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阳刚开始讲述的时候，我俩还是肩挨着肩，等讲完了，就变成手牵着手，什么时候换了动作，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状态有点儿像我和郗阳在家聊案子，开始坐着，聊着聊着就躺下了，再后来不知道谁先开始的，然后就是一片狼藉。可这一次，我握着郗阳的手，心情却比以往都复杂。

不仅是张超，这也是我第一次听郗阳完整讲述隋亮的事。我和张超都惊讶于隋亮的贪婪凶狠，为郗禹洁的遭遇和态度唏嘘，更因郗阳的经历感到难过。但郗阳只是简单地陈述着，包括说到自己被隋亮打的时候，他不似我遇见过的任何被害人，甚至比旁观的证人都要冷静，倒像是结案报告，不带任何感情。

郗阳到姑姑郗禹洁家当天，姑父隋亮指着他的鼻子，对郗禹洁说：“郗禹彬得势的时候，给过我家什么好处？肖映月那么有钱，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咱家搬城里去！他们干嘛了？当初我让你去找他，他们连个郊区的房都不给我，现在人死了，想让我给他们养儿子？”而郗禹洁只应了一句：“等他成年，肖家的钱都是他的。

对于郗阳，这就是生活。从六岁到十岁，他就是那样长大的，当时唯一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姑姑，甭说亲情，连同情都没给过他。

不过，他现在有了新的亲人了——就、是、我、呀！

可我也是个变态……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第一次时候郗阳身上带伤，后来我发现他越是身上挂彩、泪眼朦胧、委委屈屈，我就越兴奋！妈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就在这种爱着郗阳，同时觉得自己变态的复杂情绪中，握着郗阳的手，跟他和张超一起，坐在咖啡馆里，等张越，也就是现在顶着滕旭名字的那个戏精。

介于张越并不认同他的这个名字，我们暂时还得管他叫滕旭。

根据滕旭在郦城的态度，我预判此次他与张超的会面，可能不会如张超从前料想的那般令人动容。于是，早上我去机场接张超的时候，郗阳先跟滕旭聊过一次。

“张越？张——越。”滕旭反反复复念叨这个名字，然后跟郗阳说：“还是滕旭比较好听，小少爷觉得呢？”

郗阳咬了咬牙，这是好听的问题吗？

“行，我知道了，小少爷还有别的吩咐吗？”看郗阳不回答，滕旭又开始叨叨他家先生：“肖先生最近很担心您，他都瘦了，真的，看起来苍老许多。”

“他本来就老了！”郗阳直接一句话把滕旭戳死了，心说这小子哪儿头轻哪儿头重都分不清楚？

滕旭张着嘴，愣了半天才闭上。“小少爷，您不能这么说先生，他……”

“滕旭。”郗阳打断他。不能由着他继续，否则这一早上甭说别的事儿了，话题会不停被拉到肖映诚身上去。“你知不知道，我舅舅，特别看重家庭。”

“当然！所以先生很关心您的身体！”

郗阳点点头。“没错，我在家的时候，你，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滕旭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喉结动了动，点点头，没说话，小眼神儿里全是没落。

“所以——你想不想，一、起、上、桌？”郗阳直勾勾盯着滕旭，挑挑眉，似笑非笑，盯得滕旭直起鸡皮疙瘩。

“少……少爷，您再这么看下去，我、我告诉裴少了！”

“好啊！正好师兄也要找你呢！”

“啊？”

“跟我走，师兄和你哥要见你。”

“啥？”滕旭懵了：“我能不去吗？”

“不能。”

滕旭：“……”

“走啊！”

“小少爷，您是故意的。”

“对！”郗阳点头，扬了扬嘴角。谁让滕旭用问句？

“等一下，您刚才说，一起上桌，是什么意思？裴少是不会同意的！”

“同意你大爷！”郗阳高扬轻落，拿指节敲在滕旭额头上。“我舅妈的位置还空着呢，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天天跟我舅舅讲小话儿，让他烦死你！”

滕旭：“……”

郗阳跟我说起这段的时候，我差点儿被他呛死。这未成年威胁没过门儿后妈的画风是怎么回事儿？

郗阳慢条斯理喝了口奶茶：“放在滕旭身上，管用。甭管什么事儿，只要跟我舅舅有关，他智商就清零。”说完，他转向张超：“放心吧，他说要处理一些事，我们约了十点半，到时间他一定会来的！”

张超忍了半天，终于没忍住，爆发了：“小越！跟你舅舅在一起了？！你舅舅！你舅贵庚？四十多了吧？我没记错吧？是你那个有钱舅舅吧？小越才二十几岁！”

郗阳任由张超发出一连串灵魂拷问，慢悠悠道：“我舅舅没钱，钱都是我的。”

我当时就没脾气了！郗阳刚还说人家滕旭抓不住重点，请问你又比滕旭强在哪儿了？！

张超重拳打棉花，被呛得半天缓不过来。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我还是很理解你的。真的，要是我妹找个差十几岁的媳妇，我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懵。”

“什么意思？”张超差点儿蹿起来：“小越想娶肖映诚？！”

我点点头：“我判断，是。”

“啊？唉不对啊，你妹妹，裴欣？你妹为什么娶媳妇？合着你们家都是1啊？”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你们几个，做事到底有没有轻重缓急啊？！再这样我要怀疑我有问题了！

跟郗阳料想得一样，十点半，滕旭果然准时出现在咖啡店。

我循着服务生那句“欢迎光临”看过去，心里顿时惊涛骇浪——这又是什么骚气人设啊？

一个高个的身影从转角处走出来，一身的高级定制，两手一共戴了四个戒指，还抓了个名牌手包，鼻梁上架一副墨镜，耳朵上一颗钻石耳钉晃得我直迷糊！

也不知道是他跟店员说好了，还是正巧赶上了，店里突然开始播放那种耍酷短视频常用的BGM，我和张超同时站起身，眼看着对面的人踩着节奏就过来了！只有郗阳还坐着，捧着个奶茶呼噜噜地喝，喝完一口放下杯子，抬头看我们仨：“比个头呢？我师兄赢了，都坐下吧。”

三人：“……”

四张单人沙发，两两并排，我和郗阳坐一边，张超在我对面，滕旭自然坐张超旁边。

“滕……旭？”我又确定了一次，真的，我简直不敢认了，这小子就差举个牌子，写上“方圆百里生人勿近”了！

滕旭没说话，略略点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动了。坐在他旁边的张超已经开始抖了，我感觉他就快忍不住扑上去，抱住滕旭的脖子边哭边喊“弟弟我找你找的好苦啊弟弟——”。

滕旭明摆着不想说话，张超则是有话不敢说，我有心打个圆场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一时陷入尴尬。半晌儿，又是“呼噜噜”一声，郗阳把最后一口奶茶咽下去，心满意足，靠在靠背上，自言自语似的：“不想上桌是吧？好啊！”

说完，郗阳拉起我的手，作势要走，千钧一发之际，滕旭那边儿跟触了电似的，冲着张超就喊了一声：“哥！”

张超一愣，眼泪差点儿下来了，指着我就开骂：“裴然你太欺负人了！看你把我弟弟吓得！”我满脑袋问号，我说话了吗大哥？！

行，认亲大会顺利闭幕了！

当然不能。

滕旭这一声“哥”叫得不情不愿，张超心里更难过了，要说刚才还有一丝期盼的小火苗，现在算是彻底给浇灭了。他看看我，又看向郗阳，似乎还想再次确认，我俩只能回报他歉意的眼神，张越是真的不记得他了，如今的滕旭眼里只有肖映诚，他张超就是个路人甲。

张超剃头挑子一头热，郗法医的“方子”又标本不治，搞得滕旭像是被家长逼相亲的小可怜儿。这么僵着不是办法，我决定，从当事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聊起，那就是“换魂案。

即便滕旭排斥身份问题，是真正的“不畏将来不念过去”了，但有人假借他心上人的名义到处违法乱纪他管不管？

“既然大家跟关心‘换魂案’，机会难得，不如聊聊吧。”我说：“我们现在指的‘换魂案’，作案方式都是通过‘幻梦剂’cis-t1016及其他心理干预进行洗脑，受害人均是14岁以下儿童。除了已破获的9·27龙城案、12·19潞城案，还有其他地区三起、境外两起，加上杨滨提供线索的一起，我们现在已知的‘换魂’案件有8起，受害人11人。”

“13人。”张超纠正我：“你去云南那会儿，我回潞城抓人，但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孩子救下了，那伙人跑了，昨儿我们抓到一个，做笔录时候那人大包大揽，说自己是主谋，结果如何物色犯罪对象，如何联系买家，通过什么途径拿到的药物，一问三不知。”

我跟郗阳对视一眼，他轻轻吐了口气。“看来肖阳惨死，确实吓到了很多人。”

我还关心另一个问题：“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除了龙城，“换魂案”涉及潞城最多，如今抓捕消息都能漏，难道潞城局也有内鬼？

“在查。”张超回答。

“那你这么一出来……”

“没事。”张超看一眼滕旭，又迅速收回目光。“他们会处理，不妨事。”

我点点头。“可是加上这孩子，一共12人，你刚说13个啊！”

“十三！”张超语气笃定。“还有你前阵子解救的小女孩儿。”

他指的是那个自称肖阳，也把肖映诚叫做舅舅的小女孩儿。

过年期间，郗阳在肖映诚海城的家里见到那小女孩儿，听到她叫肖映诚“舅舅”，看到她身上的注射痕迹，郗阳就想到肖阳。他原本就怀疑肖阳的死跟肖映诚有关，再加上肖映诚那天的态度，郗阳自然以为这女孩儿是肖映诚绑来，要做肖阳替身的。前阵子，我们跟海城公安一起，把那女孩儿从别墅带出来，暂时安顿在西郊疗养院。

没等我解释，刚还在走神儿的滕旭突然急了！他一拍扶手，冲着张超就喊：“你颠倒黑白！那小女孩儿有DMDS，他爸妈都不要她，多亏了小程……程先生……肖先生救她！”

众人：“……”

我扶了扶额头。谁跟你抢着说了？

滕旭原本气势挺足的，不小心叫错了称呼，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两次改口之后，效果就比较搞笑了。滕旭想必也没犯过这种错误，当即涨红了脸，我没憋住，乐了，一抬头，发现张超又瞪我！大哥你老瞪我干嘛啊？我说话了吗？

不过滕旭这么一乱，反倒让我心安了。

我认识滕旭少说也有半年了，虽然他常常因为戏精属性搞砸一些事，但他慌成这样，我还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我直接戳穿他喜欢肖映诚的时候，而这一次，他的慌乱是因为——张超在旁边。

滕旭是在意这个哥哥的，即使他想不起年少时候的情谊。早上会面的时候，郗阳告诉滕旭，他这个哥哥为了找他，全国各地东奔西走，为了他放弃小时候的文学理想，上了警校当了警察，甚至曾经为了他，连爱情都暂时搁置了。

滕旭的心就算是个冰疙瘩，这会儿也差不多让张超捂热乎了，只不过这么多年，他心里只有肖映诚一人，已经习惯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关爱，滕旭需要缓缓，过阵子说不定就接受了。

果然，之后的交流中，我多次发现滕旭偷瞄张超，甚至有一次，他端起杯子听张超说话，吸管都戳到脸上了才反应过来。

梳理完一遍“换魂案”的始末，我总结到：“‘幻梦剂’的第一批被试者有四个人，郗阳、张——滕旭！另外两个，肖阳和许朋，都已经去世了。”

“等等等等！”滕旭打断我。

“怎么了？我叫错了？我改了呀！”

“不是不是！”滕旭有点急：“许朋什么时候死的？”

这是个问题！我看看张超，又看看郗阳，没人知道许朋的死亡时间，连他尸体在哪儿都不知道！

“那你们怎么确定，许朋死了？”

滕旭一个问题，把我们三个警察全给问懵了。最后，我说：“王小山日记里写的。”

滕旭眯了眯眼睛，看着我：“死亡笔记吗？王小山写得就那么准？我拿个本儿写小程爱我，能成立吗？”

我：“……”很有道理！“要是肖映诚看到了，说不准就答应你了。”趁着滕旭没发飙，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这事儿确实没能查实，许朋父亲给他走了死亡申报，户口也已经做了死亡注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滕旭微微蹙着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有很多顾虑。

“没关系的。”刚才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的郗阳开了口：“从前是我不好，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很多事误会了你和舅舅。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们是同一阵营，就应该互相帮助，互通有无，才能更快把问题解决掉，对不对？”

郗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我总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但并不是他平时对待我的样子，思来想去，我终于明白了——他对雪嘉就是这个态度！郗小骗子可以啊！

滕旭听了这一番话，果然大受感动，要不是我拦着，他准要激动地拉住郗阳的手！

“小少爷！您终于理解先生了！您不再恨他了对不对？先生知道一定很开心！”

滕旭说着，掏出电话就要给肖映诚播，郗阳忙拦住他。肖映诚心思细腻，郗阳是知道的，所以他不能让滕旭联系肖映诚，否则到时候，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道让滕旭犹犹豫豫的事情是什么了！

郗阳抬手，挡住滕旭的手机屏幕。“一码归一码，我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伤害就是伤害，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舅舅纵容、指使你，一次次打伤我，还想拿师兄的安危威胁我，这些，我都记着。”

滕旭正要拨号的手僵住了，脸上的喜悦消散，转为失落，瘪着嘴叫“小少爷”。郗阳没给他时间委屈，急切问：“许朋没死？”

滕旭大惊：“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