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命者

（一）

不周山下，黑潮离开了剑门关，在关下拐了个弯，往凝青山滚滚而去，越过凝青山脉，便是一望无际的大片江西平原，与波涛滚滚的汨西江。此时哪怕不需再有人传讯，不周山上的各派掌门也能望向那团黑云已覆盖了炎霄东南，正在渡江。

数以万计的妖兽纵声嘶吼，其中修习水系法术内丹的妖兽齐齐喷发法力，凝结寒冷气息，令江水结为坚冰。黑潮就这么踏着冰层渡过大江。空中则是肆虐飞舞的数千魔族，黑暗气团与乌云融为一体，近千夔龙在黑暗天幕下掠过。天煌派主城如一巨大罗盘，飞星法阵感应到妖气入侵，顿时射出强光。然而夔龙族先行，嘶吼着喷出烈火，四处摧毁主城外的村落。

“当——当——”的锣声预警，周遭百姓发出惨叫，沿着主道逃进天煌派的地下空间避难。

“守住此地！”鄢炅手持绛色招幡奔出，怒喝道，“保护百姓！”

招幡抖开，化作飞卷的绛色重云，重重护住了天煌派主城，魔气呼啸，疯狂冲击招幡，却奈何不得这守护大阵。绛紫色的招幡如同一个巨大龟壳，抵挡住了外围魔气的冲击与夔龙喷出的烈焰。

“缩起来有用？”罗睺冷笑道，“让开山钻地的妖怪从地底开一条通道过去！”

一轮旭日东升，阳光洒向洛邑。万仙殿外，群仙面色凝重走出，正要散去时，一名弟子火速冲过正街，狂奔向殿前广场。

“报——”那弟子一身仙袍已满是血污，再分辨不出门派，踉踉跄跄冲到殿前，脚下一软便跪。

“黑潮东渡汨西江！入侵阳霄！天煌派外围沦陷，情况危急！另有部分妖怪冲往青峰，青峰山告急！”

那弟子报完信后，倒头一栽，竟是昏迷过去。众仙忙着交头接耳讨论，唯独赤将子暝一眼扫过各门派，朝奔云金卫打了个手势，卫士便上前扶着那弟子进行安置。

“刻不容缓。”斛律风说，“联盟既成，今日起便听凭赤将会长差遣。”

不周山巅，洛邑飞出无数耳鼠、飞鸢，将消息传往九霄的每一个角落。

镜虚山巅，天际白云流逝，远处大海潮涨潮生。

符晨曦醒来后一脸忐忑不安，见南北斗两大神明都在打量自己，眼中现出诧异之色。

符晨曦马上恭敬道：“对不起，先前多有冒犯两位……大神。上镜虚山来，正因为我这能力十分奇怪，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曹靖霏忐忑地望向两位神明，半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符晨曦心念电转，马上又道：“但是！在请问两位大神之前，我先重新把刚才的棋子下完，其实……我是知道怎么下的，刚才多有得罪，嘿嘿。”

符晨曦刚走向棋盘，那白色鹦鹉便道：“傻蛋！再下你又要死了！”

符晨曦置若罔闻，抬手，聚集灵力，点在棋盘上，棋子闪耀起光芒。

突然小孩儿“嗯”了一声，陷入沉思之中。符晨曦心中狂喜，琴美女诚不我欺，有戏！

他假装思考片刻，再下一空心子。这下两大神明同时一怔，那中年男子一瞥符晨曦，喃喃道：“有点儿意思，你下得倒是挺快。”

“再下一步呢？”小孩儿又问。

符晨曦专心地看着棋盘，自言自语道：“方才死了一次，想了好久嘛……第三步……这样？”

那中年男子冷笑一声，两神再次将目光从棋盘挪到符晨曦身上。这一下符晨曦知道肯定成了！“人类？”中年男人眉头一蹙，说，“到这儿来做什么？”

符晨曦心道应该是仙族，但也许在大神眼中，仙与人也并无太大不同，遂惴惴道：“请问……您是南斗大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那中年男子答道，“南斗与北斗，又有何区别？”

符晨曦猜测这应该就是南斗了。

“是……是这样的。”符晨曦定了定神，平日里舌灿莲花的他，竟在南北斗面前有点儿舌头打结，“听说有一位大神，将我从下界召唤到此处，呃……我说的下界，是不同于九霄的另一个世界……我只是想知道，我是谁，谁把我召唤到这儿来的……”

话音未落，北斗星君已听得不耐烦起来，抬起一手，朝符晨曦按来。

符晨曦险些叫出声，然而转念一想，这主宰生与死的神明，想杀他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当即索性不作任何反抗，闭上了眼睛。

北斗略显冰凉的手按上了符晨曦的额头，如同一道霹雳划过他混沌的思海，符晨曦仿若屹立于峻峭的孤山之巅。周遭乌云笼罩的大海上，闪电与雷鸣滚滚，扩散开去。

每一道闪电如同一个念头，飞速贯穿着他的一生，千亿个画面出现又消失，在那连声巨响中，符晨曦的回忆瞬间放射到整个镜虚山巅，环绕山峰缓慢旋转。

曹靖霏：“！！！”

曹靖霏瞬时目瞪口呆，符晨曦的回忆就这么如同万顷泡沫兴灭，此起彼伏。闪烁的星辰般的画面层出不穷地涌出，继而飞速湮灭于虚空中，九霄里死去活来，禹陵中一剑刺死了彭，被万里伏关在牢狱之中，人间的高楼大厦、符晨曦骑着个自行车去上班、图书馆里被电、大学时背着画板去写生、孩童时孤独地坐在角落中玩玩具……

……画面连闪，让曹靖霏眼花缭乱，突然在一瞬间全部定格。

南斗抬起手，凌空虚虚一抹，所有的画面全部消失了，余下一幅带着七彩光芒的虚景，从万千念头中缓慢排众而出。那是一副旋转着的符纹，上面是个黑白相生的太极图。太极图后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那男人一身长袍，看不清面孔，双手略略前伸，手中虚捧着那幅太极图。

太极图渐渐地有了形状，乃是抱着自己膝盖，蜷缩起来的男人。男人赤身**，一头短发，依稀能辨认出正是符晨曦。

曹靖霏：“啊！”

符晨曦睁大双眼，瞳孔涣散，全身剧颤，继而猛地一震，清醒过来，看见眼前的那一幕。

“看见了？”北斗随口答道。

“你来错地方了。”南斗说，“不是我俩将你召唤来的。”

符晨曦：“……”

“这是什么？！”符晨曦简直难以置信道。

南斗与北斗都以极其怪异的眼神打量着符晨曦，就像看一个弱智一般。

“你的记忆。”北斗答道，“忘了？”

符晨曦对这一幕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曹靖霏低声问：“是不是在梦里见过？”

符晨曦梦见了太多的事，有时他甚至不知道许多记忆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被曹靖霏这么一提醒，依稀记得似乎有过这么一个非常模糊的记忆。有些事若不在面前重现，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但只要一看见，便能慢慢地想起来。

“没错……我记得……有过这个画面！”符晨曦颤声道，“就在进入九霄不久前的那个晚上！在梦里头！我想起来了！”

“这就对了。”南斗淡淡道，“梦境乃是老子的世界，乃是生与死之外的第三重，你为何被召到九霄，与我们毫无关系，去问老子吧。”

“老……老子？！”符晨曦的声音发着抖，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终于触及问题的核心所在，然而被牵扯出的，却是更多的无解之谜。

“这就是老子？老子在哪儿？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符晨曦怔怔看着眼前悬浮的画面，在那画面之中，自己蜷缩在身穿黑白太极袍的老子手心里，开始缓慢旋转，带动整个画面成为一团迷雾。渐渐的，迷雾散尽之后，他出现在了九霄之中的那个山崖上。画面终于消失了，南斗与北斗一齐望向符晨曦。

“不知道。”北斗漫不经心答道，“老子乃是父神在其梦境‘山河社稷图’中的化身，祂既是梦，梦既是祂，无处不在，既将你召到此地，想必终有一日，会朝你显圣。心急什么？”

“可是……”符晨曦紧张道，“……两位，恕我讨嫌地问一句，我实在是再找不到别的大神来问了。”

北斗：“不说了，继续下棋。”

符晨曦：“别啊，我再下一步……”

符晨曦恐怕他俩又开始入定，马上一发空心棋下去，北斗看了下符晨曦，满脸诧异。

“你……能不看棋盘，就立刻想出下一步？”

符晨曦马上道：“智慧有限，可能一时灵感爆发。可否让我再问一句。”

北斗却是笑了起来，符晨曦稍稍退后，知道本领再高强的仙族，在他们眼中，俱只有一个称号“凡”。

“他们说，我是天命者。”符晨曦说，“我究竟要做什么？”

北斗反而乐了起来，说道：“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这话须得去问梦境尊神。”

“两位能指点一条明路么？”曹靖霏躬身道。

“不能。”南斗冷冷道，“与梦境相连的力量，俱不在生与死之中。”

符晨曦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南斗与北斗随口几句言谈间，似乎透露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兴许九霄世界仙族“超脱生死”的修行目标，在这句话前已显得无足轻重。

梦境不在生死之中，非生非死……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时间已来不及再让他细想，符晨曦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所以这也是我永远不会彻底死去的原因么？

我在下界，会不会……”

“你之所以不死，”北斗温和地打量符晨曦，答道，“缘因你在九霄中的身躯，并非肉身。”

符晨曦：“！！！”

南斗：“到我了。”

眼看南斗要再下棋，符晨曦马上道：“我再下一步……走这儿！”接着又是一发实心棋子落局。南斗看了下棋盘，望向符晨曦，北斗又笑了起来。

符晨曦：“最后一个请求！最后一个！”

符晨曦刚要脱下外袍，给北斗与南斗看自己的烙印。

“咦？”南斗突然停下了动作，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北斗略一皱眉，说道：“炎阳二霄有变动。”

南斗一脸冷漠，说道：“死了这么多？”

“罢了。”北斗答道，“万物兴替，盛衰更迭，乃是天道，关心这些做什么？兴许过不了几日，便被此凡人平息了。”正说话时，南斗北斗再次将目光投向符晨曦。

“最后听你说一句话。”南斗缓缓道，“还想问什么？”

符晨曦猜测此刻九霄大陆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南斗与北斗认为这件事与自己有关……是因为有许多仙族死了？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这外袍还脱不脱？魔族又是什么？仙族将如何抵御这场灾难？老子的梦境力量有何端倪？

魔族又是什么？“天命者”是否有着什么传说？老子的梦境力量有何端倪？他心中涌起无数个问题，却只能问一个，而且以面前两尊大神的风格，极有可能答一句“不知道”，就不再理他了。

“死去的人太多，会引发九霄的变化么？”曹靖霏突然开口问道。

“会引起灵能失衡。”南斗淡淡答道，“三界崩坏。”

“还早呢。”北斗乐道，“没到那地步，下棋下棋。”

说着南斗解下腰畔竹筒，喝了一口，符晨曦马上想起自己的葡萄酿，只不知南斗喝的是什么酒，能不能用酒来讨好讨好他……一时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又问：“那么，可不可以……”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南斗淡淡道。

“不算不算。”符晨曦忙道，“她问了，我还没问呢。”

南斗微微皱眉，似乎有点不耐烦，却没有将符晨曦一巴掌扇下镜虚山去。符晨曦下定决心，问道：“我的一个仙族朋友‘彭叔’，因我之故，死于非命，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北斗与南斗对视，彼此表情都有些古怪，仿佛“等了半天你居然问这个”？

“是他？”南斗一拂袖，符晨曦的记忆出现投影，上面是彭被罗睺附身，且遭到符晨曦一剑刺死的场景。

“这又是什么？”北斗微微皱眉，端详那场景中彭被附身的一幕。

“仇恨，恐惧，死亡。”南斗也显得十分诧异，符晨曦成功地打开了魔族的话题，引起两尊大神的注意，当即十分紧张，他一手牵着曹靖霏的手，彼此十指相扣，手心之中全是汗。

“这东西哪儿来的？”北斗与南斗一起看着画面。

符晨曦一五一十地根据自己所知，开始朝他们解释魔的由来，连南北斗都不知道的东西，意味着什么？魔是不是也不在生死之力的掌控之中？！世间还有别的能逃脱生死控制的种族？

“唔。”北斗眯起眼，缓缓点头，不予置评。符晨曦感觉到这件事确实有着一定的严重性，南北斗虽然不关心九霄中生灵如何，多了一个能逃脱生死制裁的种族，却是兹事重大的。

但南斗只是表示了诧异，便随口道：“世间众生，总逃不过生死执念，也罢，看在你是奉老子之命在身的分上，便为你朋友添上一甲子阳寿，这就回去吧。”

“感谢感谢！那个……能再添上我多走的五步棋嘛？”符晨曦又开始讨价还价了，“算五甲子，加上原本您要送的一甲子，就是六甲子阳寿？”

南斗面无表情地看着符晨曦，南北斗的鹦鹉都将头缩回去不再看符晨曦。

许久后，南斗露出了第一次微笑，漫不经心道：“好吧。”

符晨曦马上点头哈腰道：“感恩！感恩！多谢！多谢！”

曹靖霏：“……”这一刻，镜虚山上斗转星移，周遭景色飞速变幻，潮退潮生，两人蓦然发现竟是回到了海上，而远方的高山也已随着整座岛一起隐没在了云雾中。

云雾中发出龙吟，应龙庞大的身躯在云层里翻滚，紧接着海水飞速浸来，没过两人腰际，符晨曦马上抖开翅膀，抱住曹靖霏飞起。镜虚山不断退后，越来越远，与天际线上的皑皑流云融为一体，符晨曦与曹靖霏怔怔注视远方，心道此生也许再也无法找到这座岛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