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实在无奈，我和另一位懂些工匠技艺的同僚只好联手造了几架我记忆中故乡的羊皮筏子，简单试水后冒险驶入大海……”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角竟有了些晶莹的泪珠。

景逸完全被这艰险的旅程震撼了！

他不是不晓事的小孩，他知道这平淡的话语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敢在环境恶劣的地方冒险行商的恐怕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甚至亦商亦匪者不在少数，不是说你付出钱财便可搭船、买路。

毕竟若是谋害了你，你的全部财物便为对方所有了。

而无依无靠的外邦人，恰是最好的肥羊！

至于羊皮筏子，他也见过。

小时候为了哄他，爷爷也造过一架。

那粗陋的工具过河都稍显勉强，更遑论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倾覆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果然，爷爷接下来说道：“当你真正身处其间，那在岸上时看着安静温和的大海随时都能卷起数丈怒涛，一个不小心便会葬身鱼腹！事实上，也确有几位同僚不幸……”

说到这里，老人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狂涌而出的泪水。

“后来，经过不知几天几夜的漫长漂泊，我们竟然再次见到了陆地！”

“也许是苍天垂怜，我们竟然鬼使神差地到了高卢帝国的马赛港。”

“在东方泉城出海时一行数浩浩荡荡数百人，到了马赛港登陆时竟只剩下连你在内的区区十人……”

“说来也怪，一路上不知多少正值壮年的身强力健的好汉子不幸殒命。我一个队伍里最老弱的，带着你一个小娃娃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打过了南洋你便再也没有哭闹过，一路上不声不响跟着众人赶路、找食、休憩。”

“有时候大家疲于奔命，忙得都快忘记队伍里有个小孩了，停下来却又能再次看到你那张小脸。”

“便觉得数日阴霾，一扫而空，重新抖擞精神上路。”

说到这里，景逸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强忍着泪水道：“全赖爷爷和诸位叔伯护持，逸儿才能安然无恙！”

“也不全然，我们救你，你亦救我们！”

景逸抬头，不解地看了看爷爷。

“你虽早慧，然年岁尚小，不理解也在情理之中。你该知道，人之所以为人，在于有尊严！在于知羞耻！在于有情感！在于重道德！”

“你没见过帝都阴暗潮湿、永无天日的死牢里的死囚。”

“作为儿子、丈夫、父亲、邻居、官吏、上司、下属甚至路人的一切社会身份都被剥夺，尊严被按在老鼠堆里践踏，所有的记忆都在酷刑中消散殆尽，最后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每日如禽兽一般活着，千方百计讨好狱卒，只求一碗食，一杯水，甚至是狱卒的打骂。因为挨打受骂好过无边冷寂与绝望。”

“我们在路上亦遭受过不少残酷如炼狱的绝境，那些不堪的往事我实在不愿回忆，只好以此类比。情形虽不同，心境却也差不了多少。”

“大家平日里虽自嘲丧家之犬。但能受主上招揽礼遇，参与那个层次的斗争，也无一不是一时俊彦。更不愿意在你这个小娃娃眼中失了最后的尊严与体面。”

“因此面对艰难险阻，皆是一如往日的奋勇争先，以身躯为同僚开路；面对沿途各种势力的威逼利诱，无一人屈服变节！”

“圣人能慎独自省，君子能不欺暗室。俊杰平日里亦能做到。”

“然而若是到了十死无生的绝境呢？若是这等酷烈的考验一轮接着一轮，直烧得人心肝俱裂，还永远不知道何时是尽头呢？”

“这时一双天真无邪的旁观者的眼睛的存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就像深渊里吊着的一根蜘蛛游丝，就像大海里漂浮着的一根稻草，就像沙漠里滴下的一滴露水。”

“抓住它，人性与尊严便得以保全，如此才能保住性命。西方管这个叫做“救赎”。”

“反之，若是放弃了最后的人性与尊严。看似是向活命迈出了一步，却殊不知那样只会更快地走向死亡。”

“古来不少强军吃了败仗，上山喝雨水，挖野菜也能存活。”

“可若是哪一天不堪忍受，跑进村巷犯下暴行，军旗一倒，军心一散，便很快要被敌军追上，屠戮殆尽了。”

夜已深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或许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重，又或许是觉得景逸还小一时消化不了，老人悠悠起身，便故作轻松道。

“不过你小子可别头脑发热真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天命或者气运，跑去学那些年轻牧师想去感化凶恶之徒，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我省的，东方是礼仪之邦，诸位叔伯又是人中龙凤，小子才得以保全。要是换成另一波人，恐怕小子早已经被煮了。”

景逸也站起身来玩笑道。

“知道就好！夜深了，早点休息去吧，剩下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跟你讲清楚。”

看着景逸低头忙着收拾几案，老人又大有深意道：“虽然按照西方教会的说法是个互相救赎的局面。但那些恩情你得记着！”

“老头子心里有本账，以后你若是有出息了，有本事回归故国，得去还！”

景逸直起腰身，收敛神色，郑重道：“孩儿晓得了！”

一宿无话。

第二日清晨，景逸起床只觉得神清气爽。

见旁边屋子里爷爷还在安睡，估计昨晚讲了那么多，又兼回忆往事心神激荡，真累着了。

他轻手轻脚帮老人掖了掖被角。

洗漱完毕，拿些昨晚没吃完的糕点草草吃了，去犬舍、鸡舍、牛棚巡视一番，添了饲料。又打水浇了菜园。

这才背上书包，掩上门扉出门去了。

行了约四里路，便到了若桑公学。

这里竟然是一座占地数百亩的雄伟城堡，依山傍水。

山墙下的喷泉里是一组出自翡翠城大师之手的众神连体雕塑，顶楼上威亚斯巧匠制造的彩色花窗玻璃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大门前站着两个身穿古老礼服的卫兵，手中寒光闪闪的兵器显然来自米拉诺的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