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第5章 木棉凋零血为蕾 刀丛凛冽节作旗

上一页 封面 下一页

因着挤入了许多仆人、优伶的缘故,严夏里的小院里变得更为压抑、燥热。只有少年与老者对弈的房间里,尚有几分从容。房间很小,横竖不过四步,两面墙又堆了许多书简,可称斗室,其中阿彩还摆开了一众煮茶的器具。

但这少年坐在那里,却便自有从容的氛围。便是听着冉闵可能遇到的祸事而火燎火焦的阿彩,也很快地平息了自己的心头澎湃。她收拾了地上破碎的茶盏,收好了匕首,冷眼望着那少年道:“原来你到此处,是来看大兄的笑话?当真不愧是好朋友,好兄弟,奴心中,真是感激莫名”

“呵呵,阿彩妹子,你心中只有永曾兄,却是小看天下人物。我若下作到这种程度,你又如何会随为兄南渡?”那少年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如果真的不管冉闵死活,阿彩自然会恨他入骨,那他所期望的赢得佳人倾心,便是痴人说梦了,“谢安虽不才,却也无坐视朋辈陷于死地而不顾的本事。只是,这一番布置,看来却是白费心机。老师,承让了。”说罢将手中棋子投入盒中,只因这棋盘胜负已定。

老者微皱的眉头松开,点头道:“不错,不错”说着也不再复盘,把棋盘推开,对那少年道:“这赵朝之地,能制住太子的便只有石虎了。安石你虽心中素有章程,但要三言两语说动石虎,却是不能。”

谢安点头微笑道:“然也。余不过一少年,石季龙虽残暴无道,毕竟也是人物。”

“那便只能从郑太后处入手”

谢安点了点头,只是微笑不语。

“你早上才到,便是马上着手安排,能用得的手段总也有限。能自由出入宫禁的,不外乎”老者说到处,悄然一笑,不复再提此事。能自由出入宫中,也许佛图澄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吧?至于佛图澄如何会听谢安的分派,其中自然另有一番曲折,若是谢安能说,便不必问;若不能说,更不必问。

谢安却接过话头来:“本想等阿彩妹子失色,安便从容一一道出布置,多少她以后待我亲近些。可惜这些胡人来了,这番好人,却是做不成了。”他便把心中所谋这般平淡地述说着,然后苦恼地摇头,似乎有着许多不甘。只是教人听了,却不得不赞叹一声:真性情!

而再往深里想一层:便是这些胡人来了,他看破了,原也不需说破的,依旧可以居功。可见其人自许极高,不屑去蒙骗他人——哪怕是他千里跋涉来看望的心仪少女面前,也不例外——不愿沽名钓誉,这一番坦荡,乃是真丈夫。

“安石兄计尽于此?”阿彩突然发问,如同问着某件市井琐事,全然不关己身的跳脱。

谢安朗声长笑,半晌,方自好奇地反问:“阿彩妹子,你有心思听我在这里卖弄谋划?须知若安所算不差,永曾兄此时正身陷杀局之中,万分危急之时,你不急吗?”方才,阿彩可是急得想自杀。

“衣服破了,总要奴来缝补,若是大兄想来帮手最后不过奴又要将他歪歪扭扭的针脚拆了,重新缝过。厮杀事,刀兵是针,血肉做线,性命这针脚若是差了,却不能拆掉再缝。”阿彩又添了两块榄核小炭,重新煎起茶来,微笑道,“横竖不过是,生不离,死不别,急也无用。”

谢安闻言,脸上笑意尽敛,长身而立肃整衣冠,恭谨地向阿彩弯腰长揖,“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先贤果不相欺!”这缝补衣服的道理,说来粗俗,其中却已道尽《韩非子》“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的真谛。

阿彩倒是被惊吓,连忙起身还礼。老者拂须颇是自得笑道:“如何?老夫所传之人,或不能倚马草檄,然读书者,在明理也!”倚着马便能起草檄文,说的是三国时期的陈琳。但没有这样的文采,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能想明白道理。所谓老师,就是传道解惑,老者的自得,也是情理之中。

“余有一远房从弟,一无是处,若于剑术尚算略有涉猎。与老师手谈之时,安已使他去寻永曾兄,若事态危急,料也应能代永曾兄遮掩一二”谢安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口中可以遮掩一二的人物,那手中剑应自有过人之处。

此时谢安的远房从弟,便隐于石邃伏击冉闵的长街侧边角落里。

晋人百姓在小巷中围攻胡人甲士,他没有动,他不是来杀人的;现时晋人百姓冲上长街,被那甲士阵列杀得伤亡惨重,他仍没有动,他是来救人,却不是救这些人。他只希望,那个他要救的人不要出现,因为不论李颜的大铁锥还是石邃的斩马长刀,都不是易与的,犹其在对方甲士环绕的情况下,他的剑只能保自己脱去,却并没十足的把握护着冉闵逸出。

但他却也不太担忧,因他从兄常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将帅之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想必那位公子闵,不会出现在这险地。只可惜他来得慢了一拍,不知道冉闵是怎么离开的,还以为是那三名伙伴舍身断后,为冉闵赢得脱身之机。

小巷子里,老铁匠用力一拍徒弟的肩膀,对他道:“听师父的话,逃!逃去深山无人处,等这乱世过了,再出来不迟”他望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徒弟,那每个麻坑都如张嘴般述说着委屈,却又不忍,苦涩地挤出一丝笑意,“也或去投公子闵吧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管不了许多!”

麻皮徒弟尚未反应过来,却见老铁匠对那几个躲在巷里的晋人道:“衣食无忧,老死病榻啊,这愿望,我等这些老家伙,这一辈人是了不成这心愿的了刀还利否?我去也!”他抡起巨斧猛然冲入临街的房子里,直如奔马。

那房子也就七八步的深浅,瞬间便到头了。老铁匠却不停留,只一斧劈出,和身撞了上去,砖石皆散,立时被撞出一个墙洞,只见他一步跨过墙外小巷,又将对面那墙撞破冲将入去。那几个躲在巷子里的晋人,都是经历过沙场的老行伍,厌了厮杀方才埋名覆姓的,自然知道阵列已成的甲士利害。但此时长街之上晋人惨叫不绝,又眼见老铁匠为逼近那弓箭手所在位置而竭尽全力破墙而过,心中那丝热血,顿时被点着燃起,纷纷吼道:“某刀犹利!”“刀虽残,尚能杀胡!”纷纷从老铁匠撞开那通道中飞奔跟随而去。

阴暗的后巷里,老妇人拖着冉闵,她的低泣随着那远处长街上传来的惨叫,愈来愈教人断肠。原先不过是别离之苦、生死之忧,如今却不知道那老铁匠还和自己拉扯大的小麻皮,是不是也夹杂在那些惨叫声里她知道,公子闵是好人;她知道,救下公子闵,是当家的心愿,她是他的婆娘,总要教他了了这桩心愿。她便艰难地迈着小脚,拖着冉闵向前,直到再也拖不动。

因他已醒转。

也许是这小巷里的阴森,让他清醒过来;或是那晋人的血,流得太多,让他血管里的血也烧燃,生生地将他炙醒?

“婆婆,您家是打铁的?”他没有道谢,迷糊中他大约知道是铁匠给自己裹的伤,再让老妇人送他出来。这种恩情,一个谢字,如何说得出口?老妇人抹着泪,点了点头,然后她像是醒起什么,急急道,“公子你快走,老婆子还得回去叫那死老头快点跑,这跑慢了”

冉闵拉住了她,问道:“铺子里可有兵刃?”

老妇人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有!家里那老头子以为我不知道,他偷偷打了一些刀枪,埋在生铁下面那些柴火下也藏了不少棍子他就是不安生”她越说越小声。她又不是什么大英雄,也不是什么铁骨锵铿的志士,公子闵虽是好人,但若与老铁匠的命比起来,自是选那相伴半生的良人何况公子闵向来身手过人,说不定,说不定他去了也没事呢?

老铁匠此时已冲到那些弓箭手在长街上的位置,开声吐气便向临街那墙撞出去了,谁知闷哼一声,却退了两步。那墙被他撞着凹出,却不曾破裂。他终究不是二十年前,决胜沙场斩将夺旗的铁汉了,毕竟已经年老,一路上连接撞破四五堵墙,已然力竭。

随在身后赶来的几名晋人,有位也是膀大腰圆看来年轻时也是一条好汉,倒提着一把铁棍,此时见状喝道:“待某来!”铁棍抡起便向那墙砸去,谁知那堵墙轰然而崩之际,尘雾中四五条长矛捅了进来,哪里避得开?那使铁棍的发力想将铁棍掷出去,砸死一个半个甲士也好,但被几条长矛捅透了,哪里还提得起铁棍?立时鲜血狂喷,全身不住抽搐,眼看便要断气,只是仍死死揪着身前两条长矛,不教对方收回去。

此时老行伍与未经操练的百姓,举止便截然不同了。

老铁匠与另外那几个晋人,全没一人去扶住那使棍的,问他“怎么样?要撑住”之类的话语。只因老铁匠第一下没砸开墙,已使得对方警觉,赶来了这四五个甲士防范着;此时再搁误下去,那使棍的汉子便白死了。

有使两把短刀的老汉,便从那四五条长矛下面矮身滚了出去,刀光起处便有惨叫声传来;老铁匠跃起用身体砸在那几条矛杆上滑了过去,大斧平平向外削出,墙壁崩塌的烟尘中就见几抹血色闪动那四五个甲士方自倒下,老铁匠已扑向那些弓箭手。

可怜数十个弓箭手,被己方近百甲士护卫于前,这时突然被近身侵袭,哪里反应得过来?便是有抽出随身短刀的,又如何抗得住这车轮巨斧环斩?何况底下还有两把专门砍腿的短刀侍候着,边上又有几条长槊纵横,犹其乱世中,可以活到从容退隐的老卒,哪个不是沙场老手?一时之间被杀得鬼哭狼嚎。待得那前边披着重甲的甲士回转过来,墙溃引起的尘埃也堪堪落定,哪里还有一个弓箭手站着的?全都躺了一地,非死则伤。

老铁匠只觉一时豪气干云,这二十年宛如一梦,这浴血的人生,似乎方才是他宿命的所在,他挥斧一圈,将身边那排甲士逼开了,对那使双把短刀的老卒喝道:“上!”几位使长槊的老卒,全然不用招呼,自是舞动手中兵刃拨打着那些甲士捅来的长矛,为老铁匠他们护住后路不提。

“杀!”

“哐!”李颜的大铁锥与老铁匠的车轮巨斧重重撞在一起,那巨大的声响,震得狼狈逃窜的百姓、阵列着的甲士都为之一愣。那隐藏在长街角落里的剑客,目睹此等声势也不禁心中一冽,他一时之间发现似乎有点高估自己了。

毫无疑问,捉对厮杀,不论是老铁匠还是李颜,他的剑,绝对可以在十招左右放倒对手。便是同时以一对两,他也有把握在三十招内击败其中之一。这是他敢于应下远房从兄,来这里待机救人的缘故。

但在这军阵之间,这种一往无前,不容折转回旋的对阵,没有三十招,没有十招,交手便见胜负。李颜一招已见败势,大铁锥被老铁匠劈得卷了回去,使得他不得不退了两步以卸去力道,但这时那使双短刀的老卒猱身杀上,也没舞什么雪花盖顶、夜战八方之类的,那两把刀一取左膝、一取下体,只两字:快、狠!

李颜也不是什么侠士,左腿一卷,长长的铁链便盘在腿上,如着了厚重的腿铠一般,横扫踢出,全不避那两双刀。刀斩在铁链上击出两溜火花,那老卒连人带刀被踢得飞起,往那长街边上小巷直飞入去,口中狂喷的鲜血在空中拉出一道凄凉的腥红。

一招见胜负。

甚至,一招见生死。

老铁匠全然不去望那使双刀的老卒,虎吼一声直逼上去,大铁锥与巨斧便又再次交锋,直如打铁一样,“哐、哐、哐!”声响不绝,眨眼间闪电般交锋七八次,头几次李颜都被击得摇晃不已,到了后面,每一次巨斧与大铁锥撞上,李颜便喷出半口血来。劈到第九斧,老铁匠也眼角崩裂渗出血来,大吼一声:“死!”

“锵!”

这声异样的声响,却是石邃抢过来,抡起斩马刀斫向巨斧。

只一刀,老铁匠退了好几步,拄着巨斧弯着腰不住喘息,一时老态尽显,他望着石邃,眼中却无恨意。这石邃教人痛恨的,是他灭绝人性的疯狂;军阵厮杀,哪有只准你杀人,不许人杀你的?老铁匠这等老行伍,绝无什么方才若不是石邃拦上一刀,那一斧便杀了李颜之类的怨恨。

“这老头儿还真是一条好汉!据说腰腿之力远胜臂力,若将其两腿齐膝斩了,这老头还能有这等气力吗?”石邃饶有兴趣的对李颜吩咐道,“去,把这老儿双腿砍了,然后给他包扎裹伤,等他养好腿伤,你再和他试试。”

生擒老铁匠倒不是什么难题。李颜和石邃,都十分清楚,老铁匠已耗尽了气力,怕是那斧都提不起来了,随便两个壮实军士,就能将他缚下。但李颜眼中流露出不忍来,大家各有立场,对阵之间也无所谓公平,但对方是个好汉,一刀杀了便是,何苦这般折辱于他?

那拦着甲士的四五条长槊,只有一名老卒混身浴血还在苦苦支撑,其他几位早已倒在地上了无声息。

长街阴暗角落里的剑客,用力地握着手中剑鞘,剑名吉,这是谢安的佩剑。

只有风流绝代、筹略傲人的谢安,才有资格让家族耗费巨资,请铸剑大师为他锻造出这一柄剑,绝世好剑。而谢安只把这剑当做平常的佩饰,如佩玉,如锦衣。但偏偏他又衬得起这剑,绝不教人生起明珠蒙尘之感。故之这剑客尽管垂涎此剑,却无法开口向谢安索要。

这次谢安解剑相赠,是让他来这里,必要时,教他救一个人。要救的人还没出现,但剑客已想出手。三国时便有诗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谁的锋刃?古人早已作答:“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胡人,没错,就是那些不事生产只知掠夺的胡人。

胡人往往对狼有着莫大的好感,或是以之自许。却不知,狼,没什么值得夸耀,只不过是还没套上链子的狗。它们总归将被渐渐围猎,赖于培育野性的山林被人们步步征服。最后驯服的主动由人将链子套上,老实做狗;顽冥不灵的便如笼中鸟,被圈养于某处。这终将是狼逃不脱的下场,任得月圆时如何狂吠、显露獠牙,也不过为人类出演剧目,添一些饭后茶余的奇谈剑客握着这把绝世的好剑,突然间他便想屠狗。他一时间脱出了胜负之算,他看那大铁锥已不是大铁锥,披甲持矛的甲士也已不是甲士,皆尽是豺狼的爪牙。他怀的也不是剑,是古来华夏的脊梁,是侠者的傲骨。

他只觉眼前天地为之一清,只觉对剑的体悟又进了一层,他便要按动崩簧拔剑而出此时却听有钢铁划在青石板上的摩擦声,伴脚步声传来。那人一步一步地行来,那脚步并不慢,但很稳,每步都分明,听者绝不会生出“快步而来”、“急奔向前”之类的感觉,便是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

“何不砍了你自己的腿,待得养好了,看还能不能拦下这老人家一斧?”低沉的声音从小巷里传来出来,石邃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而李颜本要向前的一步只好突兀地停了下来,那些正在追杀百姓的甲士缓下来,这个声音,他们记得很清楚。

“杀!”石邃突然神经质的将斩马长刀指向那已连站都站不稳的老铁匠,便有一排甲士持矛向那老铁匠捅了过去。这时老铁匠撞破的那面墙,冲出三条身影,两面大盾拍开十数根长矛,冉闵那名持弓的伙伴在盾后长身而起,弓弦崩响,三羽长箭连珠射出,如此近的距离,毫无失手地射中三名甲士没有披甲的面脸。麻皮徒弟从持弓伙伴身后闪出,带着泪痕吼道,“入娘贼!”把手中打铁用的大锤挥舞着脱手掷了出去,那排甲士被旋飞的大锤砸得纷纷倒地。

眼看麻皮徒弟背起老铁匠、提起巨斧,在那两名持盾伙伴掩护下,便要从那塌了一面墙的临街房屋逃走,那持弓的伙伴,此时与蛟才甲士相距极近,也不将弓拉满只求准头与射速,弓弦不住地响起,甲士也是血肉之躯,一时谁愿太过相逼?

李颜见状气得大吼一声:“竖子安敢!”大铁锥挥舞起来,几乎连四周空气都被扯裂了,那两名持着大盾的伙伴见了,不禁心头大寒,这一锥击出,哪里抵挡得住?持弓的伙伴不敢怠慢,连忙换了破甲长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已拉至满月,那一箭奔出,方闻弓弦作响!

那一箭直如闪电,便是顽石于前,怕也能射入三分!只是极沉重的大铁锥舞将起来,那箭射到了,却被其旋转的力道带歪,射入边上墙壁,直将那墙射出拳大破洞,呼啸而去,不知何处。大铁锥已带起烈烈风声,李颜断喝一声:“护驾!”那锥夹杂着风雷隐隐,竟如倒挂天河,快极迅猛地便向那两名持盾伙伴击去。

冉闵的两名伙伴脸色青白,虽说敢出来抢回老铁匠,生死已置之度外,但这奔雷一锥呼啸而来,又有几人当其锋能不心神皆衰?幸好那风雷声狂烈,却无论如何也掩不去从小巷里传来,愈来愈近的铁器与石板路面摩擦的声响,使得那两名伙伴仍能守着一缕心神,却听熟悉的声音响起:“进!”那持弓者劈手抢过麻皮徒弟手中的巨斧,将弓一扔,大吼道:“锋!”便是以他为锋锐,展开三人小阵,竟全不理会那瞬息便至的大铁锥。

“锵!”一声脆响,那枚大铁锥在接近那三名结阵向甲士冲锋的伙伴身前,突然向天上飞旋而去,直冲云霄。李颜手上铁链前端失重,失了大铁锥的链头暴然回卷,尽管没有了锥,但那铁链也是儿臂粗细,若被回卷打在身上,不死也是重伤。

李颜连忙进了三步,又退了两步,以肘、拳、膝、腿拍击铁链“杀!”这是石邃的咆哮,宛如恶虎出柙一般,闻者无不心寒。空中又传来呼啸声响,却是那个大铁锥力尽,在空中极快速地坠将下来,砸在一间民舍上,硬生生便将整间房屋砸得崩塌。

此时李颜终于在铁链回卷之前将其中力道卸去成,但他方才舞动大铁锥挥出之时,实在是蓄力太足,尽管他拼命施为,那链头砸在身上,仍让他喷出一口血来。

长街上静了下来。

以至他喷出那口血的声音,如此的清晰。

他弯着腰没有直起身,喘息着道:“余知不可为,已喝令护驾了。”

冉闵手中的矛尖,就顶在李颜的背心;而另一头同样锋利的矛尖,就在石邃的咽喉。

这是一把双刃矛,冉闵在老铁匠遗下的兵器匣子里,翻找出来的两截精钢矛头,又从柴火堆里寻到的一条槊杆,临时拼凑起来的。

那隐于长街之中的剑客,在与从兄谢安述说时,尝言道:“刀山矛林,闵气雄壮,一矛在手,百数甲士无一招之敌!破重围,闵引矛于邃颈,叹曰:‘某爱木棉,如是英雄血。’邃答曰,‘已谢哉!’

闵斥道:‘屠尔狄夷为花肥,育我晋人血为花蕾,看来年,开不尽,汉家儿郎气冲霄’”

其时谢安笑而逐之,评道:“此乃侠者话本,永曾兄绝不耐烦作此等无聊语。”

剑客出堂外,默然良久,方才道:“或他不曾说,但我心中却自听闻。那时、那人,当作如是语!”

那矛是老铁匠为自己保命而准备的,端的锋利无比,石邃下巴的胡须因着他自己的颤抖,已被那矛头另一面的锋刃削断了不少。几年前冉闵在齐王府胁持他,还可以说攻其不备;而今在甲士围绕之际,他终于再无法找到借口来宽释自己、抑制恐惧了。

他的残暴,他的凶狠,在冉闵的矛锋前,全都褪尽了。就连他那错乱的脑袋,也感受到这种死亡的威胁。矛尖压在他肩膀上,矛锋在他的咽喉已压出一道血线,他看着冉闵平静而刚毅的脸,他知道对方真的会杀死他,甚至不会给他任何争辨的理由。

那三名持斧称盾的伙伴,仍在不停地冲杀。那些甲士死死地抵挡,却不敢尽力还击。只因石邃就在冉闵手中,要是这三名伙伴哪个一声惨叫,这场面谁都看得出,冉闵那矛是绝对会抹下去的。到时害得太子身死,冉闵什么下场不得而知,但他们这些甲士,全家被石虎杀尽大约算是祖宗有灵,想来怕多是灭族之祸犹不能偿。

“敢称兵杖者,斩。”冉闵平静地这么说。

便传来许多长矛、大盾扔落的声音,那些甲士早就盼着这么一句。

“太后有旨!”却是郑太后宫中的女官。本来她们要去太子宫中传旨,怎料等了许久却不见太子回转,便派了一人,由着太子宫中的内侍,出来唤石邃回去接旨。出来寻人的女官来到此间见着这般状况,心知若是不管,由得冉闵杀了石邃,石虎追究起来,谁也落不了好的,连忙喝了这么一下。

“侯爷、侯爷!”那女官吓得俏脸无色,来到冉闵跟前劝道,“侯爷,太子若有不测,这间不论军士、百姓,断无生理的!您虽与太子有隙,却万万不可在此处做这等事!”这石邃真个是杀人杀得神憎鬼厌,连郑太后的女官,情急之下,也不禁失言:不可在此处杀,另外找个地方杀便是好了。

那些放下刀兵的军士听着,一时福至心灵,纷纷跪下道:“侯爷慈悲啊,太子有个长短,小人全家都没活路了啊!”又有军士悲嚎道:“侯爷!我也是晋人啊,只是官长有令,若是不行,便要问斩,却不是小的要谋害你”

那边厢被堵住的百姓互相交头接语,又有些年长德重的老人指派着,也是道:“侯爷,且饶他这回吧”“这厮该杀,只是一时间四门皆闭,我等逃往何处去?”“便是逃出城去,终也跑不赢四条腿的骑兵啊”“今天才死了二三十人,算了吧”在这个胡人小兵可以抢晋人高官无处罚的城里,遇上这臭名昭著的太子石邃,死上二三十人,对于晋人百姓来说,真的已不算什么意外了。

冉闵冷冷望着石邃,后者开始还竭力与他对望,但渐渐地,终于低下了头。只听冉闵道:“有何招数,尽管对某使来便是。”说着手中双刃矛挥动,一刀砍在石邃的大腿上,直砍得甲裂血迸,石邃惨叫声未绝,另一条腿又是一痛,立时无法支撑他那披了重甲的庞大身躯,整个人瘫了下去。“敢再伤一人,斩尔一刀;敢再杀一人,断尔一肢。好自为之。”冉闵知道这等疯子,说要杀死他,是不会让他恐惧的,大约他还会愈加的疯狂。带那女官来寻人的太子内侍,见冉闵有离去之意,连忙把马牵了过来。

冉闵教百姓先散了,方自唤了同伴,准备离去。这时北边城门却又喧吵起来,不一阵,便有十数骑奔近,却是张温带着伙伴披甲顶盔驰来,冉闵见状,心中大安,认镫上马,便在众伙伴护卫之下,出了城门自去。

石季龙在宫中听着密探回报,抚手大笑道:“棘奴真虎将也!”有内侍进言,说冉闵居然敢与太子动手,应当问罪。石季龙原是胡人,尊卑之分不怎么看紧,何况在他看来,冉闵也没有杀了太子。但此时被内待撩拔之下,隐隐也有些不满,毕竟这赵朝开国皇帝,原也是从别人亲信部将起家。

但在此时,却听太尉夔安笑道:“冒顿若是使军士射爱马,骏马远逸,射之不成,大约,他也便不敢让军士射爱妻;若是使军士射单于的爱马,射之不得,于老臣想来,冒顿却也就不敢以响箭射单于了。”

石虎对这故事,也是知晓。只是在想怎么处罚冉闵,太尉却来这么一段,听了有点莫名其妙。但他能于石弘手中夺过赵国,自是一方豪雄,当下也知太尉夔安是有话要说的,却又不方便直说出来,便点了点头,示意说将下去。

“若冒顿射单于爱马,不成功;单于见到,便使人把那马杀掉”太尉夔安不慌不忙地继续讲着故事。石虎听着,不禁笑了起来,“那有这么傻的单于?如此的话,便是事败,单于也不会把冒顿怎么样,那不用冒顿使手下射单于,单于的手下都自动拥立冒顿”

话说至此,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太尉夔安要说什么了。

太尉夔安也停了下来,不再开口,故事讲到这里便足够了。他便是影射着:冉闵就是单于爱马,太子杀他不成,若是石虎还对冉闵加以责罚,那便是冒顿射不死单于爱马,而单于不单不怪冒顿,反而自己去帮手把爱马杀掉了。

石虎脸色变换不定,那肥胖的身躯在胡床上摇晃着,饶是上好良木,也不禁发出“吱吱”声响。过了许久,石虎突然大笑道:“司马氏父子兄弟,把原本好好的一个晋朝,弄成现时这番模样,便是因为自相残杀的原因!也是朕能坐在这位置的根源!朕怎么能学他们,去对付自己的儿子呢?”但原本要处罚冉闵的提头却再不说起。那些内侍伴在石虎此等残暴君主身边,能活下来的那个不是人精?自然不经意之间也便转了口风,绝没人敢去再提冉闵的坏话。

受谢安之命去救冉闵的剑客,回到那老者的小院子里复命时,老者年老体衰,午间自去休息了。阿彩终于无法保持自己的镇定,紧张地递了一盏茶过去,询问冉闵的景况。那剑客饮了茶,沉思了许久,才抬头对阿彩道:“他是救人的人,不是需要别人去救的人;若是他要别人救他,天下高手齐集,也回天无力。”

阿彩听着皱起眉来,但见这剑客浑身上下不曾沾血,心中也是大定,但终究没个确切的消息,不禁火起,“来的便是客,但若这恶客偏不好好说话,故意颠三倒四奴却要扫地了,且让让!”

眼看那扫帚拂将过来,这剑客自然不至于闪避不开,但也只好无奈道:“永曾兄无事、无事!只是看他出城之时,似有血气不畅之态”他的修为,自然看得出冉闵若非强忍着,怕方自上马,就要呕吐出来。

如此阿彩总算心从嗓子眼落了回去,自去理落家务不提。

“我不随兄南下了。”剑客回报了方才长街上的事,却对从兄谢安说道。他身为剑客,对于剑的领悟有所长进,是很难得的事。所以便打算留在北地吧,看看冉闵会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说不定机缘巧合,或对于用剑又有触动顿悟谢安教他坐下,问他道:“这把剑,你觉如何?”

“好剑!”剑客这么答道。

“你了解这把剑吗?”

“剑便是我,我便是剑!”

“剑名为吉,是为何解?”

“这”剑客无语以对了,这剑的名字是铸剑大师起的,又不是他起的,他怎么可能知道。

谢安摇头道:“劳谦君子有终吉,你连这都不明白?”

“兄知我不好读书。”剑客摇头道:“剑凶,我凶;剑吉,我吉。”

“噢,如此说来,余唤尔阿吉?”

剑客笑了起来,说道:“亦无不可”

却便听谢安微笑道:“有终吉,就是有好的结局吧。此剑名吉,是因剑成时,据说铸剑大师除了赞叹:‘好剑!’之外,竟再也无法为其取他名;侠者以武乱禁,如何当得一个吉字?”

剑客冷然逼视,所谓侠者,敢于漆面吞炭,敢于入宫刺秦,敢于博浪沙以大铁锥击始皇帝车驾可见这类人的傲气。

谢安却笑了起来,唇红齿白,映得他的笑容极灿烂,“整天抱着把破剑,脖椎如同患疾不能弯垂,每每以下巴对人,沉迷于剑击小技之中你若要留下,便须知:君子之光,其辉吉也。”

剑客也是世家子弟,再不读书也不会连“有终吉”、“其辉吉也”都不明白,只是他向来知道说不过这位从兄,所以便耍赖皮。但此时被谢安这么一说,虽心中不服,却也生不起辩驳的心来,不觉心中有所顿悟,也许这就是君子之光其辉吉也?尽管他在批评自己,仍能感受到他的善意。

“吉焉凶焉?贵焉贱焉?随便吧。”剑客突然把剑解下,递与谢安,笑道,“汗青昭昭“兄不见!飞将军,百战余生身犹在,不敢对垒刀笔吏!

“兄不见!陈子公,扬威域外寒夷胆,难酬壮志郁骏骥!

“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言罢自长笑出门而去,数日后,左近的小酒店里,多了一名伙计,唤作阿吉。

谢安抚着那古朴的剑鞘,笑而不语。冉闵似乎有种某名的感染力,无论是阿彩,还是谢安这位从弟,在接近他以后,总会被他所感染。例如方才阿吉所说的“但求无愧”,岂不是冉闵的心声?

“永曾兄,你的路要怎么走啊!”谢安长叹自语。

这时门外便有人大呼小叫着,却是宫里来传旨的内侍。那边张罗着着人去找冉闵过来,这边谢安冲仆从使了个眼色,自有人取金银之类,馈于内侍,片刻便得了消息:迁游击将军,领军三千。

谢安笑了起来,不论对于冉闵,还是对于他此行北上的真实目的,这都是一件好事。

阅读冉闵大传:北地沧凉最新章节 请关注米妮小说网(www.qixinyuan.com.cn)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存书签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