自领兵。”

李垣祠冷笑一声：“早听闻她兵法无双，我可要好好见识见识，她是真有这般本领，还是徒有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