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屋的时候，柳政委靠着床头坐着，目测精神状态还行，只是面上没什么血色，但他这个状态，竟然有种吸血鬼电影中略带颓废的朋克感。不得不说，人格魅力真是神奇，我师傅是真帅！等我上岁数了，老了病了，也能像他这样，我就不用担心留不住小百合的心了。

或许是职业习惯吧，我一进屋就先扫了一眼室内，陈设简单，像他的办公室一样。

双人床，柳政委在靠窗的一侧，另外一半空着，但枕套并不很平整。旁边的床头柜上有个相框，趴在桌子上，跟室内的整洁格格不入。尽管这主卧简单干净到几乎没什么生活痕迹，但我还是凭借丰富的经验察觉到——这屋住了两个人！希望我师傅快点儿好起来！祝他俩日日幸福，夜夜好梦！

我师傅身边的床头柜上有一盒纸巾，一只瓷杯，杯里装着半杯水，童老师走过去，垂手试了下杯子的温度，说：“不热了，赶紧把药吃了。”我师傅嘴角抽了抽，说：“先说话，等他俩走了再吃。”童老师把杯子端起来，说：“不行。吃完药再说。”他语气一直那么温和，声音一直那么平稳，但说话的时候却让我都忍不住点头赞同，我怀疑郗阳那股子蛊惑人心的劲儿莫不是跟他学的？

我师傅到底乖乖吃了药，一点儿表情变化都没有，但小动作出卖了他，两颗药，他把那大半杯水全喝了。童老师接过杯子，跟我和郗阳说了声随便坐，就出去倒水了。我哪儿还敢坐下？我刚才那点儿小心思，全被我师傅发现了，这会儿他正拿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瞪着我，跟让·雷诺似的。

我多久没见我师傅了？我掐指算了算，实在想不起来了，总之是好几天了。我真不是个合格的徒弟。不过我师傅也懒得理我，他伸手招呼郗阳坐在他床边儿，眼神瞬间变得温和，跟看亲儿子似的。

“这几天，怎么样？”柳政委一说话，我才发觉他嗓子沙哑，分明是遭过了大难。

郗阳点头：“挺好的，师兄很照顾我。”

是我的幻觉吗？我感觉我师傅笑了，但若有似无，我想看仔细的时候，他脸上竟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我都听冯队说了，你们做得很好。”

我们？我得到我师傅的表扬了！拖郗阳的福，我有点开心！

“应该的。”我说，语气里一丝愉悦都不带。我师傅自然知道我闹脾气的原因，我小心眼儿，越是亲密的人惹到我，我越容易炸毛。

我师傅叹了口气，问郗阳：“郗阳怪我吗？”

郗阳摇头：“政委有您的考虑。”

你不怪他，你那天可没轻了咬我！我好想捏小百合的脸。

“裴然。”师傅叫我：“说说你的分析吧。”

得，这就开始考试了。“师傅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是说错了，您就当没听见。”

“少贫，说说，我为什么隐瞒中毒的事儿？”

行啊，那我就在媳妇面前露一手吧。于是我说：“因为郗阳是嫌疑人。”

话音刚落，小百合一愣，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盯着我，我赶紧补了一句：“我猜的。”

我说话的时候，童老师刚好进门，我抬头撞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笑了。

童老师冲我点点头，我继续，对我师傅说：“郗阳每次出现场，您都跟自己孩子上考场似的，前前后后打好几个电话，他——”

“咳咳！”我师傅突然咳嗽，童老师明显紧张了一下，反应过来我师傅是故意的，才放下杯子，不轻不重，但我看我师傅那表情，这声音大概刚好撞在他心上。

我师傅也真是的，心疼郗阳还不直接说，他对童老师怕不是也这样。

屋里又安静下来，我继续：“正月十五，王小山自杀，郗阳我们正好在现场撞上，您却没出现，连个电话都没打过，什么情况？冯队说您生病了，郗阳我俩担心，想去医院看望，冯队明显拦着我们，意欲何为？这时候，我只是觉得奇怪，但我只是好奇您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是，是生了什么不方便告诉我们的病……不是。”

草，越描越黑，得赶紧往下说。“后来我查到傅月月与许朋的关系，就此明白了傅月月与‘换魂案’的关系，也就是王小山在案件中的地位。都这会儿了，您还不出现，我猜您真的病得很重，但冯队让我叫郗阳劝傅月月的时候，并且告诉我这是您的意思，我就觉得您不见得是病了，很可能是出事儿了，而且这事大概率跟郗阳沾了边儿。”

郗阳面上的疑惑越来越重，竟然也有小百合看不透的局。

我接着说：“冯队说您是试探郗阳，我信，没有人可以随意被相信。但是，您在郗阳来龙城局之前，就已经确认郗阳跟那帮人不是一伙的了吧？否则您根本不会让他来。”

我挑挑眉，看透一切，我师傅压根儿没理我，郗阳和童老师也是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不然呢？重点呢？”我抿了抿嘴唇，继续：“郗阳在办案区经历的一场，确实是忠诚度考验，但出题的是您，测试的目的却是让龙城全局都看到郗阳的成绩，就像冯队说的，我们可以把后背交给兄弟，但前提是我得有信任对方的理由，那次的询问，给了龙城全局一个理由。”

所以，柳政委的命令虽然是怀疑，但分明给了郗阳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清白的机会。“当然我一直只是疑惑着，冯队刚说您中毒了，我才想通了。”

“继续。”我师傅说。

这么半天了还没打断我，我估摸着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信心也更足了。“如果说，您中毒了，投毒的人栽赃郗阳，咱屋四个人知道其中有诈，不对，就算把冯队、郝帅、大洪、大黄他们都算上，龙城局至少还有九成人会觉得这就是证据。”

一旦郗阳被列为嫌疑人，龙城海城都会开始调查，到时候会牵扯许多事，说得白了，我们谁都不能保证，郗阳当这一回嫌疑人之后，还能不能再穿回警服了。所以，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就是——“对中毒的事情保密，避免其他人先入为主。”

先入为主是可怕的，因为第一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被扭转，正因为此，在英美等陪审团制度的国家，有的律师会为嫌疑人准备日常的衣服，避免他们穿着囚服受审。

但也正是因为柳政委选择秘而不宣，对外称病，才使得真正投毒的人乱了阵脚，他不知道柳政委到底有没有吃下毒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暴露，情急之下，他选择杀死被他利用的姑娘，这就是杨滨意图杀害李檬的动机。一个刚满十八岁，正在读大学的姑娘，自以为遇见了爱情，却掉进了陷阱。

“可您是怎么想到，对方要栽赃的人，是郗阳呢？”我真的好奇。

“指纹。”我师傅说。“那餐盘很干净，上面除了我的指纹，只有半枚郗阳的。”

我瞬间懂了。我单位人多，食堂跟大学那种差不多，负责盛饭的师傅，确实都是戴着手套的，但是要达到没有第三个人的指纹，是很难做到的，对方太过刻意，反而漏了马脚。冯队顺着这个信息，查看了郗阳的物品，在柜子里找到一盒药。我得知之后很是恼火，就这手段，是侮辱我家小百合的双商吗？我家小百合要想杀人，绝对没这么容易被发现！

郗阳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嫁祸，而是更关心柳政委的身体。“政委中的是什么毒？”我突然汗颜，自己嘚吧了这么半天，竟然都没问候一下师傅身体状况！

童老师答：“一种双香豆素衍生物。

“什么豆？”我不懂。

郗阳问：“华法林？”

“什么林？”等会儿，这个我好像听说过，是什么来着？

他俩似乎没空理我，童老师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因为在你柜子里发现的药也确实是华法林，而且咳血的症状很像，用了维生素K，凝血酶原一直恢复不到正常值，而且血色略微发黑，所以我判断这药成分复杂，不仅仅是抗凝剂，我换了……”

后面我就完全听不懂了，也记不住了。俩人聊得差不多了，该我了，我举手示意：“求个科普。”三人齐齐看向我，我因为没有知识而显得格格不入。

童教授笑着说：“我来解释吧。”我点头。他说：“就是说，你们政委，吃了一种引发狂吐血的新型耗子药。”

“……”我正想着说什么好，童教授接着说：“我就很纳闷儿，普通耗子药就行了，干嘛用这种？造价高许多，合成还麻烦。”他这么说着，好像真的开始认真思索了！

柳政委铁青着脸看我，一言不发，我低头老实儿眯着。我不该当场问的，我为什么不选择回家再问郗阳？感受了童老师的说话方式，我算是明白郗阳在家动不动在我身上比划从哪儿下刀是跟谁学的了。

不过经过童老师的耐心解释，我大概懂了。虽然对方用的不是常用作老鼠药的华法林，但作用相似，甚至更猛。童老师说华法林中毒两周后仍然存在风险，所以理论上讲，柳政委还没度过危险期，他干咳两声，童老师都会紧张。而且，为了避免更加严重的内出血，柳政委必须再卧床静养一阵子，还要进行输血治疗，难怪我一进屋就感受到周身散发的吸血鬼气质。

从柳政委家出来，我开着小捷达，拉着小百合，回家。车子路过天龙山公园、龙城公安局，穿过龙城警大院墙外的马路，我不断想起遇到郗阳之后的日子。故事的开始只是个意外，但两个人慢慢走下来，就发觉，意外越来越多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感慨道：“让你把更衣柜锁上，你从来不听，非说你那破衣服没人偷。”

郗阳看着我，耸耸肩：“反正我锁了他们也有办法打开啊，那锁特别好开，有根曲别针就够了。”他还挺有理！然后，他很快就抓住了重点：“你刚才说，担心我因为肖映诚，没办法再当警察了，对吧？”

“对。”这也是我搞不懂的地方，如果说，杨滨听命王小山，王小山听命肖映诚，那么，肖映诚同意郗阳上警大，杨滨却想扒郗阳的警皮，这不是矛盾吗？

我正琢磨呢，郗阳不干了。“你担心我工作，就你不担心我的命吗？”

哎呀！小百合耍赖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当然有道理：”他们真想杀你，就不用投毒柳政委了，一石二鸟搞不好就是鸡飞蛋打，划不来，不如直接把俩都药死。”

郗阳看着我，不说话，表情怪怪的。

“怎么了？”我问。

郗阳竖起大拇指：“师兄，你现在说话的方式，越来越酷了！”

Excuseme？哪儿酷了？我这是学你和童老师呢好吗？

“郗阳。”我叫他。

“嗯？干嘛突然叫我名字？”

我说：“我爱你。”

爱一个动辄身处险境的小骗子，太难了。

接连两起案子，都涉及感情利用，郝帅跟个怨妇似的，叨叨自己不相信爱情了，结果没两天，他又去相亲了，又跟从前一样空手而归。姑娘说了，你这个工作不好，接触到的都是人性恶、负能量，我思想单纯，咱俩不合适！得，这一棒子，把我们全打死了。

我不认识那姑娘，但我特想见见她，跟她说一句，单纯是看过他人的卑鄙后依然保持善良的本真，至于那种啥都不知道的人，要想保持善良继续活着，就只能靠我们这些天天接触人性恶的人，为他们营造一个啥都不需要知道的环境，知道不？

但我没去说，我嫌累，案子已经够多的了，我有那个功夫就陪陪我家小百合了！

郗阳这几天很乖，乖到有时候让我瘆得慌，比如有天我晚上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出了卧室去找，见他正拎着把菜刀在厨房站着，把我吓死了，问他干嘛，小百合一脸委屈：“我想给你做个沙拉当早餐，但是切菜太难了，不如解剖大鼠。”

你这什么比喻？“回去睡觉！明天早晨吃单位食堂！”我拿过菜刀，插回刀架，小百合还要挣扎，我直接给他打横抱了回去。还有精力琢磨做饭，看来今晚是没折腾够，继续啊？

我并没有继续，因为我发现，最近只要我有表示，他就没完没了。虽然小百合一向这个风格，但有的时候，我明知道他那个姿势不会舒服，他却还是会做下去。

“为什么？”我问他：“为什么勉强自己讨好我？”

郗阳眨眨眼睛：“你发现了啊？”

废话！

“到底怎么回事儿？”

郗阳刚要张嘴，我立即打断他：“别说危机意识啊，你吃定了我爱你，压根儿不会有危机。”

郗阳抿了抿嘴唇，说：“哦。”

我就知道郗小骗子没打算跟我说实话。

我伸手捏他的脸。“你不说，或者撒谎，我就要乱猜，你知道我想象力有多丰富，到时候……”

“甩了我？”

“不。”我摇头。“到时候，我就会很难过，你想我难过？”

“不想。”

我点头。李领导怎么给我们开的会？审讯要注重说理，要灌输正面、积极、正义的观点，策略成功，郗阳被我说动了。

他往我怀里蹭了蹭，搂住我的脖子，就好像怕我听完他说话就跑了似的。“傅月月利用王小山的感情，杨滨利用李檬的感情……”

我懂了。郗阳利用我的感情。

“唉……”我叹了口气，使劲儿搂了他一把。“小百合，你爱我吗？”

“爱。”郗阳点点头：“我爱你，好爱你。”

“那你怕什么？”

“爱你才怕……”

这傻孩子。“我管你为什么想跟我在一起，你现在爱我，就够了呀！”

小百合终于露出笑颜，凑上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裴然。”

“干嘛？”

“叫你名字！”小百合嘻嘻地笑。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名字特土。”

“我喜欢。”

“是吗？我现在也喜欢。”我用指尖点在他心口上，说：“夕阳心中多一点。”我指的是“然”字。

郗阳问：“那犬字是雪嘉吗？”

“对。”看来我命中有狗，得赶紧把那个小雪球接回来了。

郗阳又问：“那为什么烤在火上？”

我说：“四点底代表一年四个季节。”

郗阳接着问：“哪个代表春？”

我答：“四个都是。”我想说，有了你，我四季如春。

结果小百合含羞低头，小声问我：“啊？是因为，我一年四季，都、发、春、吗？”

“……”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