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陆裕下了拖拉机便快步往家走，他难得急躁，步子都不像以往般有章法，火急火燎的，大院的堂屋里陆奶奶带着眼镜正用竹蔑编箩筐，手指裹狭着竹蔑灵活的穿梭在稀疏的竹条上，剖成细细的竹条一圈圈往上绕，指尖如飞花般，形成细密反复的纹路，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喊了一声，“孙？”

“奶奶，是我。”

陆奶奶起身，看了眼趴在凉席上的陆小妹，拍拍她，“哥哥回来喽。”

还闭着眼的陆小妹懂了动身子，过了会才反应陆奶奶说的什么，欣喜的奔出门去。

陆裕在谢蛮曾经睡过的那个小隔间里配药，那方柜子开了好几个抽屉都没关，一双大手密集有序的在药钵里捣弄，屋子里阵阵药香缭绕，让他沉静下来，只有手上的动作仍旧迅速。

身后有木门嘎吱被推开的声音，陆裕唇角上扬，也不回头看，柔声道，“福宝来了。”

“哥哥。”进来少女的声音清脆欢快，她跳上木床，双腿快活的摇晃，大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晃动，一闪一闪的。

陆裕将药钵放在柜子上，摸摸她的头，“今天有没有头疼。”

少女扁了扁嘴，“有的，好疼好疼，想奶奶，想哥哥。”

陆裕沉默一会伸手点点她的头，哄道，“哥哥给你买了糖，等会给你吃……”

女孩的眼睛眯起来，跳下来围着他转圈，脸颊上泛起两个小酒窝，“福宝可以现在就吃嘛？”

“不行。”陆裕继续先前手头的事，“要晚上吃完饭才可以。”

“哥哥坏。”女孩两手托着下巴，气嘟嘟的。

她长得很精致，脸颊白嫩带着婴儿肥，稚气可爱，光看她的语言和动作似乎与正常人没有什么分别，但实际上仔细观察就能够发现，她神态与正常的17岁少女是有差别的，童言稚气的，像个才5岁左右的孩子般不谙世事，脸上纯净粲然，轻易就能看出来她心智存在缺陷。

福宝是陆裕的妹妹，当年陆母早产生下的那个女孩，村里多数人都知道陆家生了个傻闺女，但并不知道，当年陆母早产的是一对双生儿，怀孕八个月时，工作队带着人来家里，强行带走了陆父，又在家里乱打乱砸，陆母也因此受惊早产，都说七活八不活，陆母拼死生下一对儿女，却没想到先出来的福宝因时间太长憋得脸色青紫，瘦瘦小小的才2斤多重，后出来的弟弟更是打娘胎出来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没了气。

陆裕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陆家的孩子，陆家旁系在解放前早已失散，恩泽村的嫡系陆家经过一场“斗地主”下来，只剩下福宝。

可福宝生下来又瘦又小，只有当时5岁左右的陆裕胳膊大，而且没有母乳喂养，是靠山里的一只母狼的奶水吊住的性命，好不容易养活，却因为娘胎亏损，一直大病小病的不断，等到了寻常小孩子学说话的年纪，陆奶奶悲痛的发现，小孙女似乎智力上有缺陷，呆愣愣的，咿咿呀呀的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药材屋里，活泼的没多久的福宝坐在小板凳上，双眼困倦的眨了眨，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腿边一沉，陆地余光一扫，福宝额头抵着他的膝盖，睡的正甜，陆裕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药钵的干碎的药材一点点碾成粉末。

将其他处理好的药材仔细包好，分好份量后装成几个小包，陆裕弯腰抱起福宝，撩开她脸上的碎发，迈着稳健的步子推开了陆奶奶的房门。

陆奶奶眯着老花眼抬头，小丫头缩在她哥哥的怀里安稳的睡着，黄昏暖洋洋的光打在陆裕的身后，为他锋利的脸颊镀上了一层光晕，连表情都变得柔和起来。见他臂弯的小丫头折腾着滚动，陆奶奶忙在腰间的围布上擦了擦手，掀开了被子。

时间已经不算早了，陆奶奶给福宝掖好被子准备去做饭，陆裕从水井里打了几桶水上来拎到厨房，见他脚步匆匆，陆奶奶问道，“怎么，还要出去。”

陆裕动作一顿，难得带了点躲闪的意味，背对着陆奶奶，“出去送点药。”

“送药？”陆奶奶一怔，想了想以为是老支书家的小子，笑道，“那你先放手里事，送药这事可不能耽搁，快去快回就是。”

陆裕僵着身边点了点头，却仍旧是把水缸打满了才停下，就着冰凉的井水冲了把脸，又跟陆奶奶说了一声，去药房拿好东西，这才风一般地卷了出去。

阳光下，青年的步履急促，陆奶奶吃惊的看着陆裕背影，已经有好多年没看见这小子毛躁的样子了，陆裕好几年前投军失败后一夜之间老成起来，收了之前那邪佞桀骜，如一摊冰水般，像今天这副红着耳朵不自在的样子还是第一回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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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宿舍。

因为生活费宽裕不少，这次的肉割的多，晚饭做了一大锅的土豆炖肉，这是顾明颖的手艺，她带着那张冷敷后仍旧红肿的脸在厨房里晃，那巴掌过了几个小时青紫吓人，明晃晃的昭示谢蛮的罪恶。

与谢蛮那张芙蓉面不一样，顾明颖长相清丽，身段匀称，加上顾父出事之前也是大家小姐的教养，举止之间婉约柔雅，颇有股江南女子的味道，撇开谢蛮不说，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了，因此眼见她受了委屈却还在主动张罗，忙活给大家准备晚餐，别说是祁峰，就是之前跪在谢蛮石榴裙下献殷勤的四个男知青都觉得谢蛮着实有些过分。

谢蛮全当看不见这群人眼神若有若无的指责，之前她与顾明颖之间的交锋远离了一干闲杂人等，这些人没听到她们说了什么，完全是看了一场无声电影，见她狠狠扇了顾明颖，又见顾明颖楚楚可怜，她打了人还咄咄逼人，肯定要站在大义的高度上来谴责她，所以不管前世还是现在，毫无判断力的爱靠嘴输出的吃瓜群众她都非常讨厌。

她盯着饭桌，那上面只有一道菜，可却异常吸引个人，五花肉肥厚相间炖的酥烂，汤汁都带着粘稠，那土豆炖的久了，黄澄澄的吸饱了肉汁，每一块都软糯香甜，咬在嘴里不比肉差了多少，一勺子浇在米饭上一拌，配上炸得香酥脆辣的小螃蟹，一群人仿佛又回到了原始时代，吃的头都没抬。

程建设在知青门口来回踱步，里面的人吃的热火朝天，就算大门开着，短时间也没人注意到他，闻着阵阵肉香，他肚子里的馋瘾也勾了起来，恨不得赶紧回去灌口米酒。

顾明颖的手艺相当不错，加上今天有难得的白米饭，谢蛮也吃的相当满足，如果说有什么值得谢蛮去思考赚钱，那肯定是顿顿吃白米饭，不用再去喝玉米粥这件事，如今粮票难得，这几年收成不算好，隔三差五的闹饥荒，家家都吸取教训喜欢把细粮换成粗粮屯着，等秋收了新粮才敢把去年的陈粮卖了再接着屯，因此，供销社的白米贵的惊人，这还不算上粮票。

谢蛮还想着怎么能顿顿吃上白米呢，门外的陈建设已经快站不住了，这十里八乡除了奶水不足的妇人家里会备上一点白米熬米汤喂孩子，其他人家谁敢这么吃白米，但这群知青的伙食倒是相当不错，大白米饭配炖肉，他家上下快20几口人，逢年过节都不敢这么吃，一时间站在那里，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谢蛮不经意抬头，门口那道背影有点熟悉，她仔细看了看，站起来试探地叫了一声，“大队长？”

许平烨没抬头，随口问了一句。“什么大队长？”

那道身影动了动，谢蛮终于看清了，确实是大队长没错，便伸手推了推许平烨两人。

程建设见终于有人注意到他，松了口气，冲她招手，“谢知青，你过来一下，我找你有点事。”

谢蛮纳闷，指着自己，“我？”

听见声音，众人才停了筷子，扭头一看，赶紧站起身来问好。

程建设点点头，示意她出来，又摆手解释，“你们吃你们的，我有点事要问问谢知青。”说着带着慢腾腾过来的谢蛮走了。

大伙嘀咕了几句都以为是程建设知道了上午谢蛮和顾明颖打架的事，带人出去批评教育，除了陈靖红两人有点担忧，其他人事不关己，很快又敞开的肚皮开吃，不再关心。

罗宁宁最后看了谢蛮，嘴角勾起一抹笑，心里终于痛快了不少，也低头继续吃饭。

一路上程建设着急的紧，但话到嘴边迟迟说下去，这几天他嘴里撩起的几个泡是下去又起来，没消停过，谢蛮眼瞅着大队长五颜六色的脸，不明白怎么回事，心里虽然打鼓般七上八下，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眼见越走越远，谢蛮渐渐急了，眼睛四处打量了，前面一个黑点由远及近的跑过来，起初谢蛮还觉得有点眼熟，等看清了人后，大喊着挥着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激动的脸上飞起红霞，“陆裕，我在这，我在这……”

程建设：“……”好像有点怪怪的。

陆裕老远就看见了两个人，跑上前气都没喘匀就下意识的把谢蛮挡在身后，沉着脸喊了声，“大队长……”

他面色不好，程建设见了他可是喜出望外，他把谢蛮叫出来其实就是问打稻机这事，谢蛮昨天虽暗示似乎能让陆裕答应下来，但陆裕没开口，谢蛮说的话到底是打了折扣的，也不知道能不能信，现在正主都出现了，他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了，满怀期待的开口，“陆裕啊，你看是不是帮帮叔，去修修咱们村的打稻机？”

谢蛮：“……”原来是为了这事，这事你在家门口不能问吗，非要鬼鬼祟祟的走这么老远，给我弄得心慌慌的。

不过程建设提起这事，谢蛮还真有点心虚，当时花生地里她没说动陆裕，赌气说要自己上，结果这这一天多漫长的像一年一样，事事的，所以她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陆裕也才反应过来程建设叫她来是为了这件事，结合谢蛮当时看见她快要喜极而泣的表情，扭头看她一眼，脸色不太好，谢蛮揪揪他的袖子，小声道，“我也才想起来……”

程建设：“……”我听见了。

陆裕又好气又好笑，强忍着不去敲她的脑袋，再回过头来，大队长的脸已经黑的不行了，陆裕轻咳一声，道：“这事您别着急，等明天我去看看，能不能修还不一定。”

谢蛮拽着陆裕衣摆的手一紧，陆裕那天的态度可咬死了不去的，怎么现在又变卦了，她纳闷的松开手又戳了戳他的后背。

这算是答应了？程建设一喜，眉间的川子总算是松开了，笑的一脸褶子，大力拍着陆裕的肩膀，“那叔先谢谢你，明天我让人把打稻机去晒谷场，你去帮忙看看，要是实在不行，叔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陆裕身形动都没动，淡淡的应了。

总算是事情有了眉目，程建设也有眼色，眼见着谢蛮攀在陆裕身后小动作不断，虽然觉得不太合适，但毕竟陆裕才答应他，也不好说些什么，指着谢蛮手指晃了晃，带着点告诫，“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还在外面呢，你就敢动手，也幸亏没闹大，不然我看你要怎么收场，还有，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老是喜欢动手打人算怎么回事？”

谢蛮没吱声，打顾明颖的那巴掌是她穿过来干的心里最舒坦的一件事了，

程建设说着神色又严肃起来，“马上要双抢了，什么事都收着点。”

到底碍于陆裕在，没说什么重话，只是例行公事般数落了几句便摆着手就准备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一小段，嘴张了张，终于又忍不住回头提醒陆裕，“明天你可千万要记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