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第15章 去留终须断 华夷不相存

上一页 封面 下一页

骏马奔驰在原野上,马上的骑士已很疲累,但那憔悴的面容里,却有着某种狂热仍在支撑着他,随着战马的起伏,不断地向前、向前。北地的坞堡,往往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方有一处,但他已经换了七匹马、驰过六处坞堡了。而他还将奔驰下去,把消息带给那些旧时的袍泽,也许直到他无法继续,才会停憩。

在燕地棘城左近鲜卑族的部落里,身高腿长的鲜卑女人大着肚子,死死拦着帐篷的门口,她气喘兮兮地冲着自己的男人叫喝着:“你回去做什么!回去送死吗?汉军营、汉军营,不就一起待了几年,有多深的情义!”

男人站在帐篷里,披挂着那黑色的铠甲,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套兽口吞肩锁子甲,比他身上那套显露着多处修复痕迹的黑色箭袖铠,不知要精良多少倍。但他披着那身黑甲,却有着一种山岳崩于前而不惊的淡定,如宿命的抱拥。

“娃儿快出世了,你就这么狠心地走了!你这死鬼,又不是叫你当官儿,还是有年轻的婆娘赐给你,是叫你去打仗,那是送死的活计你怎么就不开窍啊!”女人骂着,渐渐地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几个鲜卑男子走近了帐篷,却是那女人的兄长,都纷纷安慰着她。其中年长的,对着那帐篷里的男人道:“是去打赵国以前的东宫高力,李农领了十万人,都挡不住,死了好多,张贺度的重骑也被揍得屎一样”

那安慰着妹子的鲜卑人年轻些,劝了女人几句,怒目瞪着那帐篷里的男人骂道:“你这泼厮!你家头领无钱养兵,散了那劳什子的汉军营;如今要打仗了,要人命去送死了,就来叫你去送死!这是哪门子的头领?值得为他卖命吗?”

这时那女人止住了哭泣,拉住他兄长道:“他的头领没来传他去,是他自己听着那商贩提起,便要去的”说着却又哭了起来。

“这不是俺的事,是晋人的事,是汉人的事。俺嘴笨,说不明白总之,你们不懂的。”那帐篷里的男人抬起来头,把那面有着很多刀痕箭迹的大盾背了起来,望着鲜卑女子,脸上有着深深的不舍,还有无尽的愧疚,“俺对不起你。”说到后面,已有些哽咽。

然后他抽出刀,猛然挥刀割开帐篷,闪身而出。那些鲜卑男子还没回过神来,却见帐篷后的马栏中,一匹黑马长嘶着,已驮着那晋人汉子跃过围栏,向远处奔去。年长的鲜卑男子回过神来,连忙喝道:“不要追!”这晋人汉子原本是弓马娴熟、手底极为硬朗,才得到这些鲜卑人的尊敬,并把部落里的女人嫁给他。此时他决意要走,劝不住也便只能由他去,强追上去,倒是得伤了往日情份。

“坏了!”突然一个鲜卑男子失声叫了起来,却是那大腹便便的鲜卑女子,一时也不知哪去了。自家的妹妹,做兄长的自然知道她的性情。果然便听得蹄声答答,一匹雪白母马负着那女人,便冲着方才那晋人汉子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那晋人汉子奔了一箭路,便听着后面呼喝顺风传来,回头一望吓得亡魂,却是他那鲜卑婆娘骑马来赶。便是百十鲜卑骑士来追,他自也不会停步,但这怀着孩子的婆娘,却叫他无论如何,也只得将马勒住脚步。

“死鬼!”那鲜卑女人追上来,抡着马鞭轻轻地在他甲上打了几下,却指着那驮在白马后面的锁子甲骂道,“搬它上来费了我好大力气,你还想让我给你搬过去吗!”看那汉子搔着胡子傻笑起,气得她又提起马鞭作势要打,“你把这锁子甲漆成黑色的,不就成了?你身上那破烂甲胄,难不成还有什么劳什子的汉军营印记吗!”

汉子驱马靠近了,抱着那鲜卑女人的脸颊,只是喃喃道:“俺对不起你,俺对不起你”那女人本就满脸泪痕,见他这么含泪呢喃,一时又哭了起来,挥拳擂了他几下,却抱住他颈脖,哭成两个泪人儿。

汉子把锁子甲搬到自己马上,策马慢慢前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回头道:“打完仗,要是活着俺就回来找你要是死毬了,你就找个人过日子吧,是俺对不起你,俺在地下不怨你。不过俺姓李,俺的娃也姓李,不许跟你们姓什么叱李氏!”

烈风里,淌着泪的女人点了点头,目送着那一身黑甲的汉子慢慢地远去。

坞堡的寨门口,那位报信的骑士又换了匹马,准备继续他的旅程,却听着身后有人叫住他。那是一位和他同样身披黑甲的壮汉,背着同样的大盾。看着那来者,报信的骑士皱起了眉。

“牛什长,回去吧,你不成的,该做的,兄弟们会代你去做”报信的骑士摇着头对那来者无奈地这么说。但他看到了来者眼中的倔犟,于是没有等对方开口,他便毫不留情地给对方做出了致命的一击,“不要告诉我,当年是你教我拿起枪,是你教我撑起盾。牛什长,下马,拿起你的枪,撑起你的盾。”

牛什长在马上,落寂地垂下了头。

他只有一条腿了,尽管他持枪的手仍很稳,负肩的臂也如当年刚强。但一条腿的人,没有法子在军阵中用那面大盾护住袍泽的左侧跟随着队伍前进。敌人,不会因为他是最早跟随冉闵的伙伴之一,就放过他这个缺口。

所以尽管报信的骑士,当年就是他训练出来士兵,他也无言以对。

“小马!入娘贼,给老子站住!”牛头儿猛然抬起头来,叫住了要离开的骑士,对他说,“小崽子,等老子片刻,半炷香,就半炷香!”说着他便策马冲入坞堡内,留下那位报信的骑士独自在寨门口。

小马滚鞍下来,在寨门口插下一支计时的线香,打着火镰点着它。

这是生死边缘一同打过滚的袍泽,他必须等;但黑甲汉军营里没有诸如“大约”、“约摸”、“差不离”之类的话语,半炷香,就是半炷香。

香还没有燃到一半,坞堡内便有马蹄声响起。

牛什长脱了黑甲,带着两个精壮的少年,骑着马奔了出来,对小马说道:“小崽子,他们两个,你带去!”说着把马后卷好的甲扔给其中一个少年,把大盾递给另一个少年,对他们道,“这小崽子也是老子当初教出来的,跟他去!

少年点了点头,少年向来不缺乏胆气,向来不缺少对于生命的漠视、对偶像的崇拜。他们想去看看,那被师傅极为推崇的公子闵,是不是真的如师傅所说的,那么值得人追随。

“操他娘,都给老子活着回来!”牛什长望着远去的三骑,突然在风里吼了这么一句。

赵国的大军驻扎了下来,姚弋仲看着地图,正在与那石斌商议如何进军破敌。却听帐外亲卫来报,负责军需辎重的长史来见。大军一发,粮草却是重之中重,姚弋仲听着,也只好直起身来,使亲卫传他入内。

“大人,武兴公所部的粮草”那长史吞吞吐吐的,不太敢抬头去望姚弋仲。

石斌正在看地图,听着不禁抬起头望向姚弋仲。姚弋仲当日在邺城,石虎使中侍把自己的膳食赐给他,但姚弋仲不食。而等到去联络冉闵的心腹回来,告知冉闵答应随军出征,姚弋仲去见石虎时,直斥了石虎养子不教,以留今日之悲之后,对于梁犊所部的军事,便放豪言道:“老羌为汝一举了之!”

若说冉闵不出,姚弋仲不敢发兵,那是无稽之谈,但至少可见冉闵是为姚弋仲所看重的。

怎么会连他的粮草供给也有问题?

却姚弋仲无奈地问:“今日又是多少人马了?自管说来便是。”

长史听得姚弋仲叫他说,自然竹筒倒豆一般,将实情禀了,也好把自己分摘出来:“禀大人,昨日汉军营方自九百,今日已千五,下官亲自去点校过,个个精锐,都是见过血的杀星;人人有马,全是能冲锋迅驰的良驹。只是有些军士的甲胄劣了些,却也都上了黑漆,列阵一站,端的使人胆寒!”

“拨予他便是了。”姚弋仲苦笑着吩咐了下去,那长史领命自去不提。

石斌颇有些不解,凑近来问起缘故。姚戈仲自嘲地笑道:“老夫总归还是小看了他!”原来当日冉闵答应随军出征,却有要求,便是姚弋仲必须供给汉军营粮草,有一马便供一马草料,有一人便给一人粮食。

当时就算冉闵随身五百部曲,也只余下寥寥几匹马,还要分上三百部曲守卫那襄国城郊的院子里的妻小、老师。横竖不过二百人,一匹朱龙马。姚弋仲自无不允,诚然也有想到,冉闵有旧部来投。但冉闵当时都穷成那样,加之东宫高力之前势如破竹,李农领十万步骑都被杀得一败再败,能是好相与的吗?此时来投冉闵这旧主,岂不是嫌命长?

谁知这汉军营一立旗,竟真的一路之上,日日有人来投,并且来投之辈,皆是勇武之士,有的还一人数马,绝非为了混口饭吃的无赖泼皮之流。于是供给的粮草,从之前的二百人,一匹朱龙马,过了五日,便成了今时的千五人马了。

石斌听了,不禁赞道:“壮哉!”

汉军营里,不论多少人马,一旦扎营驻下,那营盘总是教人无可挑剔的;那哨卫总是如枪笔挺,从不松懈。边上其他营盘的兵卒,总是不缺少看新鲜景儿的。往往便有士兵靠近着,用言语搭讪那当值黑甲军士,见对方不理会,便加之嘲笑等等。

只是邻近别部之中,若有老卒,经历过战事,就会斥训自家的军士。行伍中大多不识字,也没什么华丽的词藻,几句咒骂的俚语过后,老卒便道:“你这杀头种,老实听着,对面那黑甲人儿,不要招惹他们,棘城下尸横遍野,便是他们这支军没死人从小卒混到现在的队率,老子们当年那屯里的袍泽,一百人到现今还有多少人活着?教你个乖,连老子在内拢总三人!当年老子也和那些黑甲人儿相识,那时棘城下守营门的那个什,十个黑甲军,我昨日就看见七个!”

新入行伍的小卒,被训得缩着脑袋,却听那老卒又道:“若想活得长久些,耐心等他们下了哨,好好与人家说话,保不准一高兴,教你个什么法门笑你娘啊!”说着把那笑起的士卒踢了个跟斗,骂道,“武修侯就是公子闵,知道不?听说是有法力!你用你的猪头想想,一什人,从棘城到现在,活着七个!这是什么事?自己琢磨去!”

汉军营里冉闵自然不知道自家已然变成有佛图澄一般的人物,他正在与一位稀客坐而论道。坐在客位的,便是白衣如雪的谢安石,他温和地对冉闵道:“永曾兄,还是再隐忍些时吧”

听着他相劝的冉闵,却摇了摇头,决然道:“已是忍无可忍,此战若能生还,必要起事杀胡!”近日陆续回营的汉军营旧部,不单给他注入了极大的信心,同时也鞭策着他,应该负起自己的使命,前进;应该去兑现给兄弟们的诺言,真正卫护起北地晋人,以对得起他们不顾一切,四方来投的情义。

谢安见他心意已决,亦只好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了,起身道:“如此,余恐是兄之不幸,而北地晋人之幸。兄且为之,还师之时,安当献拙谋于兄前。就此别过,还请珍重为盼。”说罢,也不等冉闵再说什么,便自洒脱而去。

赵军为防梁犊所部作乱日久、愈更势大,倒是行军神速,不数日便接近荥阳地界,立下营盘,姚弋仲与石斌各领了自家的兵马,分从东西两面把梁犊所部围住。姚弋仲方自点将升帐,却听身边冉闵开口道:“某随军至此,岂能日日饱食而无所为?愿拔头筹。”

此时汉军营所部已达五千之众,已让姚弋仲觉得极难忍耐了,听得冉闵请战,不论如何,让那梁犊所部的高力之士,消耗去汉军营兵力,总是好事,也好看看梁犊所部的战力如何;而冉闵也不是庸将,若是汉军营死上二千人,梁犊不付出一千八百的代价,怕也不可能。若是汉军营败散了,正好合了姚弋仲的意,把冉闵揽入帐中为自己做军略谋划之事,当下便点头允了。

却见冉闵抱拳行出去,入了黑甲军阵之中,那汉军营便驰出一骑,马上骑士执着汉军营大旗,绕着赵军大阵奔驰呼喝:“汉军营!阵列于前!汉军营!阵列于前!”姚弋仲却便见自己身边部曲,有七八人扯去披风,露出一身黑甲,上马聚于汉军营侧翼;而赵军大阵之中,也不绝有黑甲军士越阵而出那执旗骑士在赵军左翼奔了半围,又折马奔回汉军营阵前,却听冉闵喝道:“止!”那马上骑士便将旗往阵前一立,不再向右翼奔去。此时那汉军营军阵已然足有万余之众,看得姚弋仲更是心惊胆战,若这骑士再往右侧奔去,这汉军营岂不是得有三万余人马?

梁犊在阵中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对手下传令道:“旧部袍泽,阵列于前!”

“诺!”那些原本充入军中分领大小头目的东宫高力,纷纷出列。也组成一万余人的军阵,左手持圆盾,右手施长柯斧。这支军阵,便是梁犊破李农十万步骑、杀溃张贺度手下重骑的制胜根本。

一时间,万余彪悍壮士阵列于前,肃然杀气如洪荒巨兽一般,使人不敢轻慢;那个个九尺左右,雄装威猛的高力之士,又如巨人组成的军队一般,横视着前方的黑军汉军,每步向前,无不使人看着心中凛然。

梁犊持斧立于阵前,吼道:“黑甲汉军营,即赵军最后之凭仗!高力之士,安有不克乎!”他嘶哑的声音,有着莫名的煽动力,让那些高力挥舞着长斧呼喝起来,“嗬嗬”之声连绵不止。

在赵军阵中的姚弋仲也不禁心中一寒,只觉对面那密密麻麻万余人,便皆如狮虎一样,一旦出柙,所过之处便是血肉横飞!他突然生出盼望,那便是汉军营能坚守下去,不要被太快消耗尽了,以让他和石斌能借着这时间,左右挥师直击梁犊侧后。

自古至今,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绝对都有过人之处。梁犊没有王侯将相出身,也无文章绵绣,更非潘安宋玉之美男子。他所擅长的,就是个人的武勇,还有这套军阵。梁犊把左手盾一举,遮着头脸吼道:“杀!”

万余高力势若疯虎,向黑甲汉军营冲杀而来。

冉闵跨在朱龙马上,用左手双刃矛指着对面那嚎叫着冲来的高力,对着张温道:“开始吧。”他并不平静,这不是他个人的决杀,他要带着这上万袍泽,与对阵那轻易将李农、张贺度杀得一败再败的东宫高力。但他还是只能压抑自己的情绪,两军对垒,这种平静极为重要。练兵到了最高境界,不是气势如虹,不是势若疯狂,是呆若木鸡。

不论敌人如何,我自令行禁止。

“枪!”

张温大声地下达了命令,每一曲的传令兵重复着他的命令,一把把丈八长的长枪向前伸出,后列的士兵把枪从前方袍泽肩头伸出,一排一排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瞬间前方便立起如山枪林。

“进!”

千百人的脚步,平稳地一步、一步向前迈出,在对面那些疯狂的高士嚎叫声里,如此的清晰,然后苍凉悲壮的歌声在汉军营里响起:“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每一步,都踏在这古朴的节拍上,黑甲的汉军,便如此平静地在歌声里,迎向敌人。

“棘奴傻了吗?两侧,放箭!”姚弋仲的儿子禁不住下令,却被姚弋仲制止了。他和冉闵一样都很清楚,面对梁犊这样的军阵,箭,没有太大的用处,正面的箭会被那硕大圆盾拦下;而那些高力奔驰的速度,足以让曲射的箭落下时,已被他们抛在身后。

“定!刺!”

歌声立时一止,长枪阵便牢牢地扎在那里,敌人相距不过二十步,瞬间而至!

无数的长斧疯狂的砍劈着,高力都是好手,他们在高速的冲锋之中,仍有余力掌控巨斧,采用了斜劈这种最为有效斩断枪杆的方式。许多长枪被劈断,但同时也许多长枪刺出去。冲到阵前的高力,立时刹住脚步,蹲下撑起圆盾遮住了全身;他们身后的同袍,便站立着将盾叠在前排的盾上;第三排的圆盾遮在头顶以防箭矢。

“这是玄武阵啊!”姚弋仲喃喃的道。

无数的长枪便一下下的戳在那圆盾上,这便是战阵,没有什么个人武勇的施展,只有血与铁的争端。有的高士在连续刺击之下拿不稳盾牌,便有长枪从缝隙里刺了入去,抽出来便是带着血肉。

刺击、收枪;刺击、收枪机械的动作,终有一些高力支撑不住,毕竟一面盾要抵挡十数把长枪,那盾便把持不住歪开了,立时七八条长枪就洞穿了他的身躯;又有高力被戳得向后坐倒,盾阵缺了口,也使许多长枪刺入去,带出喷溅的血花但是很快的,那些高力便被拖下,有同伴抢上前来补了这缺。

又刺了数十枪,却听那高力阵中吼叫道:“起!”那些盾牌猛然揭起,架起了那力竭的长枪,那些高力大吼向前推进,便要硬生生一力破十会,被这枪阵挤破,只要前排黑甲军士向后倒去,后排的吃不住力,这枪阵便将瞬间溃散。

姚弋仲与石斌在东西两侧,不约而同叹道:“休哉!”

这拼的就是力量与耐力,或者高力扛不住长枪的刺击,盾阵被破;或者就是枪阵刺到力竭,如此时一般,被高力硬生用力挤破。一旦长枪力竭,可以说,阵破只是迟早之事。

却听双军交错之间,不住有人惨叫,原来是黑甲汉军营另有一些军士,持着短刃从袍泽脚下滚上前去,专向那些用盾撑开长枪、向前逼进的高力下刀。那刀专向下三路砍起,许多高力不由自主地惨叫着瘫倒,毕竟再强悍的人,也无法在被斫断了小腿之后仍站立的。但很快那高力便也使一队兵,弃了盾,插上前来,手持大斧专向那持短刃的汉军下手,可怜那短刃如何敌得住长斧?许多汉军也惨叫倒地。

姚弋仲与石斌都已使部下整军,便要冲杀过去。却见汉军营军阵间旗帜舞动,传令兵来报,是汉军营使友军勿动,以免扰乱阵脚!姚弋仲一时愣住,冉闵所部虽还有两千骑兵、一千弓箭手没动,但箭手于此无用自不必提;骑兵对于梁犊这个盾阵,也是绝难有所建树的,这个李农和张贺度已用许多骑兵的性命印证了。这个时候,还逞什么强?难道他看错了冉闵,此子真是大赵忠臣?石斌听得传令兵相传,一时间不禁也眼眶一热,以为冉闵是宁可耗尽自己,为赵国其他军队多保留几分原气说话间,汉军营军阵两侧的骑兵便奔腾杀出,石斌叹了一声:“其勇可敬,其忠可鉴,然,此法不可取哉!”如是骑兵对着梁犊的军阵有效,张贺度的重骑、李农十万步骑,也不会被得一败再败了。所以在石斌看来,却是冉闵要以死相报大赵。

但见那骑兵冲出,却是绕了半圈,分别对着那盾阵两边侧翼,然后两骑一组冲向盾阵而去,离那盾阵还有二十余步,那马上骑士齐齐挥刀斩断系在鞍上的绳子,两骑中间那粗大的尖头木桩,便呼啸借着惯性向那盾阵楔入!那两骑一左一右分驰而去。木桩狠狠撞在盾阵上,立时撞塌了小小一个缺口,还没等高力补上,又是两骑一组奔到,挥力斩断绳索,便又是一条尖头木桩破空而去其中也有同伴之间不协调的,只一骑斩断了绳索,另一骑却还没斩断,于是连人带马便被木桩扯着飞了过去,撞在那盾阵上,立时人马溢血,全无生机;更有贪功奔得近的,斩断绳索来不及转向,或是转向时离盾阵只有七八步了,被那盾阵中的高力冲将出来,大斧挥舞,立时人马皆碎!

两侧都驰过三百余骑,百来条合抱粗的尖头木桩,连绵不绝楔入去,终于将那两翼都撞出缺口。却听盾阵右侧一声暴喝:“挡我者死!”那缺口左右的高力还没回过神来,一道赤影飞驰而过,两道寒芒如阎罗殿里勾魂笔!所过之处,无不披靡,直冲了三十余步,方才缓了下,有高力定睛看去,却见**朱龙马,左手双刃矛,右手勾戟,不是冉闵还是哪个!

这时那缺口已成通道,数百精锐一涌而入,杀得那方圆百步之内,一众高力鬼哭狼嚎。冉闵也不贪功,并没准备击穿盾阵,立时带马向边上卷杀,那些高力望着前面袍泽倒下的尸身,并不惊愕,他们本就是强悍之众,匆忙间便有什长高喝同伴,又要结阵。冉闵哪里容得他们动作?那钩戟斜劈,立时斩开小半个铜盾,连那盾后高力什长的头颅也削了半个,白生生的脑浆混着红得发乌的鲜血,喷溅得四处都是。

有高力怒吼一声,奋力跃起,那巨斧自上至下怒斩而来,人在半空,忽觉腹中一痛,却是双刃矛已然刺中,那肠肚之间,最是敏感,哪里还使得起力?被冉闵一挑,长大身躯飞跌出去,砸得前面两个同伴也站立不稳。

这时前方又有高力俯身,挥斧来砍马腿,冉闵却不停留,这骑士若是失了速度,便还不如下马好些,一夹双腿,朱龙马长嘶跃起,掠过之际,双尖矛向下一插,那高力头顶立时开出一股血色喷泉。这便是双尖矛的妙用,挑飞敌人,再下刺杀敌,全不须倒转的。

不一阵,那数百骑随着冉闵杀出阵去。

阵外又是两骑一组,吊着木桩呼啸而来。方才那左侧却是疑兵,似乎梁犊不知这撞木之后,将从哪边攻击,不敢调兵去援另一面。这回却不设疑兵,只一味向右侧将木桩掷入。

若是每次使千百骑去撞击盾阵,未必就能撞开。只因高力本极嗜血悍勇,眼看敌人撞在盾阵上,人马皆死,便是体力有所枯竭,那斗志自信却是愈来愈盛——总能耗得马死尽、人死完!

但这一轮百余尖头木桩却是死物,当下只见自己弟兄不断被撞得呕血死地,敌人却多是丝毫无伤远驰而去,高力又不是泥雕木塑,人总归是有七情六欲,就算全无胆寒,也教肝火暴升,躁狂不安。

梁犊在阵中见了,方知不妙,连忙大呼:“变阵!”便毕竟沙场之中,又是厮杀四起,等那命令一层层传出去,右侧已有数百高力忍耐不住扔开大盾,持斧狂冲出去。这时弓弦响声四起,那为了速度扔去盾牌的高力,凭着手中斧如何挡着得弓箭手的密集直射?一层层地被射倒,奔得最远的,也不过离那盾阵二十来步。

这时方才被木桩撞击,死的倒不多,但也伤数百人;又被冉闵领着精骑杀入去,马踏戟砍、矛挑刀劈,又是数百人横尸当场,伤者逾千;军阵正面与那长矛相峙,也失了两三千人的战力。

万余人立时十停里去了三停。

原本此时枪兵疲软之际,正是高力斧士冲杀入内缔造战果之机;但被冉闵在右侧一冲,高力气势便为之一滞;枪阵正面,苏彦、周成、蒋干三人,各带着汉军营里五十来个好手,哪里吃紧,便往哪里杀去,实际上所杀高力并不多,几乎每倒下一名高力,三员将领身后那些好手,便也有一两人倒下,简直就是以二换一。

但对于枪阵军士来说,却是大大不同,那边厢冉闵破阵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这边厢阵前三支生力军,四处盘旋支援,立时心便稳了下来。又听张温在阵中呼喝:“永曾兄言道:欲展我志,三步而达;斩梁犊首,是为一步!一步!”

欲展我志,黑甲汉军之所舍生忘死来投,正是为此。他们都是晋人,入汉军营便是立志,要使这北地晋人妇女,不再被胡人无故欺辱;要使这北地的晋人婴孩,不再夭折于斯;要使这北地晋人,能挺起腰身做人!

“一步!”不知道是谁跟着呼喝了这么一嗓子,立时枪阵之中,“一步”“一步”之声不绝。其实许多人都没有听见张温的话,只是“三步而达”这句话在并州操练之时众人便有听闻,就是不通文墨,也有屯长军侯使知之:三步之后,便是大同。

当“一步”之声齐整响起,那些前排刺了百十枪的枪兵,早已乏力的臂膀,便硬生生把牙根咬得出血压了下去。后面那手都觉得快要抽筋的枪兵,也纷纷暴吼着:“一步”、“一步”死命把那长枪往前捅了出去。

“一步”声中,那高力盾阵渐渐被压得后倒。此时梁犊的将令也层层传下,高力纷纷变阵,结成十人一阵,各自为战,便使得那奔马投掷巨木的战法,失了目标。梁犊立身而观,虽然变阵之后,少了损失,但却破不了眼前枪阵,长此下去,终不是个办法:左右还有姚弋仲、石斌两部赵军相机而动。被梁犊抽出高力的那些军队虽也有十数万,但基本都是乌合之众,若是高力胜了,他们还能有些士气;若是相持不下,赵军几轮冲锋,便将溃散。

当下梁犊将手中巨斧挽个圈,放声道:“冉闵!可敢与我一战!”

立时见一个无头身躯极为雄壮,左手持盾、右手持斧,耳边高力之士附应之声此起彼落:“可敢一战!”“可敢一战!”然后梁犊便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经此一战,黑甲汉军营威声极显,赵军之中,绝无人敢再于汉军营门外挑畔。而姚弋仲的脸色,却是极为难看。石斌尚觉冉闵乃是舍身为国,姚弋仲却是明了,冉闵之所以让友军勿乱他阵脚,却是为了全此奇功!若是大军齐出,便是灭了梁犊,也绝不能让赵军论及黑甲汉军营,便从上到下,无不生出敬仰之色的。

若论军令,冉闵原是应随李农出征的,结果却因部曲被扣押大牢,推说手下无兵,就地征募了军士方才前去会师。其实这赵国里,哪有什么律令可言?只有石虎想不想杀某人罢了,显然石虎此时,还没起杀冉闵之心,故之任他折腾。姚弋仲之前也是怕冉闵重来这一招,才低头好言相劝的。

但现时来看,冉闵之前不与李农起兵出征,却不是怕征梁犊失败,他是在蓄势。

说到底,冉闵不爱钱,不怕死,不图女色,不好权。

其所好者:开仓济民,在姚弋仲看来,便是使饥民感其私恩;陷阵斩将,于姚弋仲看来,便是树勇名军威,以使他人闻其名而惮。

姚弋仲叹了一口气,抚着有些灰白的胡须,如今石虎老了,他也老了。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却隔着帐篷听见外面军士在演义着黑甲汉军如何神勇之类,气得他把酒杯狠狠掷了出来。姚弋仲站了起来,不安地踱步,左右推敲良久,终于决定:趁现时还提得起刀,无论如何,要和冉闵撕撸清楚,若冉闵真有不臣之心,便替石虎了结了这个祸端。

天色阴沉沉的,压郁得让人心头发闷。便是得胜的赵军行走于回师路上,也极少有什么笑脸,看来这雨是避不过去,只愿不要太大。一片残叶悠悠从枝头跌落,却被一滴雨裹着,直直地摔落于地。雨终于洒下,许多只脚踏在泥路上,几拨人过去,便成了一路的泥泞。

尽管雨不大,但浇在衣甲渗入去,终归难受,很多赵军都勾着头,用手按着头盔急急地赶路;又有些老卒吃粮多年的,兵油子的性子便在这雨里全发作出来——径直跑到路边的树下行进,以期少受点罪。骑兵这时便羡慕起步卒来了,因着那步卒的大盾两个袍泽一人一手撑着举在头上,却能遮着两人周全只有黑甲的汉军营,除了重伤员被仔细裹上毡布,其他的人,便这么挺直着腰杆,不急也不慢,从容走在雨中。如同他们并非踏在泥泞上,而是宫殿里那打磨精致的玉石路面。

在雨中,姚弋仲少见地带着数十亲卫,驰至汉军营的队伍之侧,看着汉军营的做派,他笑着驱去那为其遮雨的亲卫,抹了一把头脸上的雨水,对冉闵笑道:“武兴公神勇之名,这些日子里,营中四处传诵啊!怕是再过几日,便无人识得老羌了!”

冉闵淡淡回了几句类如“不敢”、“谬赞”之类,心中暗道不好。

姚弋仲不是那种会借故闲聊,以拉近彼此的人。他连对石虎,都是“汝”来“汝”去的。冉闵相信姚弋仲接下来,必有什么要紧的话问来,若是答得不对他敢带数十亲卫前来,便是前后左右必然都有了布置。

“欲展我志,三步而达。”姚弋仲冷冷地这么说着,这原本便是冉闵在汉军营中提出的,实现大志的计划。哪个地方,都会有出卖同胞的人,汉军营虽都是历尽苦难的晋人,不至于做这般事。但汉军营的军士,总也有朋友家人,言谈之际,难免有一言半语传开去。

而于早对冉闵有所防备的姚弋仲来讲,他有足够的钱财和权力,可以让许多人,去收集汉军营中那些军士的只字片语。此时他便问道:“不知武兴公所说的大志,却是什么志?不如便在这行军路上,一畅大志,以让这些跟随公爷的弟兄们,知公爷胸中所怀!”

雨终归不大,渐渐地,便收住了。

这便愈使姚弋仲的声音显得响亮,几乎前后汉军营的弟兄都能听得到他的话。

行军之中,汉军营军士无数双眼望向冉闵。淳朴的军士,他们不知道什么谋略,也不懂得什么叫隐忍,否则他们便去做参赞谋划了。他们只知道,若是答应别人的事,就得做到;若是别人答应的事,就要兑现。

姚弋仲得意地点着头,他也是统兵老将,自然知道军心。他就是在这军士面前,试出冉闵到底是有不轨之心,还是真的赵国忠良!他逼问道:“武兴公的志,是做保驾大赵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还是要做曹操呢?”

他总必须在万军之前,回答姚弋仲这个问题。到底是不愧对这些以性命相报的兄弟,直言心中大志?还是暂且隐忍,违心作答,日后方向袍泽解释?

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选择。两旁路边的草丛里,隐约有铁色闪烁,似是箭簇的寒芒;前方不知何故,突然停了下来;此处路道狭窄,军阵无从展开;前出的几拨斥候,最后一拨已有二刻没有回报了答案,关系着的不单单是他的生死,还有这些把性命交给他的人的生死。

此时路上小雨方收,天际似晴又阴。

下一刻,或是暴雨如洗,或是碧空万里。

没有人知道。

但路,总要走下去。

阅读冉闵大传:北地沧凉最新章节 请关注米妮小说网(www.qixinyuan.com.cn)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存书签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