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如果傅月月把话说完，后边儿也就没那么多事儿了。但许老爷子一时冲动，我只能把他俩都带回来了。这回可好了，应了张超那句话，我真抓了傅月月，从此以后，我算是进了那小子的失信黑名单了。

回局路上，我给郗阳打了电话，简单说了情况，今晚不知道几点能结束，想着让他先睡。郗阳追问我好几次为什么带人，我只好告诉他老爷子想打我的事儿，郗阳着急，说要去局里找我，我不让，时间太晚，他自己跑出来不安全。

郗阳坚持，语气诚恳：“我不会有事的！我可是警察。”

呵！就你这小体格好意思吗？出门跑个步都能被劫走，那帮人不知道你是警察吗？是警察有用吗？

洪亮一听是郗阳，在旁边搭话：“小嫂子吗？哎呀刚才那叫一惊心动魄啊！”

“滚你的！好好开车！”我换只手拿电话，但郗阳已经听见了，急得一遍一遍问我，我再看洪亮，那小子挑挑眉，一脸坏笑，那口型是：“让你再忽悠大黄。”

行——吧！都怪我平时嘴贱，还能怪谁呢？

上次我们配合交巡夜检，有车闯卡，洪亮胳膊擦破点儿皮，交巡的兄弟着急，只跟指挥中心说有车闯卡，把洪亮撞了，黄泽一听就急了，拿对讲喊我们：“裴队，大洪呢？”我他妈嘴欠啊，就说：“走了。”对面没音儿了，我等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儿，就赶紧补了一句：“他去买创客贴了。”对面还是沉默，我正想着对讲是不是出毛病了，鼓捣了半天，最后把耳朵贴在听筒上，一个男高音突然传出来，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黄泽用平时说话分贝的八倍音量喊：“姓裴的！你大爷！！！”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听到黄泽骂人。果然，人啊，不能作妖。

我越说没事儿，郗阳越觉得我在安慰他，到底还是来局了。裴欣给他送过来的。

“师兄——”我正在办案区门口站着，裴欣车子还没停稳，郗阳开门就跳下来了，几步扑到我怀里。

裴欣踩了个急刹，开了车窗大喊：“你要吓死老子！”也不知道她是让郗阳跳车吓着了，还是让我被打伤的传言给吓着了。

我搂着郗阳，冲裴欣摆摆手，示意：多谢，滚蛋！裴欣做了个鬼脸，一脚油开出了市局。

我带郗阳进屋，小家伙跟在我身边上上下下的打量，露在外头的地儿都检查了一遍，又扯着我的毛衣往里探头。

我赶紧制止：“唉唉！你等会儿，回家再脱。”

“真的没受伤？”郗阳还是不放心。

“真——的！我都跟你说了好几遍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郗阳的表情很困惑：“不应该呀，洪哥怎么会骗我？”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是不是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就以为他不会骗人？”

郗阳很实在地点点头，洪亮要是看见准气死。

我接着说：“你看着也——”

郗阳一点儿都没惯着我，抬起小拳头怼在我心口上。

“哎呀——”我惨叫：“还挺疼！”

“知道疼就别老惹我生气！”

他脾气还挺大。行吧，媳妇嘛，都得惯着。我表示谨遵妻训，郗阳这小暴脾气才算平息。

我给郗阳倒了热水，办案区这破暖水瓶一点儿都不保温，也就比凉白开温一点儿。郗阳喝了一口，问我：“刚刚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什么突然动手了？”

“傅月月承认，她引导了王小山自杀。”

“什么？”郗阳一惊，杯子差点掉下去，我赶紧接过来。“怎么回事？”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郗阳复述了一遍。

傅月月说出她引导王小山自杀之后，屋里的老爷子突然冲出来，朝我挥动一个什么东西。当时我触手可及的，除了抱枕，就是郗阳的电/警/棍，我怎么也不可能选择用前者抵挡。

我用电/警/棍抗住老头那一下子之后，才看清他手里拎着的，是个台灯。但他只顾着拿布艺灯罩砸我，没什么杀伤力，我拿抱枕挡估计也没事儿。

这一举动反而让我觉得这老头和傅月月挺可爱的，真的，这俩人真是没什么干坏事儿的天赋。要是他俩想到联手勒住我的脖子，那洪亮他们冲进来的时候，要么就是老头被我电得直抽抽，要么就是我被他勒得直抽抽。

我们组的一小伙，年轻力壮，直接给老爷子按倒，就要上铐子，我摆摆手。“不至于，带上车吧。”果然，一路上老爷子都很安静，别说反抗了，连呼吸声音都很轻，下车的时候还很礼貌地跟帮他开门的小兄弟道了谢。我猜他后悔了，傅月月忍了这么久，都让他这一时冲动给毁了。

冯队来过一次，问了问情况，又跟我交代了点儿事情，我有预感，王小山的事情，今晚就能水落石出。

“就这些？”郗阳问我。

“恩。”我握了握他的手，冷冰冰的，拉开他的外套，才发现小家伙里头穿得是我的T恤，他平时在家爱拿这件当睡衣。“穿太少了。”我脱了夹克给他，郗阳不要。

“不冷。傅月月现在怎么样了？”

“不关心你老公，倒是问起别的女人了。”

“我关心过了，你没事儿！”

他还挺有道理。行吧，现在也不是我无理取闹说他无情的时候。“正问着呢，不过有点儿麻烦。”

“不肯说？”

我点头。“傅月月认为我们不可信。”

郗阳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抬头刚要说话，被我制止了。

“你可别说，都是因为你。”

“师兄怎么知道？”

“小家伙，我还不知道你？”我拉了拉他的手：“咱好好说案子，不带胡思乱想的，行吗？”

“好。”郗阳点头，乖巧得想个小白兔，我就知道这小家伙开始打歪主意了，也不着急拆穿，只伸手揉了一把郗阳的头发，滑溜溜的，这小宠物真不错。“你知道吧，最近局里来了个‘乌姆里奇’。”

“谁？”

“你没看过《哈利·波特》？”

郗阳摇头。

我竟然触及了小百合的知识盲区！我很欣慰！

“是里面一个特别讨厌的角色，什么都不懂，还什么都要管，但人家是‘上头’派来的，校长邓布利多都拿她没辙。”

郗阳瞬间就懂了。“你说那个李处长？他过来了？”

“对！李领导！我前脚刚进办案区，他后脚就到了。大晚上不睡觉，狗鼻子够灵的。”

郗阳抿嘴笑，轻轻怼我一拳：“隔墙有耳。”

“没有，这屋隔音。”我低头，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而且没有监控。”

郗阳瞪我：“刚还怪我不说正事儿！”话是这么说，可他脸红得也快。

我一本假正经：“我这边儿刚开始问，他就要求我们出来开会，然后一顿指手画脚，说我们分开问，会给嫌疑人造成心理负担，这样不人道，得‘说理’。”

郗阳眼睛睁得大大的，脑袋里的问号都写在脸上了。

我学着“李领导”的语气接着说：“这个‘审讯说理’，是很复杂的！除了你们侦查人员说理，还要结合其他人说理！我听说，潞城局有个叫张超的，是女嫌疑人的前男友，把他找过来，肯定有收获！”

洪亮当时就说：“来不了，张主任在潞城搞专案。”

郗阳问我：“那你们怎么办？”

“小宇他们正‘说’着呢，按照李领导的要求，讲政策，讲正义。”

“你还真让他们‘说’啊？”

“不然呢？”

“那傅月月他俩什么反应？”

“一句话不说。”

“……”郗阳也无语了，半晌儿问我：“师兄，你们是认真的吗？”

我点点头。

我俩这儿正说着话，有人敲门，是洪亮。他一见郗阳，立即一脸愧疚，郗阳给了他一个宽慰的表情，俩人这就算冰释前嫌了。可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这俩人记我的仇都没完没了。

“裴队，李处找您。”洪亮语气严肃。

我点头，换上“一本正经裴队长”的假面。

“你们这个案子，不能这么搞啊！”

李领导的开场白永远是这句，他刚进办案区就已经说过一遍了。这算经典台词吗？

我该说啥？冯队指示过，甭管这位李处说什么，我们只负责说“对！”，然后该干啥干啥就行了。洪亮开始以为冯队也向权力低头了，我说那是开玩笑，冯队是藤条，看似柔，实则韧，他能沉住气，完全是因为另有安排。

于是我说：“领导您指示！”坐在我旁边的洪亮掩口打了个喷嚏，但我知道，那小子是差点儿笑喷了。

李领导开始表演，不是，指示了：“审讯工作，要善用博弈论，你们现在，完全是站在嫌疑人的对立面，进行教育，这样能行吗？当然不行！这样做，会让嫌疑人认为，你们站在他的对立面，当然不愿意配合。审讯工作，讲究的是把对抗变成审讯合作。”说到这儿，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同时四下撒嘛了一番，那模样，分明在看我们是否消化了，我很配合地点头，做心悦诚服状，洪亮在底下偷偷给我树了个大拇指。

李领导这么一撒嘛，就把郗阳撒嘛进来了：“唉那个同志，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我是法医顾问。”郗阳回答。他原本就是个学生，答话的时候也是谦逊的学生气，相比之下，我生硬的点头和赤/裸/裸的吹捧都相形见绌。

果然，郗阳这个模样让李领导很是满意，他点点头说：“不错，换人了，那个姓周的同志，在工作态度方面，应该多像你学习学习。”

我心说我们周主任何等人物，整个龙城局，能让他一年四季都笑脸相迎的，只有张雯一个人，局座大人都不好使！

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可真慢。我这儿专心致志地溜号，李领导已经讲审讯合作了。“所以说，从对抗，迈向合作，才能顺利做好审讯工作！关于审讯合作，有个经典例子——以色列著名的所罗门王，曾经断过一个案子……”

草，对不起，我又走神儿了。

这玩意儿用他讲吗？两个夫人争一个孩子，所罗门王说要把孩子劈成两半，同意那个是骗子，不同意那个是亲妈。一句话的故事，李领导讲了五分钟，结论是要从人性出发，才能实现审讯合作。我又点头，趁机翻了个白眼儿。

又云山雾绕了半天，李领导抛出了让全场目瞪警犬都呆了的结论：“说着这么多，我就想让你们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嫌疑人有两个，你们完全可以利用信息不对等，制造‘囚徒困境’！讯问工作难吗？不难……”

还记得李领导刚来时候说了什么？囚徒困境是不人道的，得说理，我们他妈说了半宿了，他又跟我们扯这个！后边儿的我就一句都没听进去了，只记得在李领导说出“囚徒困境”四个字时候，年纪轻轻、未经世事的孙宇同学，脱口而出一句：“卧——槽——”郗阳看看我，表情里全是不知所措的尴尬，我轻轻摇摇头，示意他别慌。

李领导还在嘚吧，我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我立即站起身往外走。李领导明显不悦，一个裴字话音未落，我张嘴就喊：“部长您好！”李领导立即收了声，我到门口，冲他点了下头，同时冲洪亮招了下手，洪亮立即会意，跟着出来了，而刚刚还很不满意那位，正笑得一脸和煦慈祥。

一关门，我便提高了音量：“找着了？”

对方并不急于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来了一句：“再叫声部长听听。”

“行，我越叫你，你越不长。”

“滚蛋！”郝帅恶狠狠道，下语句，又恢复了正常语调：“冯队判断没错，就在后山仓库。”

“漂亮！”我打了个响指。

“你那边怎么样了？”

“正听李扯淡呢。”我抬起手环，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半点，人正困的时候，估计傅月月和老爷子也要熬不住了。特别傅月月，她常年咖啡吊着精神，这一感冒没得喝，估计就要萎靡，得抓紧问了。

洪亮进屋，东拉西扯了一通，李领导就把一屋子人都放了出来，我往傅月月的讯问室走，郗阳跟在我身边，我直接拉他的手。身后跟着一帮刑警，郗阳有一时闪躲，我没松开，他再回头，却发现所有人都散开，进了不同的房间，走廊里只剩下我俩。

我面对郗阳，低头看他，办案区的灯光并不很亮，夜晚的月光正好到小窗口的高度，虽然不如十五，但月光洒进来，也是柔情如水，郗阳站在我面前，等着我说话，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与灯光得共同作用下更显通透可爱，跟童话里的小王子似的。我突然脑子一抽，心说这气氛真不错，要不求个婚吧？

不过瞎扯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还记得正事儿。我拉着郗阳的手，说：“姓李的一进门歪打正着，说对了一件事，‘囚徒困境’不适于傅月月和许老爷子，他俩的同盟牢不可破，但‘说理’确实是我们要用的手段，只是不由我说，不由张超说，也不由龙城刑警来说，而是由你，同样对那帮人恨之入骨的你来说。”

郗阳并不惊讶，他似乎就是为此而来的，只轻轻点了点头，但眼神中却有犹豫。“可是傅月月和张超，他们都是因为我，才不信任大家。”

我摇头：“没有人可以跟他们建立更深的联结，因为没有人比你更希望那些孩子好起来。”我伸手，摸了摸郗阳的头发：“别让我灌鸡汤，我说不来。”

郗阳笑了：“裴队长做得很好！”

我把手滑到郗阳耳边，把微型耳机挂好：“去吧宝贝儿，别紧张。”

郗阳看着我，点了点头，推开了讯问室的门。

我没跟进去，而是去了旁边的监控室，一屋子人在那儿等我。我拿起耳机，洪亮在我耳边小声说：“然哥，我们刚才以为你要在楼道求婚呢。”其他人齐齐点头，这帮人的八卦程度简直令人发指。我没回答，递了个眼神，所有人回到自己岗位，我冲着话筒说：“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