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帽似云来

《碧帽似云来》

第65章 往事篇:小屋外群鸦盘旋,死鱼被啄得只剩白花花的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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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绿又走进了杉露林深处的小屋。

他不喜欢这里,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能让人看见,这里除了死去的梁师兄大概没人知道,是他能找到最安全的地方。

他要把他亲眼所见的,关于师父如何谋害罗掌门、如何毁尸灭迹,以及如何在众人前装模作样取得掌门之位的事都细细写下来,等到他走的那天贴在山门处行人最多的地方。

就算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湮灭,至少能让那个人名誉受损。阿绿知道名声对他很重要。

其实要想毁他名声,最有效的是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但那样属于玉石俱焚,阿绿又不傻。

并不是不敢,只是没必要。他还要去南方,不能在这里绊住脚步。

小屋果然没人来过,里面连气味都没散干净,陈设也没有变化。

那晚被他扔开的布帕还在地上丢着。阿绿把它捡起来,连同所有织物,包括那条暖和的狗皮褥子,都拿到外面一把火烧掉。又把桌上的锅碗扔出去,那里面还冻着鱼汤,灰色的鱼眼飘在面上瞪着他。

唯独桌上那一小坛酒,阿绿没扔。他试着饮了一点,很冰,但下肚后身体确实变暖和了。

阿绿把小桌拖到门口,铺好纸,借着午后的阳光,开始写那封陈情书。

朱墨用起来很特别,写出的字好像带着血淋淋的怒意,满腔愤恨尽数喷在纸上。

阿绿深吸了几口气。克制,他要的是揭露真相,倘若带了太多的情绪,写出来的东西反而没人相信。

然而当他冷静下来,只写了几个字,就撂下了笔。

阿绿突然发现自己还从未写过师父的名讳——他会写,但没写过,连说都没说过。

用朱墨写人名,是大不敬,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师父。

师父身为长辈,还有恩于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这么干。

林子里几只寒鸦降下,嘎嘎叫着去啄食他扔出去的鱼汤,有一只不知怎的撞进了屋子,差点蹭到他的头顶。阿绿吓了一跳,随即惊醒:干嘛要想这些?自己写这东西,不就是为了让那个人难受吗?!

还说什么师父,他做的那些事,配为人师表吗?!

父不慈则子不孝,何况只是师徒。阿绿拿起笔,狠狠地写上那三个字。

看着自己写下的名字,阿绿突然愣住了。他是头一次写这三个字,所以也是第一次发现……

自己的笔迹,跟师父实在是太像了。

一笔一划、方正遒劲。他刚上山时,师父也曾用这种笔迹写下这三个字给他看。

他刚上山时生着病,是师父日夜照顾他,过了半俩月方有好转。虽然好些了,但也不敢让他到外面吹风,师父就在狮子台里面教他写字。

孤越金问他会不会背什么诗,阿绿就会一首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

师父叫他写下来看看,阿绿才发现自己只会数白嘴,就算再怎么努力,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难看至极,还画了好几个圈。

师父在旁边看着,阿绿差点急哭了。倒不是因为羞耻,只是之前师父说过收他是因为他天赋异禀值得培养,如今发现他根本不是,哪还肯要他?恐怕很快就要赶他走了!

他舍不得这里暖饱的好日子。

谁知师父看着他的字,扑哧笑了,揉着他的脑袋说:“看你这字,就知道你这孩子心思挺可爱的。”

阿绿愣愣地看着师父,想分辨这个人究竟是嘲讽还是真心夸他。

“怎么啦?我是你师父,我没教过,你自然不会写。”孤越金看见他的表情,又说:“别人看不出来,你是一块璞玉。我做你师父,就是要好好雕琢你。”

当时九岁的阿绿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孤越金。那之前在他眼里,这个人是吃不完的芝麻饼和肉粥、是蓬松的新棉被、是整夜燃着的炉火。

但从这时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当时他年幼懵懂,后来才渐渐明白。

是家人。这个人是不论他智愚美丑、懂事还是任性,都会全心全意待他的家人。

师父不会想到,自己唯一疼爱的弟子,正用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字,写着控诉他的话。

阿绿想起那晚自己说的气话,也觉得有些过分。如他所说,要是师父带他回山就是为那种事,哪还有必要耐心教他写字?

师父当然是对他好的。但一切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阿绿想不明白。算了,反正天一暖和他就要走了,等到了南方,谁还会在乎这些旧事?

是的,他记得师父对他有多好。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买了朱墨,就要把这张纸写满;既然写了,就要贴出去让一切大白于天下。他一定要走。

就算这一走会让他成了不忠不孝不恩不义的白眼狼,他也非走不可。天底下任何人但凡知道他那晚有多疼多难受,就谁也不会指摘他;所以尽管没有人知道,他也是没错的。

这封陈情书阿绿写了很久,中间几度撂下笔,直到黄昏才终于写完。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有些眼花,阿绿倚着门框立了一会儿,小屋外群鸦盘旋,被他扔出去的砂锅里,死鱼已经被啄得只剩白花花的头骨。

他把那张写满红字的纸折成小块,用力按平,封在一只平平无奇的信封里。

这是他对自己在金雪岭这几年时光写的诀别信,是能将他与师父血淋淋地切分开的一把刀。

在春天到来之前,在他把那五十两装进包袱之前,在他走进温暖湿润的南方之前,决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他藏好信,轻快地走出树林回到狮子台,继续扮演乖巧又忠诚的阿绿去。

之后过了半个多月,阿绿才又找到机会下山去。

此时已经是冰雪初融,空气又湿又冷。小城街道上的冰雪被太阳晒化,成了泥泞的冰沙。阿绿尽管走得小心,靴子面上还是溅了不少泥水。

北地的早春总是要来不来,刚觉得暖和些,又是一大场倒春寒。对这地方,一丝丝无益的希望都是巨大的施舍和赏赐,真正的春天要人拼命期盼和乞求才肯到来。

阿绿从当铺出来,心里也跟早春一样烦闷。他这次带下山来的主要是些饰物,本以为能多换些钱,没想到却大失所望——北地盛产宝石珠玉,有钱人却稀少,那些东西还没有厚实的靴子裘袄值钱。

当铺的人还看上了他的剑,说若是愿意出手,起码能开出五十两。纠缠了半天,烦得阿绿差点发脾气。开玩笑,剑怎么能卖?

还好上次换的钱足够多,省着些用,也能撑一段时间。阿绿一边绕开道上的泥坑,一边盘算着如何再去筹些钱,走着走着,他在一条窄巷前停住了。

这地方他来过。之前跟梁师兄下山时,就是从这地方买的隐泽丹。当时师兄让他在巷口等,自己进去替他买的药。这回可没人能替他进去了。

阿绿盯着巷子尽头那家昏黑的小店,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进去。

推开店门,一股混杂的香气扑面而来。阿绿知道这个气味,这叫‘风尘气’。

这里隔条街就是青楼伎馆,丝竹声都能隐约传来。阿绿他娘年轻时就是歌女,阿绿虽然没有在楼子里生活过,却闻过不少风尘味儿——娘最好的友人柳姨身上就带着这种味儿。她笑起来声音很吵,总是掐他的脸,逗他说要把他卖到楼子里去,气得他从小一见到柳姨就跑。

但最后,唯一肯出钱帮他娘安葬的也是柳姨。

阿绿走进店门。里面昏暗肮脏,靠墙陈列码放着各种彩纸包的小盒子和小瓷瓶。

几名艳服女子正在挑选物品,见他进来纷纷侧目,目光小刷子似的在阿绿身上扫过。

阿绿低头直视前方,径直走到店家面前:“要隐泽丹。”又小声补了一句:“替舍妹带一些。”

那些目光一下子无趣地挪开了。店家也是个女子,只是不年轻,眼角生着粉妆也遮不住的皱纹。她靠在软椅把手上,慢慢吸着烟斗,耷着眼皮回了一句:“要多少。”

阿绿直接问:“有多少?”

他这话一出,小店里立马安静了,众人的目光又聚拢过来。

阿绿有些局促:“我需要很多。”

店家也终于放下烟斗,转过脸来正视他。或许是看面前的人太年轻,她笑了:“你要多少我都有,就算不够也保准能在三天内备足货。可是小公子,你能付得起吗?”

阿绿有些为难,还未说出什么,面前的老女人突然脸色一变,掐住他的下巴,轻呼道:“金枝?!”

阿绿迷茫地看她。

老女人看看周围的人,叫旁边一个小厮认真看店,便拉着阿绿进了后屋。

这间后屋总算有了扇小窗,但因为挂了不少彩绸装饰,弄得屋里也暗沉沉的。阿绿不安道:“你认识我娘?”

阿绿他娘年轻时的花名叫金枝,他听柳姨叫过,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何止认识。我们可是打过大架,抠过对方脸、揪过对方头发的交情。”老女人自己拖过一只软椅,歪着身子坐下,又朝旁边比划了一下:“坐吧。”

阿绿没坐:“你想说什么?”

女人抬起擦着红的眼皮,细细打量他,末了叹了口气:“可惜啊,金枝那么好看,生的儿子却不如她。”

“……我只是来买药。”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寻常良家出了坤泽,一般个把月就能嫁掉,隐泽丹这东西,只有倡伎才用得着。”

阿绿脸一下子红了,老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看来还真不知道?”

“我不一样!”

“好好好,不一样。”老女人哄孩子似的摆手:“这话你娘当年好像也说过。她说你爹是从雪山上来的仙人,跟别人不一样,哈哈哈哈!”

阿绿一愣:“你……您见过我爹吗?”

“见过啊。”老女人一撑下巴,眼里竟泛起些憧憬:“当年那个人穿一身白站在雪里,个子又高、身材又好,气味香,嘴还甜。任谁见过一次,都不会轻易忘掉。确实是个好男人,不过不是仙人,只是个臭修士,会哄人而已。值不值得?看你娘的下场就知道啦!”

这人奚落他娘,按阿绿平时应该立马顶回去,但这回他没有。阿绿听着这描述,冷汗簌簌而下。

他想起门派里流传甚广的那个传闻——难道师父真是他亲爹?!

是了,为什么罗猪崽他们说起时他就一点没怀疑?除了亲爹,谁还会对他这样好?

可是如果孤越金跟他真是骨肉至亲,何以这么多年一点都不告诉他?又为什么会对他做那种事?

老女人挑眉:“怎么?你认识这人?”

“不!不认识。”阿绿摇头:“我只是想买药,你别说那些没用的。”

“行,买药——药、药、药!隐泽丹就说是隐泽丹,非说买药,你生什么病了就买药?就那么瞧不起自个吗?”

女人抱怨着,一把扯过阿绿的衣襟,在他领口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笑:“呵呵呵,金枝真是可笑,说什么不一样,非要留着你,还带你搬出去——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殊途同归!”

阿绿吓了一跳,又碍于对方年长不敢太用力,只得迅速地退开几步,直接退到了门边。

“你干什么?!不想做我生意就直说,我到别处买也是一样的!”

女人止住笑,也没起来拦他,只是冲他勾勾手:“好啦,回来吧。我跟你娘也算是有些交情的,你起码该叫我一声姨。姨怎么会不做外甥生意呢?”

阿绿敌意地看着她,女人继续说:“只不过除了买‘药’,你我还有更大的生意可做——遇到事情了吧?拿五十两来,姨帮你平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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