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夫面色沉重地端着一碗汤药进来，鸽血一般的颜色。

“这是最后一剂药了。给她灌下去，半个时辰后我再施针逼出她体内瘀血，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

南风紧咬的下颌绷出凌厉的弧度，他强作镇定接过药碗，“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和她单独待会儿。”

“好。”

“药要赶紧……”石达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虞渊推着往外走。

她就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一张小脸白的像一块儿冬日里的冰。“太脆弱了。”南风喃喃，“这可不像你。”

她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像一把火烧云烧进了他心里。

她像悬崖上的花，也像戈壁上的草，鲜活泼辣，勃勃生机。南风记得和她的每一次相遇，甚至闭上眼就能描摹她的每一个表情。

那是他这些年刀尖舔血时唯一松快的时刻，是他的慰藉和信仰。

南风以为年岁渐长，自己再也不会经历父母身死，千里逃亡的无助了，但她躺在这里，自己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她的嬉笑怒骂，铺天盖地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彻底将他淹没。

嘴里是苦的，空气也是苦的，就好像自己拼劲气力搭建的屋房，以为可以遮风挡雨，原来只是沙子堆砌的楼阁，一个浪打来就化为了乌有！

贼老天！

一拳砸在墙上，指骨转瞬就见了血。

南风恨不能躺在床上的是自己！

“我后悔了。”他俯下身，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以前我总觉得会有大把的时间，总想等到一个合适的节点，向你表明我的心意。”南风声音低哑，语速极慢，“我想了无数次那个场景。”

等战事平息，等父母沉冤得雪，他会堂堂正正地去见她。那或许是个天气晴好，万物复苏的春日，也或许是瑞雪落纷华的热闹冬日，他会带着十足的诚意，和忐忑羞涩，争取她每一个家人的祝福，然后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把她带回家。

可是现在……

南风颤声，“你快醒过来好不好？”

别留下我一个人。

一滴泪砸在了张梓涵沉静的面庞上。

突然她感觉心里一颤，有种莫名的牵绊，好像在呼唤着她。

张梓涵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张小碗说她在慢慢变得透明。

“涵涵，洗手吃饭！”妈妈熟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张梓涵和张小碗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走吧。”

一桌子熟悉又丰盛的菜，还有爸爸妈妈乐呵的笑脸。

她多想能再和他们吃一顿饭。她多想能再抱抱他们，现在连他们絮叨的声音都让她无比渴望。

“涵涵，我和你妈要宣布一件大事！”

爸爸鬓角好像有白头发了？

“什么事呀？”

“你妈下个月就要退休了。这些年你妈为了这个家操劳很多，咱们爷俩得知足感恩！所以我和你妈商量着买辆房车，带你妈环游中国去！”

妈妈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美。

张爸心情不错，抿了口酒继续说道，“以前总觉得你没长大，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要替你操心。尤其你刚出院那会儿，我和你妈最着急，你当时啥也想不起来，啥也不会，我就和你妈就想，我们百年之后，你可怎么办呢！”

张妈接着道，“所以那时候，我们一边帮你恢复，一边想着帮你找个好人家，能照顾你，所以病急乱投医，让你到处相亲。”

“那现在不催我相亲啦？”

“嗨，那不是着急嘛。现在我和你爸想清楚了，你想恋爱就谈，不想恋爱就单着，最重要的是你开心。”

张爸插嘴道，“而且你现在好好的，能跑能跳，工作也靠谱，你就是一辈子当老姑娘又能怎么样呢。你看最近那些新闻里的，有些姑娘看错眼嫁了人，和跳了火坑差不多，还不如不嫁。”

“别光听我们说啊，抓紧时间吃菜，这肉啊凉了就没热的香。”

“最最关键的是，像我和你妈这样情投意合，几十年恩爱如一日的不多了，你说是吧老婆~”张爸冲着张妈挤眉弄眼。

“去你的。”

“涵涵，妈和你说，你爸说的也是妈的心里话。人这一辈子，说短很短，说长也长，一辈子舒舒坦坦、平平稳稳其实很难的，大多是不如意之事，永远快乐很难，但遇事乐观日子就不至于过差了。老张，这青菜盐有点放多了。”

“我尝尝，好像是有点。你少吃菜，多吃那个肉，那个肉好吃。”说完，张妈的碗里就多了一块软糯多汁的红烧肉。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张梓涵从爸爸妈妈的一番话里品出了“珍惜当下”四个大字。人不能永远快乐，但却可以永远乐观。

自己好像越来越透明了，张小碗眼神里满是焦急。

张小碗：“爸，妈，其实……”

张梓涵看出她是想对爸妈说明一切，立马打断，“别！别说！”

穿越这么荒诞的事情，爸妈怎么能接受呢，就算是接受了她更不想父母再感受一次别离之苦！她能为爸妈做的不多……

“涵涵，怎么了？”

“没……没事，就是今晚的饭菜太好吃了，我想着明天带点去公司。”

“嗨，让明早你爸起来给你做！”

张梓涵忍不住想抱住妈妈，却抱了个空，她不死心又去抱爸爸，依然抱了个虚影，两行清泪滑落面庞。

“怪了，刚刚怎么突然感觉身上热热的？”“我也是。”

“可能是吃饭补充了热量的缘故吧。”

在张爸张妈看不到的地方，张梓涵用力擦干了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坚毅，对张小碗说道，“小碗，爸妈就交给你照顾了！”

“你放心！”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你也是。”两个女孩虚空握住了手，也许下属于彼此的承诺。

张梓涵想最后触碰下自己的原身，一股大力却突然袭来，温馨的小屋、父母的笑颜，瞬间眼前的景色就消失不见了。

她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痛。

头痛，胳膊痛，浑身都痛，每个毛孔都在叫嚣，最要命的是她感觉自己的嘴唇更痛。

好像，好像有人把自己的嘴唇当成了食物吸吮研磨。

“唔，疼。”

她用力睁开眼睛，目光聚焦，然后愣住。

眼前满是泪痕，狼狈不堪的男子是谁……是南风吗？

她眯着眼睛确认，依稀从轮廓里看出那人是南风的样子，只是棱角凛冽，从原来少年人的模样，一发不可收拾地冲着成年男子的身量长开来。

现在，南风，正在亲她？怎么回事？？

在被无数疑问包围侵袭她的大脑之前，一抹红晕先冲上了她的脸颊！

这^……这好像是她的初吻啊！！

南风则是完全呆住了。张梓涵看着他的眼神像慢动作回放一样，从震惊到狂喜，从狂喜到羞涩。

他强装镇定，端着药碗的手却不自觉颤抖起来，完全出卖了他，连里面的汤药都撒了出来。

“我……我想给你喂药，你知道你病了吗？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咽不下去，我才……唉，算了我给你叫大夫。”

南风整个人仿佛被她的目光烫伤，从床上弹起来，一把风似的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石大夫！石大夫！”

只留下他烧红耳朵的残影刻在张梓涵的眸子里。

冷静！冷静！她不断提醒自己，当务之急是先理清思路，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心似擂鼓，脸烧的发烫，不用想她都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肯定红的不像样子。

“嘭”的一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门被等候在外的石达、虞渊撞开。“怎么了？”

南风气喘，“她，她醒了！”

“醒了？”石达痛的一脸呲牙咧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你先把手松开！我的胳膊都要被你捏废了！”

“抱歉，是我失态了。”

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的，一把子牛力气。石达心里腹诽，步子却没停下，他同样心急雀跃，作为一个大夫，还有什么比听到回天乏力的病人又有了起色更让人振奋的消息呢。

眼见屋子里来人，张梓涵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直接闭上眼睛，却因为这具身体卧榻几天虚弱无比，根本承载不了她波动的思绪，竟真的昏睡过去了。

几人进屋后看到的依然是双目紧闭，安静躺卧的她。

虞渊急道，“不是说醒了吗？”

石达赶紧搭脉，眉头却蹙了起来。

“脉象平稳，流利有力，想必是那方子有效果了，应是没有大碍了。”听闻此言，南风、虞渊松了口气，脸上立马带了喜色。

“南风刚说她醒了，这会子怎么又……”虞渊急道。

“卧床多日，身体无力也是正常，休息个把时辰，自然会醒。只是她这面庞之上绯红难消，我实在拿捏不透。”

一旁的南风干咳起来。

虞渊关切，“你怎么咳嗽了，不会是得了风寒吧？”

“没……我没事，咳咳，就是嗓子有些不舒服。”

“等下也让石大夫给你把下脉，别你也累倒了。”

南风胡乱摆手，“嗯，没事，再说吧。”虞渊也不好再劝，心思还是在病榻的小人儿身上。

石达边捋着几根稀疏的羊角胡边思考，“许是她体内还有瘀血未消，我再施针逼出瘀血，想必就能大好了。”

虞渊催促：“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吧！”

南风：“既然那汤药已经有效果了，也不急这一时三刻，那红晕许是……许是有别的原因。等她醒了再请石大夫相看不迟。”

虞渊侧目，他简直有点搞不懂南风了，之前最着急的是他，最盼着她醒来的也是他，既然石大夫有法子，怎的这会子又拒绝了。

“你往日行事最是果决，现在到底怎么了，不请石大夫一鼓作气治好她，这样拖延下去万一拖出个好歹来，你就擎等着后悔吧！”

“我……”南风不知该如何解释，又担忧她的病情，一时纠结万分。

石达斜睨二人，“你们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都把嘴闭上，听我的！”点着虞渊道，“你去让人准备洗漱用具，再提前备好温养的饭食。”

“好，我马上去。”

“南风，你过来帮我施针。”

南风一言不发，撩起衣摆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半抱起她，让她全身的重量依靠在自己胸前。女孩子的柔软让他僵窘，他忍不住屏住呼吸，但她瘦削的肩胛骨又直戳他心窝。

这一路她得经受多少曲折磨难，这样小小一个女孩子，本该在承欢父母膝下，好吃好玩平平安安，即使她喜爱做买卖，以她的聪慧，那也有百种法子幸福安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一时间南风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恨不能自己替她受这一遭！

石达本来在给银针清洁火烤消毒，转头就看到南风牙关咬紧，双目赤红，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仿似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便推了他一把，“你如何了？看你身子有恙，这几天，你天天长在这里，都没怎么休息过，要不让虞渊来吧？”

“无碍，我就在这陪着她。”

石达摇头，也不再劝。

“来了！洗漱用具都准备好了，热水也备好了。”虞渊带着几个仆从端着器具进来又摆手让他们关门出去，“厨子正在准备饭食。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那行，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