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六。

程小米昨天上午就约魏在先说：明天晚上没事，走，跟我喝酒打牌去，累了一周，好好放松放松。

魏在先本来不喜欢打牌，喝个酒嘛还可以考虑，知婷婷两姊妹前两天去了省城，星期六是回不来的，就答应了程小米的邀请。

星期六下午放了学，魏在先收拾停当，跟着程小米去喝酒打牌。

程小米是蜀龙本地人，高中毕业，个子不高，皮肤较黑，比魏在先大两岁。魏在先与他在市文化馆文学青年培训班认识的。普及九年义务制教育开始，魏在先介绍他到学校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程小米读高中时，学习成绩好，平时成绩在年级排名从来没有滑到过20名以后。但是，天意弄人，高考那几天他居然身体出了毛病，他最得意的数学考试，拉肚子了，监考老师陪他跑了三次厕所。高考成绩下来，全年级上线100多人，他却差了5分。

看着成绩，他“汪”的一声哭了。他本来看到了人生的曙光，但是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飘来一大片乌云，又将他的世界遮蔽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班主任刘老师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哎，真是可惜呀！按我们的预估，你上线是十拿九稳的事！这次考砸了，你也不要太伤心，回去给你父母说说，再补习一年，明年保准能考上大学，我们老师对你有这个信心！”

程小米低着头、抿着嘴，好半天不说话。

他知道，他再补习一年的可能性不大。母亲当然希望他成龙成凤，考上大学的。但补习得用钱，母亲魏花花就一个农家妇女，平时买个油盐酱醋都是攒下家里的两只老母鸡下的蛋，拿到市场上卖了才行，要她拿钱补习，她只有去卖血，但是，她已是皮包骨头，想卖血也没有哪个敢抽呀。

他爷爷宋排长是个老革命，对他这个孙子倒是说一不二。但是，爷爷当年从部队带伤退伍，早些年在村上当个干部，还能自食其力，这些年腿病严重了，行动都不方便，生活更是全靠国家照顾。开口向他要钱，爷爷肯定没有二话，但爷爷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这张老脸取下来揣在包包里，然后向他人一一去伸手讨要！

继父是出得起这个补习费的。但是，程小米不愿意开口向他要。即便低声下气开了口，继父也未必会给。继父常年在外做生意，但是，他从来不向他们说自己挣没挣钱，挣了多少钱。

继父叫程斌。在程小米看来，这个程斌还真是名副其实，就像一块陈年老冰，冷得很嘞，就算是用滚烫的心去捂也捂不热的。

程小米的父亲因病去世后，他的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程斌。

程斌那时高大帅气，又是城里人，吃着供应粮，嘴巴还甜。

母亲见了一面就喜欢得不得了。

爷爷觉得程斌这个人油头滑舌，不靠谱，叫她妈好好考虑下再作决定。

他妈像是终于遇见了自己的白马王子，一心要嫁给程斌，哪里听得进爷爷善意的劝说，她认为爷爷在破坏她的好事，就在爷爷的门前又哭又吵又闹，说：“你个干部，当公公的，自己儿子短命了，把自己的儿媳妇箍在屋里是啥意思是呀，是想扒灰吗？我嫁哪个人，你管得着吗？”

爷爷不好再劝，说：“那把宋福娃留下吧，他是我宋家的香火。”

母亲不同意，说：“你个拄棒棒的，自己生活都要靠别人照顾，你把宋福娃留下，想让他给你当使唤丫头呀？”

爷爷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母亲带着自己的孙子嫁给了程斌。

那年，程小米6岁。程斌在他们原先的老房子不远买了两间瓦房，供一家人住下。程斌也带了个儿子进家门，这个娃叫程晚秋。

一家人坐在小桌子上吃饭。程斌发了话：“花花，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先说断后不乱，钱蛮，各管各的，你挣了好多钱我不问，我挣了好多钱亏了好多钱你也莫管。两个娃娃，我的这个大两岁，宋福得喊他哥哥。宋福才六岁，我得养他，我养他，他就得跟到我姓，改姓程，就叫程小米吧。我常常外出，你得把程晚秋当自己的儿子照顾。每个月我会给你一笔钱的，但你得把账给我记好，一笔一笔开支到哪里去了，我回来得看。”

早些年程斌还兑现自己的承诺，寄些钱供家用。但不晓得啥时候，这个承诺像没说过一般，程斌有时在外边跑上几个月也不没再往家里寄回一分钱。程小米的母亲不得不到河坝筛沙子，逃票赶火车到外地倒卖点鸡蛋、小菜，挣点小钱，贴补些家用，拉着两个孩子到山里别人挖了红薯的地里刨遗留下的小红薯；到收了谷子、麦子的田里地里拾谷穗、麦穗。她拼尽全力，艰难的拉扯着两个吃长饭的娃儿。

程小米喝下班主任老师给他倒的一杯水，站起身来，向老师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的开导和三年来对我的关心照顾！”

说完，将成绩单揣进上衣口袋里，走出了办公室。

班主任老师追着他说：“你一定要来补习

哦！”

程小米拿着成绩单闷闷不乐的回到家中。

母亲急切的问他：“福娃子，考了好多分，考上没有？”

他摇摇头说：“差五分，妈，我想补习一年，我们班主任说，下年我准考上！”

母亲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热切的目光瞬间失去了光彩。她低着头，半天才说：“这个得你父亲同意才行，我拿不出钱，除非把我的骨头车成纽子卖了！”

程斌穿着西服、叼着烟、提着鸟笼从外边回来。

“小米娃，过来把鸟笼挂到桃子树上！”

程小米望了一眼程斌，站在他母亲面前不动。

“啥意思蛮，考起大学马上要飞了，喊不动了？”程斌面带怒色，声音提高了八度。

程小米转身跑进了自己的睡屋。

“程大爷，你就莫讽刺福娃子了！差五分没考上，看在我们夫妻一场，你就再出点钱让他补习一年吧！”母亲哀求着说。

“哦，没考起呀？你这个娃不是说自己成绩好得很，保准考上大学，不在家里吃受气饭吗？咋了，这下把气球吹破了吧！补习，补习啥？我能让他读完高中就不错了，他哥哥晚秋娃，初中没读完就自己出去闯社会了！他这么高一筒的人了，还要让我供起？我看他生来就是个泥腿子的命，再考个三次五次的，也跳不出农门，脱不了农皮！还不如早点回家，做点男人家该做的事：自己挣钱，自己娶个婆娘生个娃喂条狗！”

程小米听到这些，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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