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老人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回忆过往的时候，旁边还有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家伙呢。

这才在躺椅上稍稍往上挪了挪，正正神色，理理思绪，缓缓道：“我本渭北一乡民，世代以木匠为业。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富贵于里闾。”

“只因少年时偶遇一道人，跟着他不辞辛苦、翻山越岭地采药。才蒙他教了些三招两式的拳脚枪棒功夫，竟然滋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长大后又接连放倒了几个流氓地痞，收服了几拨山匪路霸。渐渐地就觉得故乡的小东山低矮了些。”

“觉得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于是便辞别父母亲友，孤身跑去外面闯荡，一脚踏进了这滚滚大江，万丈红尘……”

月影西移，夜更静了，只听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再后来一路闯荡，便到了帝都。”

“只可惜那时年少气盛，不知道“帝都居，大不易”。”

“我东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帝都文才武略者如过江之鲫，我这点微末道行又算得了什么？”

“拼死累活，起早贪黑，如此历经数年方才有了一点点基业。堪堪在帝都站稳脚跟。这才遇到你奶奶，后来有了你父亲。”

“只可惜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后来嘉佑三年帝都元夕夜一场大火，我可怜的小小基业也遭受了池鱼之殃。”

“那场至今仍没有定论的大火不知毁了多少钟鸣鼎食的功勋贵戚之家，多少笏板满床的诗礼簪缨之族。不知多少朱紫公卿致仕归老，不知多少手握实权的堂官在官衙里被锁拿下狱。”

“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破家灭宅的故事在那场大事变中连一朵小小的浪花也翻不起来。”

“多年积蓄一朝成空，再难出人头地。”

“我又不愿作奸犯科，干犯律法。”

“只得带着妻儿流落市井，凄惶度日。”

“后来幸蒙一位贵人不弃，以礼相待，请进府中奉为上宾，境遇才算有了改观。”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碗饭怕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吧？”景逸插嘴道。

“是啊！后来我义无反顾地跟着那时已被我奉为主上的贵人参与了一场残酷惨烈的斗争。”

“可惜失败了！”

“从此便开始了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两万里逃亡之旅。”

“想我贪图的那几年恩遇最多不过折银千两，却搭上了一生。”老人说着一声微叹。

景逸反驳道：“可我看爷爷并不后悔。”

“斗争失败爷爷本可独自逃亡，却忠心不二地护持那贵人历经艰险，安然来到西方。”

“古之重然诺，轻生死的好汉也不过如此了吧？”

“再者爷爷不是不能安于贫贱之人。当初应允进府为门客，怕也不是贪图富贵，而是想要有所作为吧？”

老人大感诧异地看了看他：“想不到你如此聪慧。”

“的确，我本泥腿子出身，有什么苦难受不了的？自己辛苦些也能为妻儿挣个温饱，日子总能渐渐好起来。”

“再者你奶奶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

“本来那贵人的招揽也不是一定要答应的。”

“可终究心里存了一丝不甘！”

“一则当初离开家乡时曾立下远志！”

“二则元夕夜大火中我等贫贱者生命如草芥，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救援队伍从门前经过，赶去了那些高门大户。”

“恰好见那贵人心有大志，于治政有些与时不同的看法与设想。又兼礼贤下士，关心民间疾苦。我当时已至不惑之年，又何惜此残躯？”

老人抿一口已有些微凉的茶水，接着说道：“不是主上不贤明，也不是我等属下不拼命。只可惜手段上比那位对手差了那么一筹，就连那不可测的天运也向那边倾斜，便只能落败了。”

“主上怜惜我等亲随，叫我们各自逃命，不要管他。”

“我将你奶奶，你父母和你安顿在一处安全的所在，正想单骑去追随护持主上。”

“不想向来很乖的你却在那时哇哇大哭，我们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制止。”

“追兵渐近，我无奈只好吩咐他们好生躲藏，然后抱你上马引开追兵，追随主上而去。”

“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想来应该无恙吧！毕竟我这一路追来的追兵并不多，又全都被我引开。以他们的机警应该能逃出生天。”

景逸往茶盏里添了滚水。就听得老人继续讲道：“我见到主上时，同僚们竟然一个个都回来了。看来都和我做了同样的打算。”

“我们利用早年间埋下的一条暗线，乘船出海，先到了南洋。可是南洋不时有东方商贾往来，只好继续往西。”

“在一个被叫做白羊王朝的势力统治下的地方，我们的船只经过不眠不休的航行损坏了，只好上岸，让船员留在当地，修好船只后再自行回返。”

“我们向当地酋长献上宝物，才获准找到一位商人，跟着他们的驼队穿过一片茫茫戈壁，见到了一片深蓝中带着黑色的大海……”

“在海边费了些时日终于找到一支船队，付出不菲的船资才得以搭船远渡。”

“后来经过罗奥帝国水域。不曾想船东好死不死带了罗奥帝国管制的商品，被登船检查的帝国海关发现，船东及其属下全部被捕。”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罗奥帝国的官员相信我们只是搭船的乘客，与案件全无关系。”

“但根据帝国法律，与案犯有所牵连的我们也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需要即刻离开，并且五年之内不得踏足帝国领土。”

“遭到驱逐的我们再也寻觅不到愿意搭载我们的正规商船。毕竟罗奥帝国虽不复往日雄风，但在那片海域仍拥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平复激荡的心情，又似乎在迎接另一段更为可怕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