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同在一个单位，我下班时间常常比郗阳晚，毕竟我要处理的案子数量远超他要解剖的尸体，我手上的零活也多过他手上的碎尸。所以，通常情况下，郗阳下班之后，会在单位等我一会儿，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原先他总在法医办公室待着，看看书、写写论文什么的，我忙完就去找他。直到有一次，我去找他的时候，碰巧他去洗手间，小周那个挨千刀的在屋，见我就问：“唉，你听说过没？我们办公室天一黑就闹鬼！”一句话，当时汗毛都立起来了！郗阳一进屋，我拉着他就跑了！

都是小时候看的各种故事害的，什么《山海经》，什么《酉阳杂俎》，我那时候还是个小朋友，我都当真事儿看的好吗？简直吓死我了好吗！

郗阳劝我，说周哥开玩笑呢。玩笑？笑屁笑？老子都吓死了，哪里好笑？打那之后，郗阳下班就来我办公室等我了。

虽然工作忙的人是我，但悲催的是，挣钱多的是郗阳……

不算那等他继承的大家大业，单说工资，我算上警衔和工龄，收入还是不如他，还完房贷，所剩无几，我换车的事儿都张罗好几个月了，说是忙得没空去，关键还是怕换完了车，就揭不开锅了……

可我家小百合却暗暗体谅着我，他总能巧妙地让我忽视这些，有啥穿啥，给啥吃啥，一天到晚闭眼吹，我买的东西都特别好看，我做的饭都超级好吃，营造出我是赚钱养家顶梁柱的假想。

郗阳惯用的一招是——喜欢什么，总是跟我要，绝不自己掏钱，凸显我的户主地位。但郗阳喜欢什么？

奶茶，是他在我面前展现的唯一爱好，只是奶、茶、而、已。三十几块一杯的饮料，几乎是郗阳跟我要的最贵的东西。

看到他抱着个杯子使劲儿嘬，眯起眼睛说“师兄真好”，我有时候会隐约觉得，他哪里是热衷饮料？不过是想让我知道，他需要我，而我也可以给他快乐。

可是，不抓住“换魂案”主谋，我的小百合如何快乐？

如果赚钱不是我能做的，那么，就让我快点找到更多线索，抓到那个“鬼”，结束郗阳的噩梦。

“师兄你怎么了？”郗阳松开吸管，一脸紧张地问我。

“没事儿。”我眨眨眼睛，迅速调整情绪：“商场门帘上有灰，刚进来的时候迷眼睛了。”妈的，刚想太远了，差点儿哭出来。

郗阳看看我，又顺着天井往楼下望了望：“咱俩不是都进来一小时了？刚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

“唉我给你买件衣服吧！”我打断他的话，拽起他的小细胳膊就往前走。

今儿小家伙又穿了我之前送他的卫衣，天冷了穿棉衣里头，天热了直接当外套，我买的时候都没想过，这衣服也忒实用了！这面料质量还真不错，比较好打理，但是！那胸前的胶印LOGO，因为洗太多次，都已经裂开了好吗？就算小家伙再喜欢，咱在家穿穿得了，出门换一件好不好？！

郗阳在店里转了一圈儿，简直要被导购围起来了。吸引他们注意的，是郗阳大大咧咧背在身后的书包。

他搬到我家之后，肖映诚叫滕旭往我那儿送过几回东西，过年期间，就是郗阳受伤出院那阵，送得尤其频繁，种类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贵”。

郗阳对这些东西的处理方式是——来者不拒，随手乱丢。我收拾都跟不上趟！后来他出了个主意，全扔我小院儿仓房里了。

郗阳开学前一天，发现之前的书包找不着了！这孩子心也真是大，得亏学生卡在钱包里，要不校门他都进不去……

这会儿他想起肖映诚送来的东西了，跑到仓房里翻了半天，举着个包乐呵呵跑进屋给我看。我当时就惊了！这包的价钱，够我把小捷达上的零碎八碎全换一遍了！就一直在我家仓房放着了？

郗阳完全没注意我的表情，三下五除二，撕掉五金上的保护膜，抓着两头使劲儿抻了抻，心满意足道：“这个不错，还挺结实！”

我：“……”

听说有钱人挎着“驴牌”买菜，街头小报诚不欺我……

郗阳背着这个包，在服装店里转了一圈儿之后，迎上店员满是期待的眼神，问：“有打折的吗？”

店员们：“……”

一个机灵的妹子立即介绍到：“咱们店新款上市，没有活动，您可以看看这边，是艺术家合作款。”

“不用了，谢谢！”郗阳回绝得果断，拉着我就往外走：“师兄我们找个打折的。”

店员们：“……”

媳妇，咱要不要这么实在？

货比三家之后，勤俭持家小百合终于看上一件。我说款式还可以，刚要夸他衣品有长进，郗阳指着架子上的牌子，激动得不行：“三折！才三折！”

我：“……”

许是怕被别人抢了去，小家伙拿起衣服就要往身上套，服务员赶紧过来，表示有试衣间。

郗阳进去没半分钟，窝窝囊囊的就出来了，叫唤着吊牌卡住了，一边儿往外走，一边伸手去够，又够不着，手舞足蹈，急得够呛。

我该帮忙的，可是我只想笑！“哈哈哈，我家郗博士，怎么这么笨？”郗阳苦着脸，说我没同情心。

我过去帮他整理衣服，服装店的灯光柔和，衬得郗阳皮肤更加透亮，仿佛刚刚摘下的新鲜花瓣，等着有人来泡一盏茶。

“好了吗？”郗阳侧头问我。

趁人不备，我低头飞快在他小耳朵上啄了一口，站好，说：“好了。”

就像在湖中投下石子，瞬间泛起涟漪，一层层漫延开去，郗阳的耳朵红起来，不多时小脸儿就泛起了红晕。

“师兄师兄，就这件吧！直接穿着走。”郗阳说着，催我付款。

“这么喜欢？”这还是郗阳头一次表现出对衣服的喜好，莫非是因为打折？“你要不再看看？”

“不了不了。”小家伙摇头，说：“咱们赶紧回家吧！”

我：“……”

小百合你又打什么鬼主意？花花世界三原色你是不是只能看到一种？你对得起自己这清心寡欲的长相吗？！

小百合只高兴了一会儿，没等到家就撅嘴了，都赖裴欣那个欠儿登。欠儿登知道吗？东北话，具体表现就是——没她的事儿，她非要多叨叨两句。

裴欣来信息，说周末休班，想约我和郗阳看电影。郗阳捡了便宜，正高兴呢，就跟裴欣显摆自己“三折”买到的衣服，不多会儿，裴欣回了信儿，是一张商品页截图，官方专营店也在促销，比店里还便宜一百块钱！小百合的快乐瞬间烟消云散。

裴欣，愉快时光终结者！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妹妹？

回家路上，我安慰郗阳，说我们在店里试穿过，可以买到合适的尺码，穿上更好看，郗阳依旧高兴不起来：“穿上都差不多，关键是钱差的太多……”

媳妇为了一百块钱愁成这样，我有点儿难过，郗阳看出来了，反过来安慰我：“不是因为师兄，我最近是真的穷。”

“什么情况？”我脱口而出：“肖家的钱不都是你的？”

“公私不混同，我得顾及生意。”郗阳叹了口气，接着说：“肖映诚死了，个人的部分才能全归我支配。”

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怎么有点儿别扭？

不对！我突然想到，郗阳之前吃住都在学校，工资照发还拿着津贴，搬到我家之后就更没什么花销了，他钱呢？

我问他：“你之前的存款呢？”

郗阳正为这一百块钱头大，闻言立即恢复常态，拽着我着急回家。

他这表现，是有事儿瞒我啊！拿去养那只小白兔了你个小没良心的？

郗阳往前走，我揪住他脖领子，想对付小鸡仔儿似的给他拎回来，放到我面前：“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没什么情况。”

还想糊弄我。

“给你仨数，赶紧坦白，否则今晚睡书房去！三——”

“等一下！”

“怕了？”

“为什么不是师兄睡沙发？

我：“……”

不是，到底咱俩谁的锅？

“也行！”我同意了！我睡沙发！总之我要跟你分房！“二——”

“我错了！”小百合认错总是很利落，不过认错之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钱呢？”我问。

“花了……”郗阳回答。“一部分用来研制‘cis-t1016’的解药，剩下的用来救助儿童了。”

这次，沉默的人是我了。

我从不知道，郗阳做了这么多事，还老把他当成不想事儿的小朋友，给他家当户主，我哪里来的自信？

我的沮丧都写在脸上了，若不是早已认定彼此，乍一看仿佛我认定他的钱，但是现在听说钱没了，还出卖了色相，好惨一男的。

郗阳看我没动静了，沉默了片刻，说：“师兄，其实我还有一点儿钱。”

得了你别说了，你这么一说，我更像骗钱失败的了。

我说：“留着吧，以后当嫁妆。”忽然发现小百合表情怪怪的。“小家伙，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郗阳嘻嘻笑：“其实买个车还是够的，滕旭给你接机那种也行，就是不太方便开，小区不好找车位，而且还要养司机，毕竟让公司的司机来也不合适……师兄你咋啦？”

我咋了？我头疼。

媳妇，咱想点儿别的吧，别老琢磨随时随地，好不好？

不能由着他瞎扯了，还有正事儿。我问：“你刚说的，‘cis-t1016’的解药，跟肖映诚现在研究的，是一回事儿吗？”

郗阳摇头。“不是的。‘cis-t1016’最初是针对DMDS研制的，现在市面上见到的‘换梦剂’其实是半成品，只对14周岁以下的儿童有效，并且副作用巨大。”

“遗忘。”我说。

“对，彻底的遗忘。14岁以下儿童，大脑尚在发育，使用这种药物，轻则像我一样记忆紊乱，重则……”

郗阳没能说下去，我却明白重则如何——像许朋，直接没命。

我握了握郗阳的手，他冲我宽慰地笑笑，继续说：“即便我们活下来，14岁之后还要接受后续治疗，肖映诚做的，就是以‘cis-t1016’为基础研发药物，对DMDS做后续治疗。”

我大概懂了。“那你呢？你在做的是什么？”

“我针对的是受‘cis-t1016’影响的健康儿童，就是这些‘换魂案’的受害人。他们本身没有病，一旦注射药物，对他们的影响就更大。‘cis-t1016’是麦角新碱类新式合成物，从某种程度而言，无异于毒\\品，加上受害人是儿童，除了身体上的治疗，还要加上心理引导，后者更难。”

郗阳微微低着头，街边路灯昏黄的灯光投下来，他的睫毛浓密，在眼睑投下阴影，随着眨眼的频率轻轻晃动。我想起在龙城广场看冰灯的那个晚上，他睫毛上因为呼吸的雾气凝结了细细的水珠，琥珀色的眸子奕奕生光。

郗阳是什么时候确认，肖映诚在研究治疗DMDS药物的？或许是在黄泽发现肖映诚在境外的实验室之后，也许在那之前，或许他可能一直都知道。

郗小骗子没对我说，我也没问，因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既然他已经知道肖映诚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肯接受治疗？甚至在三妹那孩子临床治愈之后，依然没有想要尝试的意思，哪怕提一句都没有过。

肖映诚和滕旭都让我来劝郗阳，为什么是我？治疗与我，是不是有着什么关联？

新年那会儿，郗阳和肖映诚发生争执，他第一次正面反抗舅舅的安排，就像一直顺从的孩子在叛逆期挑战父权，矛盾点是我。

我曾以为，肖映诚因为性别的问题，对我有意见，希望自己的外甥娶妻生子，传递肖映月的血脉，可这次在郦城见到肖映诚之后，我才发现，他似乎完全没把这当回事儿。结合滕旭在郦城跟我说过的话，郗阳和肖映诚争执的关键，是不是也与治疗有关？

我脑子里连续出现许多片段，一张张，一页页，却无法拼凑起来。我需要一个粘合剂。

郗阳不行。小百合故意骗我，到时候又绕来绕去，不仅不能给我答案，还有可能把我引到别的道儿上去。

这人必须了解其中原委，真心为郗阳考虑，同时还得好哄，能对我说实话。我琢磨了一圈儿，就想到一个人。DNA检测报告就快出来了，到时候不管结果是不是如我料想的那样，小滕旭，哥哥都要找你聊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