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寻幽幽地床上醒来，睁开眼瞧着自己的住所还算不赖，香榻软垫，四下里都是漆木的家具，只是屋子里的汤药味儿属实让他作呕。

“孩儿，你醒啦！你可担心死阿娘了。”床头坐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瞧他醒了忙用手绢擦擦眼泪，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

那妇人素裙长衫，腰带用青，看模样四十岁上下，眉角有几道浅纹，面容颇为慈顺。

陆寻心里叹了口气，平行世界终归不是完全一样的身份安排，这位母亲和前世的母亲可不是一般模样。未急着先说话，屋内还有旁人，他也想先捋清楚各自的关系。

果真又听那妇人言，“姓陆的，我们母子跟着你是受得什么气？皇城根下就叫人当街把孩子打个半死，你就在这儿坐着连个话也不说！”

看来那坐在梨花椅上，板脸薄唇的男子就是自己的便宜老爹了，自己如今的母亲倒也是真的紧张自己。

“我不是当庭告了御状了嘛，王家行凶之人全下了狱，王长治也被革职查办，你还待怎么着？我还跟皇上对呛来着……”陆文壮似乎有些怕老婆，朝堂上威风凛凛，如此时对夫人说话有些唯唯诺诺。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怎么着？那王家的狗东西下了你们大理寺的狱，你可敢用刑吗？王长治那厮革了卫尉的职，在家清闲几天就又起复到别处高就，他王家会有人伤筋动骨，会有人哭哭啼啼吗？”妇人一串连珠似得叱问，倒叫陆寻和他那便宜老爹都缩了缩脖子。

我这新老娘像是个护短儿的狠人物，陆寻心里还小有窃喜。不知道是不是伤势没伤到筋骨，还是那存情碎心丹有旁门奇效，总之他眼下身上倒是不大痛。

“那哪儿能用私刑啊……”陆嵇小声言道。

“合着你儿子被打了你还不敢打回来？”

“总得讲求个方式方法。”

“我管你什么方式方法，”妇人又瞧着床上的陆寻，眼里满是疼怜，罗达刚好进屋侍奉汤药，她接过来要亲自去喂，“孩儿啊，你起得来不。”

陆寻倒是有几分力气靠坐起来，罗达连忙搭手塞好软枕，妇人调弄着药勺，轻吹几口凉气，一边温柔地把药汤递到陆寻嘴边，一边偏头对着自己丈夫说着狠话。

“你也是有脑子的，眼下可不是我们陆家记不记仇的事，两家里既然有了这番恩怨，可没有再同朝为官的道理。你不想再被人一脚一脚踩到泥里，就给我趁好这个机会把王家彻底地给踩死。”

陆寻喝了一口药汤，虽然极苦，但仍忍不住咂咂嘴，倍觉“甘甜”。

这倒叫屋子里的一爹一娘全朝他看过来，他憋了半天，弱弱地说了句，“我觉得娘说的对。”

妇人噗嗤一乐，忙用手绢给他擦擦嘴，“还疼吗孩儿？”

“身上不怎么疼了，就脑袋还有些晕晕的。”陆寻说的也是实话，他浑身上下受的最重的伤确实就在脑袋上，那帮小厮打手鸡贼，没敢伤他筋骨。

摸摸头上的纱布，微微晃晃脑袋，眼皮子昏昏沉沉地打个架。特意提起这遭，也是想以后有什么记忆对不上账的时候，有个借口搪塞。

妇人没再提什么“把我孩子脑袋打坏了，我饶不了他”的话，她自始至终，没有饶了对方的念头，“孩儿啊，好好休息几天，把伤养好了，你受的委屈爹娘都会给你报回来的。”

陆嵇倒是沉吟一会儿，说道：“王家到底是三代名门，王家老太尉才过世不久，余威尚在，恩荫尤隆，朝廷里还有不少高官是他当时的门生。况且皇上唯一在世的亲姐，硕华长公主还下嫁于王长治的娘舅刘家，这还沾半个皇亲国戚。”

妇人把空碗一砸，“刘家王家，烁华长公主，我柳玉慧只认得长公主三个字，别的是个什么东西？真当我淮安柳氏是好惹的了？”

陆嵇脸色一苦，罗达脖子一缩，陆寻眉毛一挑。

“老爷夫人，小的先下去了。”

难不成我娘舅家背景更大？陆寻如是心想，却听便宜老爹说道：“夫人，那得倒回好几百年前去了。”

柳氏却上下瞧了他一眼，“怎的？如今就不中用了？”

“中用中用。”陆嵇怕要吓出冷汗来，连声道。

“我们柳家的权势不过是散于民间，想收起来都是个眨巴眼的事儿，因为我们柳家全族上下都是靠脑子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先皇太尉的儿子先娶了刘家的女儿，还是当今皇上的姐姐先嫁了刘家的男丁！”

“柳夫人果真是一语中的啊，不愧是淮安柳氏出身的女中豪杰。”门外有个穿员外袍笑眯眯的胖子直驱进门，喜哈哈地朝柳氏打了个揖。

陆嵇恼羞地瞪了他一眼，柳氏不拿正眼瞧她，顾自给陆寻掖着被，“曹尚书，进门还是得叫陆夫人。”

“嘿嘿，我大侄子的伤怎么样了？”说着便凑上脸去。

陆寻瞧着他，看这人挺胸叠肚，行事却风风火火。如此直驱内府，连声通报都没听见，想必俩家关系甚为亲近。

一部尚书，官职比自己便宜老爹大。陆寻便又撑撑身子叫道，“曹伯伯好。”

胖子伸出肉手，指指他瞧瞧他老爹陆嵇，哈哈一笑，“嘿嘿，会叫人！那就没什么事儿。”

“夫人，我先跟曹尚书到旁屋商量些事情。”陆嵇言道，虽然他没给这个曹尚书好脸色看，但好歹也算是个救兵，省得再在这里受夫人埋怨。

“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屋谈吧。”柳氏淡淡言道，起了身。

曹尚书瞧瞧榻上的陆寻，捏捏自己下巴上几缕小胡须，“也好，反正也是大侄子惹出的事儿，一会儿说不定有多少人要来这里探望，正好坐着瞧瞧。”说罢便大大咧咧地捡张椅子坐下了。

柳氏出了门，门外有几个女婢等着，帮忙拉上了门。

“夫人，少爷可是醒了，先前婢子们伺候也不知怎的，一近少爷身少爷便面红耳赤的冒热气，可吓人了。”

“他呀，怕是被人下了春药。就此把少爷身边的丫鬟都撤了吧，也省得他伤好了再出去胡作非为，再伤了身子。”柳氏也不低声，信口吩咐一句，领着随行的丫鬟去了。

门里陆寻听得真真，倒越发对自己这个心眼锐利的母亲起了好奇。

“淮安柳氏，在这个世界里到底是个多大的名头？”

心中想着，耳边等着那位曹尚书和自己的父亲两相交谈。

“陆贤弟啊，怎么我这刑部尚书到你家做客，连杯茶都不给掌嘛？”曹尚书翻翻桌上的茶壶盖，瞧里边凉歪歪的半壶陈茶，酸溜溜地说道。

“自己招呼。”陆嵇脸冷冷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怨气。

“门外候着的，倒茶来。”曹尚书拎拎茶壶，门外的罗达小跑进来接了。

陆寻脑子却在思索，刑部尚书和大理寺正卿，这俩人可是掌握着一朝刑法的两位最高长官。所谓三司会审，这其中两家走这么近，不怕遭人非议吗？

罗达上了茶，又连忙颠出去带上门。曹尚书先喝口茶，不疾不徐地说道，“陆贤弟还担心些什么，尊夫人已经点明了关节。咱大梁朝开国两百年，祖宗立规矩，三公少帝尊师，三孤文王会友。这太尉比同于太师，先皇太尉那是当朝皇帝爷爷辈儿的，老太尉的儿子娶了刘家女，当今皇上却要把自己的姐姐嫁给刘家男，你想想这不是嫌王家的辈分太高了嘛。”

陆嵇双手交叉拇指盘算，“话是这么说，姻亲恩情也是真。今日皇上朝堂上的话你也听了，言辞颇为暧昧，显然不想过多牵连。”

曹尚书眯着自己的肉眼，美滋滋地品茶，“那皇上还能把话说得一点不顾及自家姐姐的情分？咱们底下人不就是办事儿的嘛。儿子闯祸确实不至于倒了老子的大树，但是查与不查是咱们底下人勤不勤快的问题，谁屁股底下还能干净不成？”

陆寻一旁默然听着，只是一时不解，这位曹尚书为什么也热衷于搞死王卫尉一家。

陆嵇倒是眉头散了又聚，“都是人精，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络，各相遮掩不好拿到踩死人的东西。”

“不用拿到什么东西，只需要让皇上知道我们刑部跟你们大理寺都想踩死王家，还踩不死就成。”

陆嵇哑然。

陆寻听得脑袋又疼起来，心想：“这些朝堂上的人精，说话都不带听得懂的，本少爷伤好了立马滚出去当山大王，跟你们在朝局里唱戏怕是转脸就死在台上。”

曹尚书得意洋洋的，“要么说陆贤弟是三品，曹某人是二品呢。”

陆寻终归是没忍住疑惑，既想走进这些高官的思维里探究一番，又想在这些公举的人精面前显示些自己的见地。

干着嘴巴怯生生地开了口，“可是师出有名？我们陆家是我当幌子，曹伯伯又是为了什么呢？”

曹尚书小眼儿一睁，“呦吼，我这大侄子被人打了一顿，脑袋开窍了啊！曹伯伯嘛，也不为什么，皇上知道曹某人是个老滑头，自己个儿就会为我想好由头。”

陆寻张张嘴，扭脸又问自己便宜老爹，“老爹，您这御状到底是为了我出气，还是另有所谋。”

“两不耽误。”曹尚书又嘬了口茶。

陆嵇却瞧着自己的儿子，觉得有些陌生，微叹一口气，“寻儿，往日里你胡作非为，为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做得一件好事，却被人打成这样，为父肯定不会饶过对家。为你伸屈是真，不过就着此事我跟你曹伯伯也有更多的打算。”

“计算早有，我是东风？”陆寻又问，以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看出陆父对他有“陌生”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