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树木发芽的时候，希尔维亚住宅门前多了两棵松。她撩开沉重的窗幔朝后院看了一眼，那时工人们已经走了，新培的黄泥在暖阳下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味。她垂下眼眸，似是思考，然后便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红木门被谁重重摔了一下，打在印花墙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刮痕。安德鲁站在漆红色的三足圆木桌旁，一边喝酒，一边哼着小调，对即将发生的危险仍是不觉。只一瞬间，他那酡红色的肥腻的圆脸就被重重打了一拳。

发生了什么！

楼下传来安德鲁的咒骂，希尔维亚惊呼一声，踩着繁复的印花地毯悄悄走下了楼。彼时，安德鲁正扶着墙试图站立身子，只见那人挥着强壮的手臂又一拳呼了上去，安德鲁被迫倒地，他挣扎着翻了个身，扯着那人的手臂凶狠地压了上去，两人最终扭打在一起。

“西尼尔！快住手，否则我报警了。”似是对上安德鲁的眼睛，希尔维亚慌乱道。这声音让安德鲁目光一亮，他仿若找到了救星般厉声叫嚷着，让希尔维亚报警收了这鬼东西去。

听着自家男人凄惨的嚎叫声，希尔维亚一激灵，下意识般听话地抓起话筒，可搁置在号码盘的手指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要怎么办，墨绿色的眸子暗了暗。那道蛊惑人心的声音，再一次入侵了她的大脑。

——希尔维亚，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了。你心心念念的自由啊，难道你不想要吗？

“自由！”希尔维亚呐呐道，那颤栗的指尖暴露了她的心绪：多么令人心动的字眼呀，这念头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在她脑海里深深地扎了根，如今早已在被鲜血与黑暗滋养得盘根错节了！

还会有下一次机会吗……

不可能了。

这念头就像一把刀，用力扎破了她的心脏。那热腾腾的血液便一路冲杀，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怯懦，清理个干净。

她闭上猩红色的双眼，终究垂下了手臂。

——希尔维亚呀，你瞧，安德鲁终将死去。

墨绿色的眼眸低垂着，耳识却大开。她似乎都能从头西尼尔的拳头声中，看见安德鲁满脸的恐惧。这一拳，那拽紧拳头的手臂脱力垂下；又一拳，那怒火残存的意识，一击溃散。

希尔维亚笑了，却笑得苦涩。

亲眼目睹安德鲁溃败，似乎并没有让她感受到臆想中的爽快。

她静静伫立着，看安德鲁庞大的身躯瘫软在地上。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那肥大的五官里涌出，随着时间流逝，生命就会失去所有意义。

“原来…安德鲁竟也这样脆弱。”

长长的睫毛上下扇合，一旁传来西尼尔的话音：“放心，这件事不会牵扯到你的。这是我能为雅娜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这声音来得突兀。西尼尔瘫坐在地上，长时间的斗殴，使他精疲力尽。

“牵扯？”希尔维亚挑眉，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慢慢朝着西尼尔的方向走去，抽出了厨架上的尖刀，那原本是用来剃炖汤的骨头的，但此时，却狠狠地插入了安德鲁的心脏。

“你在做什么！”西尼尔大叫，他缩起脚，几度想要爬起身来制止她，却因过度脱力又被推倒在墙下。

只见下一秒，希尔维亚目光一凝，那沾满血水的尖刀，突然向西尼尔的方向刺了过去。西尼尔大惊，却已是避无可避，眼前金发碧眼的女孩儿，活像个杀人机器。

她举起尖刀，对着西尼尔的颈动脉，用力一推，鲜血喷溅而出。他表情惊恐，双手死死摁住涌血的脖颈，眸子里注满了诧异。

可希尔维亚却像是杀疯了似地，一边一刀挑断了他的脚筋，在西尼尔无声的嘶吼中，将其一刀毙命。

真是，疯了。

——也许早就疯了！

这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像是被淬了毒，毒液流遍全身，裹挟着她的意识。希尔维亚咧嘴大笑，望着西尼尔张得硕大的眸子，眼中闪过一丝可惜：真是可惜…明明是他唤醒了她心中的暴戾，却偏偏……好几次让安德鲁苟活下去。

可是凭什么呢。希尔维亚精致的面孔变得扭曲，她用力地握住手中的刀柄，心情郁闷：凭什么？所有人都活在黑暗里，可黑暗的缔造者——安德鲁，还能拥有生的希望！

可真是讽刺。

曾经，有无数和平逃离的想法在她脑中盘旋，可天上有秃鹰，身旁有猎狗，日日夜夜不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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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它们凶残的、阴狠的将那些想法一个一个吃拆入腹。之后，她便成为了她。

希尔维亚拖着两具尸体扔进了地下室，彼时已是精疲力尽。她狠狠地关上密室门，折回厨房，在水龙头下，一遍一遍冲洗着指尖的血液。连同把安德鲁存在过的痕迹，一一冲洗干净。

“之前地里挖出来的是什么？”

“似乎是一具无头尸。被那些人运走了。”

栽树的工人们忙碌了一上午，那时她被安德鲁勒令藏在楼上，不准现身。可她还是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西尼尔说，这是我为雅娜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所以那具尸体的主人，是那个叫雅娜的女人吗？

希尔维亚不知道答案。

安德鲁死后，希尔维亚把别墅的所有窗帘都拉得很开。她想让阳光照进来。可是不巧。正逢夕阳西下，门前新栽的两棵松高高耸立着，把最后的余晖给挡在了外面。她眼下一片阴翳，却转瞬即逝，自我安慰道：

不管怎么样，安德鲁已经死了。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但她已经重获自由。那些被关在地下室里不见天日的日子，已经结束。尽管她还没想好如何全身而退，但那魔鬼，终究不在了。

希尔维亚仰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安德鲁的尸体就在壁橱后的地下室里。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自由的空气争先恐后得用尽肺部。之后，她学着安德鲁的模样，一边漫步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烈酒，然后笑着坐到安德鲁偏爱的高脚凳上，将其一口饮尽。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饮酒，辛辣的味道灌进喉咙使她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可她却学着安德鲁的样子舔了舔红唇，晃悠着腿，余下满脸知足。

原来，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自由的味道。思绪漫漫浮动着，那双醉醺醺的眸子就突然掉下三两滴眼泪，她没有擦，任由灯光垂落她的脸庞，挂在鼻尖的泪珠便如钻石般，闪着耀眼的精光。

安德鲁死后的第二天，希尔维亚因为醉酒在沙发上睡到了十点。她翻身坐起来，揉了揉发涨的脑袋，清醒几分后便踩着地毯走进了厨房。

鲜嫩的牛排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希尔维亚熟练地翻了个面。要是以往这个时候，安德鲁总会因为她掌控不到火候，发脾气地甩她一两巴掌。但现在……她勾唇露出嘲讽的神色，将牛排熟练起锅，一个人静静坐在餐厅里，慢慢品尝着这令人着迷的味道。

这样的日子，对于西立亚岛的其他居民来说，的确是平淡且无趣。但对于希尔维亚来说，这所谓的平凡与无趣却是她以出卖灵魂为代价得到的。她放下刀叉，摸了摸跳动的心脏。笃定想着：从今以后，她便要将这样自由的生活过好，过得敞亮，如此才能不辜负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那墨绿色的眸光一闪，再抬眼时，便已是朝着地下室的方向看去，安德鲁已经死去许多天了，在囚禁她的四四方方的地下室里，腐烂生蛆。他应是到死都不会料到，他自己打造的囚笼，却成了自己的坟场。

但很快，希尔维亚就移开了视线。她咀嚼着嘴里的肉块儿，皱起了眉头，食不知味：那她自己呢？如果有一天，地下室里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她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辛辣的酒灌进喉咙，替她醒了醒神：这阳光普照、充满生机的道路，终究是标了价的。但她早已没了选择。

填饱肚子后，希尔维亚也没了感受生活的心思。她转身上了楼，在安德鲁的浴缸里泡了澡，借此整理自己焦虑的心绪。白皙的上半身靠在浴缸壁上，水雾很快朦胧了她的视线，接着意识沉沦，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而这一睡醒，已然是日光大晒。

白到透明的身体滑到了浴缸底部，冰凉的水很快漫过她的颈脖。一时噩梦冲入大脑，希尔维亚慌乱睁眼，爬出浴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浴室里水汽氤氲，她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却如同大梦初醒：对她来讲，有些事，终究不能再等下去了。

希尔维亚伫立窗前，对着空阔的大街站了许久。她戴上手套，心下一横，拉上了繁复的的窗幔后打开手电，朝一楼客厅走去。

推开客厅的橱窗柜，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便涌了出来。希尔维亚屏住呼吸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手电筒的灯光一阶一阶扫射着，最终照在两具尸体上，映出两人狰狞的面孔。那些乳白色的生物在两具尸体上蠕动着，这对于它们来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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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大餐。希尔维亚拿出口罩遮掩住口鼻，她关掉电筒，循着记忆快速地找到了藏在地下室里的电锯和斧头。

紧接着，地下室里便躁动出巨大的声响。徒留满地残遗。……待一切处理干净走出地下室时，外面早已是夜色深深。

月光从窗幔缝隙里探进现实，希尔维亚在淡淡的光影前静默许久。她深深吸入一口初春凉气，之后，便将装有碎骨和肉的袋子提出了门。也不会有人看见，她就这样神色自若的，拿了把铁锹撬开门前的两棵松，将袋子里的骨肉和头颅扔进去，培上了新泥。

新翻的泥土，似是掩埋了她的噩梦。可松树枝下，希尔维亚沐浴着久违的星光，却感受着森森波澜。

叮得一声，都市大楼二百八十层的屏幕上，发出一道耀眼的光亮

与此同时，一百三十五层游戏厅里，勾勒着淡紫色眼线的上眼睑在明亮的灯光下缓缓掀开。那双褐色的瞳孔在灯光下轻微闪烁，之后一双小麦色的手高高抬起。希尔维亚坐直身体环顾四周，反应过来——她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2083年，一个科技发达、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保障等等达到顶峰的时代。

偌大房间里的投影屏上，那个有着墨绿色眼睛名为泰娜的女子，在月光底下笑得凄凉：“我这样无聊的人生，你怕是再没有兴趣体验了吧。”

希尔维亚转过头，神色晦暗，心思也转了几转，“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如是答道。

闻言，泰娜收了笑，神情疑惑地看向她，像看一幅看不懂的画，又像看到了一只怪物。希尔维亚被这目光刺到了，她下意识往后瞥，最后仰躺在沙发上，故作轻松道：“也是没想到，你们这游戏这么暴力，就不怕人举报吗？”

“举报？”屏幕那方的泰娜像听到什么笑话，她神采飞扬地走进别墅，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鲜艳的红唇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张一合，显得格外美丽。这份美丽同样诱惑了希尔维亚，以至于她就听清这么些字眼儿，泰娜说，“就算有人举报，也不可能会成功的。”

这才像个笑话。希尔维亚回过神，心里冷笑道。再看向泰娜的目光却突然带上了几分怜悯。

就这么一瞬间的事儿，泰娜对上希尔维亚的目光，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她见过太多次，几乎每一个游戏玩家在结束后都会露出这样悲悯的表情。最开始的时候，她不懂。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突然就懂了，再后来，她便习惯了。

可是这一次，她的心里就像扎了根刺。希尔维亚，这个相貌平平，心如蛇蝎的女人竟也这样看她，这样可怜她。摇晃在杯中的酒洒了一地，泰娜眼里噙了几汪水，像个漩涡。她像往常那样询问道：“希尔维亚，你愿意和我互换人生吗？”哪怕一年，一个月，一天也行。你愿意吗。

似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是时间都被按了暂停键，希尔维亚才突然呼了口气：她刚刚在想什么？不过一个系统人物的戏言却差点当了真。互换人生？这游戏设定真有意思。不过再有意思，也只是一个游戏。她可不是玩物丧志的人。

希尔维亚笑了，戏谑道：“下次我会来试试别的游戏。不知道是不是和你的人生体验一样有趣。泰娜，你觉得呢。”

“当然不会。没有别的能比得过我的经历了。”面对这样伤人的话，泰娜却看着希尔维亚，郑重其事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想要自由。

“是吗？”嘴角的弧度凝结在某个位置，便再也出不了声。希尔维亚站起身，打开了房间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用不了一天，一切又都会重回正轨。除了泰娜的记忆里会添上一笔，除了希尔维亚的记忆里会有一点回应。如若时间再久一点，到泰娜的记忆存满的那天就会被革新，而希尔维亚也将忘掉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在那天之后，所有人都不会记得关于今天的任何事，而关于希尔维亚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为什么……命运弄人。不知怎么地，希尔维亚便折了回去。

她问道：“要怎样才能互换人生？”

再接着，她便连接了和泰娜的生命互换系统按钮，当自我意识穿过电流来到世界的另一端，希尔维亚用泰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身体时，到底没想通，泰娜为何想要和她互换——她那个，平凡、无聊，宛如一滩死水的人生。再之后，“泰娜”醒了，希尔维亚便失去了与原来世界的所有连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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