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之后

《报恩之后》

第 62 章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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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三年二月初一,年方两岁的萧念在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的巨大声浪中,登基称帝。

次月,改年号为崇和。

大局已定,正统、拥贤两派冰释前嫌,重修于好。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辅政,一扫前代积弊,政治逐渐恢复清明。

辅政大臣未定之前,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结伴登门,力劝崔珩坐上摄政王之位,辅佐幼主。崔珩敬谢不敏,在这帮老臣第二次登门拜谒时,直接请他们吃了个闭门羹。

辅政大臣定下之后,崔珩被封为定远侯,手中兵马尽数保留,负有戍边攘外之责。对此,崔珩并未推拒。于是,独立在外的天曜城城主,成了大魏半个臣子。为表隆恩,皇帝在墨阳城里物色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宅院,同时赏赐的还有奇珍异宝若干件,婢女仆役百余人,好让崔珩在皇城中有个安逸舒适的歇脚地。

崔珩看也没去看一眼,局势一稳,立即动身回到了天曜城。其实,不管有没有定远侯这重身份,大魏有难,天曜城都会义不容辞地倾力相助、赴火蹈刃。

这是他对萧珏的承诺。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转眼已是三年之后。

这三年里,薛采的足迹遍布西域南疆。卸下报恩的重负后,她第一次领略到世界是何其的广袤辽阔,人生是何等的千姿百态。她游历了风光如画的南诏,然后翻越崇山峻岭,辗转到了万里金沙的西域。绿洲中兴建的国家风土人情与大魏迥然不同,再寻常普通的事物也能勾起她的兴趣。

见识得越多,薛采的心境越开阔。

从前,她一门心思钻进报恩的壳里,无论别人怎么劝解,一概置之不理,而且自有一套说辞。后来,她亲手把那坚硬的壳给打碎了,天光乍泄,生门顿开。

那枷锁是她自己套上去的,一切出于本心,自然无怨无悔。而枷锁一除,她看清的是别的不知何时已经生根发芽的东西。

就像一个人埋首往巷子深处走,两侧高墙耸立,触目所及皆是单调相似的景物,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不愿被任何杂念干扰。当花枝越过墙头,探入小巷时,甚至不愿深究,拿起剪刀就剪了个干净。可是某一天,高墙被推倒了,耳目不再闭塞,这才惊觉此心无垠,高墙之外已有花种生根发芽,难以拔除。

她到底是迟钝了一点,后知后觉了一点。

因而,这三年于她而言,既短暂又漫长。

她一刻不停地在山川戈壁间迁徙跋涉,沿途风物新鲜有趣,应接不暇,但都不足以驱散夜幕降临时潜入脑海的画面。

离开燕林村前的最后一幕,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在她眼前上演。

刚开始做噩梦那会儿,她魔怔了几日,整天神不守舍,甚至不敢在夜里睡觉,怕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崔珩在军械库门前吐血的画面。

她想,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恐怕连她也得呕出一口鲜血来。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那么几次,场景颠倒,换她在断石焦木形成的废墟中不知疲倦地挖掘,指甲盖整个儿掀起了,十指鲜血淋漓。随后,她抱着面目全非的崔珩,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原来,活人吐血会牵动五脏六腑,身体每一寸都疼得厉害。

从梦魇中醒来后,她如往常一般冷汗直流,胸闷气短,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胸口上方,阴影挥之不去。后悔蛰伏在阴暗的角落,在她疲弱不堪之际,猛然将她击倒,啃噬她的心脏。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薛采不清楚自己在后悔什么,除了给崔珩下药,硬要抹掉他的记忆。

既然戕害恩公的仇敌已被手刃,大魏疆土尽在掌握,那么还有什么事轮得到她来帮忙?借着误会,暗暗离开,年深日久的,崔珩也会慢慢放下对她的执念,如此不好吗?

为何会生出一丝后悔?

直到她窥见深藏心底的秘密,方才大彻大悟。她摆脱不了梦魇,便盘算着回头去找崔珩,解铃还需系铃人。可又不知如何应对崔珩的忿恚,只好当起缩头乌龟,在梦里一遍遍和他道歉。

时间毕竟是治愈创伤的良药,渐渐地,她也有几分释怀。

就让误会继续横亘在两人之间,抛开曾经,放过崔珩,莫要再去纠缠了。她亲眼在故人身上看到时间的魔力,斗转星移,没有什么是无法改变的。

这故人,其一便是顽劣任性的陆哲昊。

两人的相遇十分偶然。当时,她驻留在西域一小国,打算过完诺劳孜节再前往怀朔郡。节日当天,城中彩带飘扬,热闹非常。蓦地,她在衣着艳丽,为节日奔波张罗的人群中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哲昊也将她认了出来,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笑嘻嘻地迎上来,招呼她去附近的帐篷叙旧。

时隔一年有余,再次听见乡音,哪怕面前之人不是分外熟稔,还曾有点过节,也无损于心中的喜悦之情。往日恩怨在一盅马奶酒后烟消云散。

陆哲昊变得比过去沉稳庄重许多,他似乎很享受异域生活,尽管风霜侵蚀了他的肌肤,让他看起来不像从前那般光鲜亮丽。

他眼中的神采,整个人透出的生机,让薛采惊讶。原来当真有人舍得下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甘愿在贫瘠小国过着居无定所,食无珍馐的日子。

言谈之中,陆哲昊透露他在此地并非自我放逐,也并非游手好闲,以帮达官贵人鉴别宝石为生。

西域石矿丰富,商人趋之若鹜,骗子大行其道。那些人傻钱多的门外汉,很容易被当成羔羊宰割。陆哲昊便帮这些不懂行的人躲过骗子的圈套,从中谋取报酬。

在与骗子的斗智斗勇中,他获得了无尽的乐趣。于是,哈哈大笑着讲起了几桩逸事,兴致颇高。

薛采听得津津有味。

陆哲昊讲完,天色已暗,他变戏法似的从身边取出一块硕大的石头,请薛采笑纳。

薛采低头研究了一会,实在瞧不出石头里面藏着什么宝贝,正要推拒,陆哲昊已起身走出帐篷,混在了围绕篝火载歌载舞的人群里。

后来,有人无意间向她谈起陆哲昊,说他眼力非凡,手段高超,鉴宝能力在当地数一数二,几乎从来没有过差池。但他有个怪癖,只鉴矿石,不鉴玉石。

因为他说,此生有幸得见琉球宝玉,自此后,再也没有能入眼的。既入不了眼,就无从鉴别。

第二位故人,是秦长生。

那时,已是崇和四年四月。对江南而言,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而位于大魏西北面的边城——怀朔郡仍丝毫不见春风的影子。

两年前,朝廷派来的新太守政绩卓著,很是勤政爱民。为了重振怀朔郡之商贸,恢复往昔之繁华,接连使出妙招。

这第一招叫棒打地头蛇。

新太守上任时,未带一兵一卒,全郡兵马皆在都尉手中。那都尉先祖是前朝戍边将军,整个家族在怀朔郡盘踞了近百年,势力深厚,颇具威望。太守作为彻头彻尾的外来人,毫无根基,自然斗不过地方豪强出身的都尉。

于是,处处受到了钳制。

但他仅用了半年功夫便破解了这一局面。

说到这一节,城中的说书先生神情激越,袍袖一甩,嗓门骤然拔高。

太守大人实非凡人哪!

他手上无兵,竟另辟蹊径,释放被冤枉入狱的死囚,暗中训练成一支骁勇善战的精兵。正巧瀚德率领的莎车商队在城中被劫,勒令太守务必在五日之内擒获劫匪。太守与瀚德商议良久,定下一条瞒天过海之计,将误以为瀚德已经离开怀朔郡,安心分赃的劫匪首领与都尉一网打尽。

那都尉与劫匪沆瀣一气,自然没个好下场。

而太守凭此一战,荡平了城中匪寇,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杀人越货的罪行自此在怀朔郡绝迹。

太守使的第二招便是筑巢引凤。

他派人广发告示,一日之内,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都知道了通商新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归结起来就是两条。一是关税降了两成。二是凡是经过怀朔郡前往大魏各地的商队,太守都会派出兵马全程护送。

果不其然,来怀朔郡的商队络绎不绝,卖宝石、卖织物、卖锡器的摊位一个个重新支棱了起来,经商的异域人士都快超过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喂养橐驼的干草一下子成了抢手货。

末了,说书先生由衷感慨道:“太守大人实非凡人哪!尔等凡夫俗子能生活在他的辖境,实乃三生有幸,祖坟冒烟。”

“太守来了!”

“太守来了!”

薛采坐在听书人中间,循声望去,便见一面善之人边热情洋溢地与摊主们打招呼,边往说书摊走了过来。待太守走近,薛采当即认出这又是一位老熟人。

秦长生极其自然地在薛采身旁落座,极其自然地问道:“别来无恙啊,薛采姑娘。”

薛采啃了一半的胡油饼掉在了地上,“你怎么来这当太守了?”

“世事无常啊,薛采姑娘。”秦长生目中笑意闪动,“薛采姑娘能死而复生,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薛采将这句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原来,你们早就知道葬身火海的女子不是我。”

怪不得秦长生见了她半分不惊讶,“他派人来找过吗?”

秦长生笑了笑,“薛采姑娘,你在外逍遥自在三年,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薛采呆愣了一瞬,将话题转移到秦长生身上,“适才听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才知你日子过得如此惊心动魄。长生,你好生让人佩服。”

秦长生摇头道:“曾经义无反顾的薛采姑娘也着实让长生佩服。薛采姑娘,你为何不敢回天曜城去?”

薛采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此时,一个蹒跚学步的奶娃娃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了秦长生脚下,嘴里奶声奶气叫道:“阿娘,阿娘。”

秦长生将奶娃娃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捏了捏她软软糯糯的脸颊,落落大方介绍道:“这是我家闺女,秦洛。”

薛采想,如果自己手里还有一张胡油饼,此刻一定也献祭给了土地老儿。

“你成亲了?”

“未曾。”秦长生一面逗女儿玩,一面回答。

“那能否多嘴问一句......”

薛采还未问出口,秦长生已经作答:“是林星云的。”

第三张胡油饼也该落地了。

“他知道这回事吗?”这一日接收的信息让薛采头脑发胀,深吸一口气道:“我猜他应该不知道。”

秦长生点头道:“你猜得不错。不过是一桩酒后风流事,他倒是会蹬鼻子上脸,想进我秦家的门当女婿。可我和自己说好了的,此生不谈婚嫁。因而辞别了城主,在外单干,不想却有了秦洛。”

“难怪说书先生说,你来此地时未带一兵一卒。那林星云就没追过来?”

林星云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薛采不信他会轻易放手。

“这事是他有愧于我,他不敢追。春风一度后,便自己领了职,去镇守安南郡了。”秦长生掏出一块帕子,帮奶娃娃擦口水,又哄着她吃了一些包子皮,补充道:“我与他是同一日离开天曜城的。”

安南郡地处大魏最南端,这两人算是天各一方了。

感情之事,薛采自己也是雾里看花,便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秦长生出现时,城中不少百姓跑回家中,此时手里擎着精巧可爱的小玩意儿将秦长生和她女儿簇拥在当中,献宝似的把手中之物呈给秦长生看。

“太守,你看,这是我自己编织的小花,送给小洛儿耍。”

“太守,这是我给小洛儿做的鞋子。小娃娃的脚丫子最是娇嫩,正当学步的时候,一定得保护好。”

“太守,这是我做的宝盒。按下这个机关,就会有一只木头小鸟蹦跳出来,很是有......趣。”

“哇......”

秦洛被吓哭了,扑进秦长生怀里。秦长生抚摸她的背,轻声安慰着,目光扫过围绕在她身边的黔首,唇角漾开一抹和煦的笑。

薛采默默退到最外围,走出十来步后,又一次回首望向身后这一幕,不知怎的,脸上有了湿意。

回到客栈,杂役说有一封书信帮她放在桌面上了。薛采道了谢,回房间一看,果然是她师兄的字迹。

当初,少年像押送货物一样把她送到了陆哲翰手里,确定她毫发无伤后,陆哲翰又付了一大笔银两。薛采并不想和陆哲翰去梧州,只想着四处游历多长些见识,顺便理一理烦乱的心情。

陆哲翰也不强求,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薛采每次的落脚点都必须寄信告知给他。

薛采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所以这三年,她只和陆哲翰通过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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