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第9章 蚁附不成蚁皆溃 虎贲难押虎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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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都失了光辉,只是那围城的赵军营盘里,一堆堆的篝火燃起,伴着重伤者的呻吟、不治逝去者最后光阴里的长嚎,这是棘城的今夜。或者赵国的将领应都庆幸这如重纱的夜幕,不让那些缩在角落里抱着刀兵的兵卒,把抽搐着亡去的同伴的惨况看得真切。否则他们心中的恐惧,将教其不去担忧明天自己的命运——若已身陷地狱,何人在意煎熬?或许有人举臂一呼,便立时生出营啸来奉命领着一队兄弟,藏匿在渝水岸边、他人营盘边上的麻皮,今晚再也等不到送马出来的燕军。麻皮借着那赵军营里透出的火光,看了一眼更漏,发觉已比约定时间足足迟了半个时辰,当下便对袍泽低声道:“回去,跟着俺。”他们猫着腰沿着河堤,避过正在与同伴长呼低叹的岗哨,回到冉闵所部驻地的路程不过二里多路,但其间要绕过五六处营盘,足足走了二刻。

回到驻地的麻皮,在去缴令的路上,极不快地抱怨着:“前两夜连人带马,回来也不消一刻”燕军夜半出城,偷袭赵军前治,埋伏在旁的麻皮与那燕军对上暗号,对方便分出一批马来给麻皮操纵。待得燕军踏平了几个营盘,看赵军反应过来杀回城去,麻皮便率领军士提马挺槊做援兵状,回来时自然不需偷偷摸摸,当然就快上许多。说着他又骂起那燕军:“八百匹马,这收了两趟才六七十匹”

“棘城不会再送马出来。”随他同行的刘玄,显然脑子活络一点。

哗拉拉地甲叶撞击声从后边传来,不一刻,夜间巡营的甲士便将他们截了下来,那带队的什长看了麻皮呈上的腰牌印语,抬头对他们道:“蒋队率,便是缴令的公干,夜间也不得高声喧哗。”

刘玄现时也是充任什长,与那甲士头领本是平阶。此时听着对方那全然无视自己存在、冷冰冰的话言,只觉心中极为不快,手就往腰间刀柄移去,却一把被麻皮捉住,只听麻皮向来什长唱了诺,拖着刘玄快步向前。直至巡营的军士转弯走远了,才对刘玄骂道:“你是个读过书的人,跟巡营甲士发作?找死吗?”刘玄方自心中一震,冉闵对于士卒极为宽仁,但前些日子查出一个屯长违了军法,克扣了军粮,当即便斩了头。与巡营甲士起冲突,至少五十鞭是少不了的。

军帐中冉闵听得蒋干禀报,只是一笑置之,教他们自下去梳洗憩息不提,却对张温道:“六七十匹马也是好的。”张温也是点头轻笑。这三日以来,赵军蚁附攻城,却没有攻下哪怕是一截城墙。若说头两日,燕军还因赵军不计伤亡的攀附有所心寒;第三日看来,燕军已然不再恐惧这无边无际的数十万敌军,当一支军队习惯于胜利,而敌人无法对其造成什么实质性创伤时,他们的士气自然愈来愈盛——如同刚刚来到棘城下的赵军。这种状态下,棘城已是上下一心,燕国君主哪还会送马来给冉闵?就算慕容皝愿意,封弈也不会让他这么干。

冉闵又问道:“军中粮草尚齐备吗?”张温点了点头,他自从驻扎下来,便教士兵捕鱼获兽,尽量不去动粮草储备。“那些马呢?”冉闵有点不放心地问,张温笑道:“小沙弥带着我们收养的那几十个半大小孩,剪马草倒是极勤快,若是这几十匹马,倒是无碍。”这乱世只要有口饭吃,人倒是不缺。那几十个小孩,都是这一路上遇着的晋人孤儿。

望着桌上铺开的地图,冉闵摇了摇头,这仗打成这样,赵军已无所持。不过冉闵从一到棘城,看着那些以为胜券在握的赵国将领、士卒,早就觉得棘城战争绝不乐观了。不过就算他说了,也没人相信,而这胡人的国,原本谁输谁赢也与他无甚相干的,只可怜那些被推出去蚁附攻城的士兵,里面倒有不少晋人。

“永曾兄,小不忍,则乱大谋。吾等力薄,一露端倪”张温看出冉闵心中的郁结,出声劝解道。其实他还有没说出来的话:不等燕军动手,石虎便不会容他们活着。冉闵平日里私下如何以晋人、汉人自许都好,毕竟不是公开的;若是此时公然对石军驱使军中晋人攻城有所异议,这不是找死吗?冉闵也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不得不无奈接受的事实。

黑夜,于此间的赵军而言是一种宽恕。尽管有小股燕军精骑在夜间不时出城偷袭,但死在睡梦中,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太阳总会升起,篝火不知何时熄灭了,便是有些余烬,也在清晨的水气里化做了袅袅的轻烟。

就算是羯胡也不是人人有马,许多步卒不论胡汉,被官长踢醒过来,披上征衣,匆匆地吞下一些干粮。没有人去理会食物的残渣沾染在须发上,已不知多少日没有修过的胡须与头发虬结在一起,成了跳蚤的存身之所。

他们麻木地抓起自己的刀枪,系紧甲带——假若有的话,有人在借问谁有砂石,临阵打磨着手里的兵器,尽管他们也知道,许多时间根本来不及使用手里的刀枪,就已在云梯上了结了性命。

从中军帐里出来的姚弋仲,双眼尽是血丝,石虎命他今日负责攻城。三日前他就请命攻城了,但石虎以为杀鸡何必牛刀?结果直到今天才想起这名老将。这是在昨夜姚弋仲便已料到的结果,也是他满脸疲惫的根源。

若是三日前,一鼓作气,趁那燕军心中仍有三分惊恐之际,使姚弋仲手中精兵攻城,或事有可为;现时燕军已然气定神闲,想要破城,实在是无计可施。他实在不忍心把手下那批精锐填入这血肉磨盘之中,但这却不是以他意愿为转移的事。

“大人,不如召修武侯”边上有谋士向姚弋仲提议。姚弋仲眼前一亮,冉闵所部因为第一日燕军死士突袭,报上来许多兵员负伤,几乎三千人有二千多伤兵。但从无一件事可以永远瞒过所有人,至少姚弋仲是清楚,冉闵的战损其中必有不真不实之处。

“教修武侯领能战之兵,阵前见我!”姚弋仲对身边亲卫下令,但在那亲卫领了令要策马而去时,却又被他叫住,招手过来低声道,“去了细心观察其营盘,还有,切莫唤其名”冉闵最恨人称他为石闵的,这个传令兵也是跟了姚弋仲七八年,使得顺手,他可不想让冉闵一怒杀了。

“小的省得!”那传令兵也是水晶心肝的人尖子,各个将领的避忌心中是有分数的。但姚弋仲专门向他提醒,却是主将的恩义,感激地向姚弋仲一抱拳,便持令旗拍马向冉闵所部的驻地而去。

苍凉的牛角悠扬响起,战鼓被擂动,许多鼓声交汇,直如天地间平生出来的阵雷轰鸣。一面面的旌旗聚集于阵前,将领们骑在马上盘旋于阵列之前向着士兵纷纷怒吼:“天王有令!克城者”“破城首功赏万金!封侯!”“他娘的燕人死得差不多了!加把力气”

这些言语或是粗俗,或是充满诱惑,底下的士兵渐渐地被鼓舞起来,也许他们心中并非不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但在群情汹涌之时,立于其中,总是被感染、被带动。一把把兵器被高举起来,原始的兽性从赵军的血脉里扩张开,他们嚎叫着,似乎棘城是只包着明珠的蚌壳,一锤子下去,每人都能得偿所愿无数的“钩援”——就是云梯,由士兵合扛着阵列于最前方,向城墙迫进;在攻城赵军的中段,是军中的大力士,推着比城墙还高的“临冲”——也就是攻城塔——紧随于后;许多近日来伐木修建的投石机,也被赵军裹在人潮里缓慢地向前,四方八面的赵军向这座慕容氏经营百年的坚城漫淹过去。战鼓的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迅猛,无数士兵的嚣叫让耳语都不可闻。守城弩被绞动,每一次砸下销子,弩弦沉闷的震动,便有如矛的弩矢飞出,落在赵军阵中,穿透了四五人,或是把那赵军中的望楼射溃城墙上的燕军望着城下一部部分列开来,如田间的阡陌一样的赵军行伍已没有前几日的慌张。他们弯弓搭箭,一的箭雨遮日而去,急旋飞坠将那某处原本方正的赵军军阵削去一块;赵军的弓箭手也不示弱,纷纷将手中长箭抛射上城墙,那些躲避不及的燕军,也与城下中箭的赵军毫无分别地瘫倒赵军阵中,四轮为底的车驾楔住了轮子,长长的木杆竖了起来,一座座巢车、望楼升起,各式令旗遍插于上,那上面的士兵向前方传达将领的命令,也将前方战况向后方传递。一架架投石车被大铁锤砸下了销子,让它得以固定在地面上,许多马匹和士兵拖挽着上面的绳索眼看着赵军的投石机停了下来,燕军城墙上的将领便呼喝着:“炮、炮!”城墙上候在投石机边上的军士,大喝着举起手中斧头,奋力斩断了绳索,无数投石机的长臂挥动,巨石从城上呼啸而落,赵军队列间发出许多面对死亡的惊恐的嚎叫,但这不能改变什么,而且纷飞的巨石之间,他们也无处可躲。而赵军的投石机也开始向棘城的城墙攻击,城墙上的燕军纷纷四散伏下棘城攻防的战场,鲜血已成为最不值钱的染料,四处的飞溅,从没有停息过,每块巨石落下,许多残断的肢体四迸。惨号声已听不清,弓弦破空声也无法分辨了,只有“嗬嗬”的呼吼在这战场的上空,一波接一波的声潮起落。

方一交锋,赵国因了从下向上攻的劣势,立时已有七八支部队崩溃了,幸好数十万军队,马上便有其他部队替换上去。“杀!”姚弋仲不顾年事已高,提弓领着亲卫在阵中纵横,挽弓发箭,弓弦所响,便听城上燕军惨叫坠落。

一座座云梯已被架起,无数的赵军攀爬向上,燕军的弓箭手纷纷向那些云梯上的赵军发箭。姚弋仲见久攻不下,那跟随征战多年的军士不住惨死,气得两眼通红,抢了一把长刀便冲上云梯。尽管亲卫在他身后持盾左右遮掩,城上箭雨覆来,姚弋仲舞刀挡开十数箭,却只觉腰肋甲缝间剧痛,惨叫一声在云梯上跌了下去。万幸他尚没有爬得太高,但也跌得鼻青目肿,在亲卫盾牌掩护下,姚弋仲不顾齿折血流,吼道:“修武侯!修武侯!”

边上亲卫拖着姚弋仲向外狂奔,支雄在望楼上看见了,连忙教手下调派小股精骑冲上去援救。城上弓箭手见着,便知此是赵国中的大人物,射向这边的箭雨更骤更密,还没撤出弓箭射程,已有六七名亲卫被射死当场。这时又听得破空声起,姚弋仲只觉被猛然一扯,许多滚烫**喷溅得一头一脸都是,他抹开脸一看,半截尸体倒了下来,肠肚淌得他一身都是,却是方才扯着他的亲卫,被那守城弩活活铲去半截身子。

这时支雄派出那队精骑被两枚巨石砸中,十停里去了三停,哪里还敢向前?不敢回本阵,只能在投石机射程外周旋着。幸免的亲卫死死举盾护着姚弋仲,无数羽箭不断地射在盾牌上,终于有人抵挡不住,手上颤了一下,立时一箭正中背心!他口中溢着血,趴在姚戈仲身前,奋起最后的力气,挥刀将姚弋仲甲外的箭杆斩断了,呕着血道:“大人,保保”已无了声息。

“棘奴!速来援某!”

姚弋仲终于不顾一切放声喝了起来,边上亲卫咬牙持盾顶着箭雨道:“大人,修武侯所部负伤众,只来得二百人”这样的攻防之中,二百步卒,真个是连塞牙缝都不够!他们这跟着姚弋仲征战经年的老卒,所谓百战余生、甲胄精良,不过如此。便是这样的五百部曲上得阵来,此时也不过只有二三十人幸免。

在箭雨里支撑着,无论如何忠心,如何刚毅,人力终有穷。又有一名亲卫稍失了位置,连惨叫都无,一箭正中面门,直直地倒了下去。他倒下露出的缺口,又有七八支箭射了进来,立时又带起数声惨叫,眼看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姚弋仲眼中尽是不甘,狂吼道:“冉闵!老羌在此,乞君援我!”这对于姚弋仲来说,已经是极重的话了。连面对石虎,他都是直称“汝”的。

却在这纷乱战场中,只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诺!”

姚弋仲听了,只觉便是冉闵,不知为何立时心头一松。不一阵,亲卫便觉射来的箭雨少了许多,连忙搀起姚弋仲,向外撤出。支雄派出那路精骑见状,自然拍马上前接应。姚戈仲撤到弓箭射程以外,回身向那城墙望去,却见那段城墙上的投石机已经四散,支雄派来的精骑指着城墙上厮杀的人影道:“老大人,那便是修武侯了侯爷真英雄哉!只领着两百步卒,硬生生破了投石机、又杀散那面城上的弓箭手,我等方才得空接应”

他却没有注意,姚弋仲的脸色已极难看。虽然离得远,但大约也看出,冉闵那股人绝对还有百多人。二百步卒冲上城墙,杀到此时还有百多人,若是冉闵率领二千部下,他姚弋仲那些已视若子侄的亲卫,何至于五百人死余这十数人!

在城头上蒋干抡着巨斧开声吐气:“杀!”一斧横扫过去,直将面前挺盾逼进的四五名燕军劈得退了七八步。刘玄从蒋干身后闪出,那长刀鬼诡削出,四五名被蒋干巨力劈歪了盾牌的燕军,顿时喉间多了一首血线。又有三名黑甲军士跻身刘玄身前,树起大盾,“答答答、答答”许多羽箭堪堪射在盾上。那边箭方射停,蒋干身后,便立起五名黑甲军士,弯弓搭箭回射了去。

“谁来与俺一战!”蒋干只觉极为畅快,领着那队人马,一路冲杀过去。蒋干冲了六十来步,又是一斧将城上一架投石机劈散了,眼看瓮城已然在望。但却在此时,一条身影从那燕军之中跃出,竟冲到凸出于墙体外侧的马面墩台上,那人快到极点,冲着蒋干身侧,手起之间寒光突然迸现。左近持盾的黑身军士舍身回护,那强弓不能洞穿的大盾却被劈得散裂,那军士身上袍甲从中而裂,被击得飞撞在城碟上,胸腹间从中一裂,鲜血喷洒,肠子往处淌出。

刘玄抢上去连环杀出二十余刀,那刀直如电闪一般,两相交击,长刀寸裂!蒋干一时须发立指,大吼一声:“入你娘!”大斧竭尽平生之力,当头直劈下去,只听“锵”的一声巨响,那斧头不知飞到何处去,蒋干被震得撞在刘玄身上,两人在城墙上身不由已打了几滚才爬将起来,却见五位持弓、一位持盾的袍泽皆已瘫在身前,全然无了声息。

这时方才看清,那人八尺有多余姿貌魁伟,身披一副亮银梅花锁子甲,手持一把钩戟刃若秋水、杆缠蟠龙,镂金银兜銮下双目如剑。自古临阵不自标异,将军不敢骑白马。因若是这般标新立异,极为醒目,便是向敌军宣明自己身份,岂不是方便对方擒贼先擒王吗?但此人敢披如此精美甲胄出战,尚非对自己身手极为自信,便是疯子了。

此刻余下那名持盾黑甲军士,死死拦在蒋干和刘玄身前。他们三人都清楚,下一戟大家便同往黄泉路去了,只盼来生重为袍泽。却听身后有人道:“尔也用钩戟?”却是冉闵来援。不改的平静语气里透着从容,教蒋干等人听着,只觉胆气徒壮,挣扎爬将起来聚在冉闵身侧。

“撤。”此时也不过占据外城一段城墙,赵军其他部队从冉闵所部占领的城墙杀上来,倒也不少,却添不了多少战力,全不是燕军对手,稍一接触便非死则溃。想要牢牢把持这段城墙,除非把冉闵汉军营都拉上来。现时练兵的目的已达,冉闵自不愿用手下的性命来叩这棘城城门。

“撤不了。”那持钩戟的燕军将领冷笑着如是道,“慕容儁在此,尔等便留下吧。”

冉闵手上长刀挥舞,拍落几枝对面射来的羽箭,对蒋干道:“军令如山。”蒋干、刘玄方才合力接了慕容儁一戟,双臂此时皆都没几分力气,心知留在这里也是拖累冉闵,便随手在地上捡了两把兵刃,在那名持盾袍泽护卫下缓缓后退。

刹那间如在冉闵面前炸起一道惊雷,慕容儁一戟如电杀来,冉闵原本侧身一让,便可从容应对。但他却知道慕容儁此戟便是逼他退让,以使得杀蒋干等人。冉闵不得已仗刀硬接。两相交击,慕容儁长戟掠起的如电寒芒立止,于钩戟小枝与刀刃处暴出一溜火光,两个各自退了三五步。

戟长刀短,冉闵本来就在城墙上厮杀了半日,气力却是比不上慕容儁充沛,接了这一戟,已吃了暗亏。退了好几步,仍卸不了力,硬生生向前发力一拗腰稳住身形,已然喉间一甜。慕容儁身后燕军却也不是闲来看戏的,此时已杀到城墙上来了,又不是阵前斗将,立时四五张弩,七八张弓,都齐齐射了过来。

方才护在蒋干身前的持盾军士,猛然扑出!一面大盾横在冉闵身前,将那箭矢尽数接了下去。却见慕容儁长戟一翻,拍飞城下赵军射来的两羽长箭,纵身跃在女墙上,那戟如风渗衣,无声无息刺向那持盾军士。那军士哪里接得下来?立时盾碎,还好冉闵回过气,暴喝一声:“斩!”一连七刀斩在那长戟缨下三分。

他也是善使钩戟的,自然知道那处便如蛇七寸。

那刀快得带出幻影来,长戟立时被冉闵斩得脱手落在地上。慕容儁脸色一变,急欲退入燕军阵中,冉闵占了先手,对方又有弓箭手在旁,哪里先容他退去?蹂身提刀旋削而上。燕军中也有勇武之士,立时抢出几面盾牌将那慕容儁护住。冉闵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哪有力气破盾?

却见慕容儁退入燕军之中,对于败于冉闵之手毫不在意,犹笑道:“好个暴虎冯河之辈,只不过今日你却是走不脱了!”说罢竟自远远退去,指挥兵卒不绝涌上,这时城墙上其他黑甲军士已由蒋干分配撤了下去。身后也有燕军涌将上来,眼看是要活活把冉闵累死。

“你叫什么?”冉闵抱住那个方才为他挡了箭矢的士兵。他手中大盾被慕容儁一戟刺碎,已然受了内伤,不住地呕血。听冉闵问起,他断断续续地道,“小人董”没等他说完,对面燕军又是一蓬箭雨射来,冉闵咬牙将刀舞起,终于左格右挡将那箭雨拍打开了。

眼看身后燕军挤满了城头,身后又敌至。冉闵长啸一声,仗刀削开甲带,将刀塞与那董姓军士,脚下一挑,踢起慕容儁遗落的钩戟,扯下身上甲胄,只觉全身为之一轻,对身边董姓军士问道:“你可有心愿未了?”

“小的亦无牵挂,只是家姐仰慕侯爷,至今未嫁”那董姓军士倒也硬气,拄着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冉闵单手把戟,用束甲带将自己与那董姓军士背对绑在一起,对他道:“杀出去,某便去你家求亲!”

燕军之中又有人传令指挥,当下前后各有一排大盾交迭推了过来,那盾间缝隙长矛如蛇探出,冉闵散了发,势如疯虎,仗戟横斩出去,直将当前几面盾牌劈得散裂,全然不顾身后,只把那戟舞成一团光球,所到之处兵刀乱飞,当者非死则残。那燕军阵中慕容儁看着冉闵披头散发、赤着上身浴血向自己杀来,吓得慌魂丧胆,急向后退去。却听冉闵喝道:“且寄尔命!”纵身一跃,从那高高的棘城城头,跃入渝水之中。

慕容儁看着渝水之中已有黑甲军士撑了竹筏在河中接应,竹筏四周皆有大盾护卫,只要冉闵上了竹筏,却也无可下手。慕容儁阴狠地自语:“下次,不会再这么幸运了。”

渝水之遁是冉闵定下来那两百军士幸存者,最后走投无路的脱身之计。但数十万赵军这么轮番攻了三四天,燕军的战力也下跌到许多,冉闵所部上得城墙去的士兵,倒还能从容撤下,想不到这一后手倒是他自己用到。

此日攻城,冉闵骁勇赵队都有所见,犹是救姚弋仲,冲杀上城那一幕,许多兵卒都在军中相传。姚弋仲本来想再将冉闵调上来,再教他去攻城。于是在石虎面前述说修武侯如何彪勇,谁知道那肥胖如球的石虎听罢,却把水泡眼一翻,“好了,且让他憩着吧。蒲洪把后继生力军都调开,只教之前三日溃散的兵卒去援棘奴,寡人便不知晓吗?棘奴水遁,也是担着万分风险,若偏差一点,落在堤上,便成肉泥”

姚弋仲老脸一热,但是想着自己那五百亲卫,可怜只余得十数人,把腰一挺,便要辩驳,却听得石虎又悠悠道:“若这般做,谁敢去攻城?”是啊,攻上城去不派生力军增援,战到跳入渝水,结果第二天还要再去攻城,这让人看了,哪支部队还愿卖命?当下也不敢再劝说。

石虎看着姚弋仲离去,胖脸上浮出一抹冷笑来。无论太平还是乱世,这君主最怕臣下铁板一块。现时冉闵势弱位微,或者,再给他加一把力,也限制一下姚弋仲?石虎想着,似乎觉得极为有趣,笑得乐不可支。

“随时准备撤退。”冉闵也不是铁打的,被从渝水里救起来以后,终于倒下。而他缚在身后的袍泽,就没能挺过去了。冉闵对战事越来越不乐观,此时对张温、周成道,“除我部粮草足以支撑,怕不过两日,其他部队便面临断粮,于是纷纷问食渝水当早做安排啊”

张温抚须笑道:“永曾兄,你好好养伤便是,自昨日起,便教军士多多捕鱼,食之不尽者,或风干,或腌干,留待日后所用。便是战场上的死马,也都尽力拖了回来兄安心便是。”

“禀将军,末将已演练数次,若此间事不可为,一刻之内,我部便能拔营而起。”周成面对冉闵,持礼极恭,不若张温从容。不过冉闵交代下的事,他倒也办得妥当稳帖。

“善”冉闵听完他们禀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在城头苦战半日,又硬接了那一戟,本就内伤了。加之又投入渝水,实在伤情也不容轻视,此时一放松下去,立时便昏昏沉沉睡将过去。

随后战况果如冉闵所料:赵军久克不下,士气每况日下;反而燕军城坚粮足,家眷又多在城中,倒是越战越勇。到了后来,甚至每一入夜,燕军便不时派出轻骑出击,或是闪击警戒松懈的营盘,或是射上几个火箭点着些军帐,或声东击西赵军开始还有些应对,后来竟一遇袭,便各自固守营盘。于应对来说,不被敌军所惑,倒也无错。但于普通士卒而言,则惶惶不可终日,只恐自家营盘被夜间出来偷营的燕军看上整整一旬过去,前后攻打了十数日,始终没有什么战果,石虎也觉得越拖下去,似乎陷得越深,是以便决心退兵。但那些赵军,许多都是整支队伍上去攻城,然后被燕军打得溃散下来的,各有大小军头都不齐全,加上夜间又是人心不稳,精神极为脆弱。此时听得撤军,那些负伤的、患病的,竟无人去理,各自乱成一团。

又有胡人自以为权贵,要抢道争先;有原本战力不佳的部队,仗着不曾上去接战、建制齐全,要与平时压着自己一头、现在却因上去攻城而实力大跌的部队,别一别苗头,以期出上一口恶气;也有上司阵亡无人管辖的散兵溃勇,随路见缝插针夺路就逃总之不一而众,端的混乱无比。石虎头大如斗,便将那些建制残缺、散乱的部队留作断后,只求速速逃离个这泥潭。

便在赵军拔营之时,棘城城门轰然大开。当头一员大将便是慕容皝的儿子,那名当时对封弈以良马交好冉闵之举,极为不满的慕容恪。此时披挂齐整,带着十数日里未曾上过城头的二千精锐铁骑,狂奔而出卷起尖尖烟尘向赵军杀来。

赵国那些断后的军队,哪里有什么战力?若有战力大约也不至于被扔来断后。慕容恪所统这二千铁骑,与冉闵所练的汉军营有极其相似之处:训练有素。绝非那些塞把刀枪在手、套身征衣算作卒的部队。

此时两千骑出得城来,旗令招展,立时分作二三十个小队,全把马槊挂在得胜钩上不用,只抽出长刀横在鞍边,展开队形如虎驱羊,策马直踏过去。所过之处赵军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有抵抗之心?

燕骑一过,鞍边长刀也掠过,便不时有一个个头颅飞起,却是屠猪杀狗,都没这般便利。断后的赵军不一刻被杀散,那些溃之又溃的败兵,便向石虎方面逃去,却无形成了燕骑开路卒。护卫在石虎身边的部队尚颇有些战力,但被败兵一涌,全部无法阵列“棘奴!棘奴呢!”石虎被支雄与姚弋仲领了心腹护卫着,却全感觉不到一点安全。在他身边的姚弋仲听了只是长叹,这便如他那日,箭雨之下不顾一切的呼叫——人在恐慌之际,全失了方寸——直接便将心中觉得最为可靠的嚷了出来。

“渝水岸边!”支雄这当年跟着石勒起家的老八骑,眼光极为毒辣。只一眼就看出渝水治岸有一角营盘不动如山,纹丝不乱。当下领着亲卫一路狂奔过去,途中遇着一些慌乱的队伍,也一一纳入左右,离冉闵所部驻地还有三五里时,竟也摆脱了败兵溃卒,收纳了三五万人。

“如何?”冉闵有些有气无力地问道。

苏彦轻咳着,摇头道:“不可为,已聚数万人马,尽皆羯胡。”

“拔营吧。”冉闵在病中的虚弱里,还夹杂着一股浓浓的无奈与失意。他一直没有命令撤退,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不论是慕容氏杀了石虎,还是石虎在混乱中只带少数亲信来在左近。如果石虎身边那数万人马,有大部分是晋人的步卒,冉闵也许还可以舍命暴起,但都是羯胡,那便很难离间,无法一击必杀石虎。若是让石虎逃出去,必将引来更为疯狂的对晋人的屠杀。

“奉将军令,拔营!”传令兵大声地下达了命令。在这个啼哭声、惨叫声、喝杀声、马蹄声、咒骂声、兵刃入肉声交错混杂的战场上,冉闵所部却有难得的安静,足以让所有人听到这条命令。向这边溃散的败兵都被毫不留情的砍杀了,渐渐地这个营盘附近成了一块禁地。黑甲军士有条不紊的动作起来,该装车的、该捆扎的早就演练过无数次,来到这实地上,周成又演练过几次,哪里乱得起来?

石虎远远便在冉闵所部的营盘前停了下来,他主动下的军令。多年的刀口舔血,平生历练的许多战事,所历练出来的警觉,并没有因着变成一个肉球而消亡。他感觉到一种肃然的铁马金戈之气。这让他感到异常的荒谬!在战场上,现时处处可见热血喷溅,何处不是铁马金戈?

但他感觉到不同,这种肃杀的味道,与现时的沙城惨况相较,便如一把精钢的百炼长刀与一砣生铁的不同。他下意识地不靠近冉闵的营盘,远远地观望,马上他就发现不同之处了:平静,干净。

那些身披黑甲的军士,忙而不乱,有一种莫名的底气,如同他们不知道现时沙场燕骑的凶狠、溃兵的冲击,他们只是快速有序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每个动作似乎都已演练得娴熟;这些黑甲军士的披甲,只是漆成黑色,其实石虎远远望去,就知道是五花八门的铠甲了。但都抹得油亮光洁,他看见的军士,没有须发纠结,更无脸有污垢之类的。

这让石虎突然想起石勒当年的“君子营”。不,君子营的衣冠,只能出谋,却不能于沙场而不慌乱。他突然不想去见冉闵了,于是让侍卫去传令:着游击将军、修武侯闵为大军断后。

侍卫回来复令,说冉闵病得气若游丝。石虎揉搓着胖脸,半晌,燕骑的追杀声又逼近了,姚弋仲大怒,支雄劝之不听,向石虎请了令,从现时聚集数万骑中,点了五千杀上前去。不二刻,姚弋仲袍甲染血败归。这些羯胡此时都亡了胆,哪里能与气势如虹的燕骑交锋?石虎无奈下令道:“快走,快走!”

“这便是冉闵所部?”慕容恪望着眼前一堵枪墙,黑甲军士脸上全无半点退意。

“射!”随着那黑甲军阵之中一声令下,数十羽长箭如一条线,射在他马十步处。他现时身边汇合了三二股骑兵小队,约有三四百人。当看到这堵枪墙,他突然明白封弈为什么会同意送些良马给冉闵;他也想通了那护送封弈的百骑死士,为何全军覆没。

慕容恪使手下打出了旗号,一股股的燕骑向他这边汇集过来,转眼已有七八百骑。

冲,还是不冲?对于慕容恪,这是一个问题,如果花上五百骑,踏破枪阵与冉闵所部混战,能有几成胜算?大约就算胜,也是惨胜吧?对于棘城来说,目前最后这支精锐铁骑,如果无法将赵队杀退,那么一旦锋芒被挫,数十万赵军回过身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冲手下摇了摇头,新的旗令招展,远处的燕骑继续驱赶他们所能见到的赵军,不再向这边会合。

慕容恪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算了,先放过这些晋人。

但就在这时,却听那黑甲军阵中,有人虚弱地问道:“不战吗?”

军阵列开,慕容恪抬头一看,笑了起来,他执鞭指着对面黑甲军阵中,骑在马上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如纸的冉闵,笑道:“尔三魂已去其二,七魄不见其六,竟敢大言邀战?风大些,看怕便将尔那一缕残魂吹熄!”

“汝言颇善。”冉闵虽很虚弱,但却平静地微笑作答,“然,不辞战。”

“战!战!战!”那些黑甲军士,整齐地擂打着盾牌,沙场男儿嘶哑的嗓门,吼出锵铿的一字:战!

慕容恪皱了皱眉头,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这不是好啃的骨头。他冲手下扬扬手,准备撤离。却不料那堵黑甲枪墙移动起来,竟堵在他准备转向的方向——毕竟他只能向着赵军逃亡的方向——而另一边是渝水。

然后便听着对面阵中那个似乎随时会死掉的病夫平静地说:“病人远足,不宜太过颠簸,某观汝马强健,可以代步,还望割爱。”

“你想要某的朱龙马?”慕容恪指着冉闵,不敢置信地吼叫起来,“不给你呢?是不是就要和我一战?你疯了吗?”

冉闵笑了起来,他尽管虚弱,但仍在马上坐得很直,如一把剑,他点头说:“封弈欠马七百,某便杀上城头,斩首八百余级;慕容儁言辞不敬,某便夺其钩戟;汝于某阵前纵马,不得马,便断头。或断我头,或断汝头,皆无不可。”

慕容恪望着远处石虎身边那渐渐愈聚愈多的羯胡,心知越是拖下去,对于达成驱赶赵军的目的越不利。终于一咬牙,翻腿跃上旁边备用的战马,恨恨扫了冉闵一眼,将那朱龙马留于阵前,率着手下燕骑狂奔而去。

冉闵待得慕容恪远去,由苏彦、周成将他扶入马车中,再也忍耐不住,一口暗红鲜血夺口而出,连接呕了好几口血,才消停下来。方自对苏彦等人笑道:“从容撤退无碍,燕军不敢孚我锋芒哉!”说罢已然昏厥过去。

黑甲军在战场上有秩撤出,燕骑纵横赵国各部,杀人如草,前后斩首数万级,唯见黑甲枪林不敢犯,而远避之。

自此,冉闵开始踏入了这乱世的舞台,也踏上了他宿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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