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在光天之下, 就得有人活在夜色之中。

“暗杀名单”

——血腥而无慈悲的饵食。

被其吸引而来，并能从中获取利益的，往往是一群在深夜中循着血肉气味而至的秃鹫或蝙蝠。

“暗杀者”

——残忍而优秀, 自始至终生存在修真界无法照及的阴影里, 任何人都无法窥视到踪迹的捕食者。

他们昼伏夜出，成分构成混乱，不受条理及道德的约束，态度随心所欲，行踪漂浮不定，有着极其复杂而隐蔽的交易手段, 再加上高强度的涉谜技巧。

哪怕是以灵岛准确的情报捕捉，也难以及时得到与之暗杀内容相关的更新情报。

只知剑无虚发，受瞩难逃。

而若是想委托这群嗜血蝙蝠为自己做事，便如活人想与幽魂交易, 能做的只是将纸钱投进燃烧的火里，看墓穴底下的人是否乐意回应。

不听从狂妄者的“命令”。

是他们用刀头吮血换来的绝对自由。

直到半个月前, 一张全新的墨帖流通在了蝙蝠们的巢穴里。

“名单”上出现了一位望门新贵的姓名，以及诸多的相关情报, 附带着目标当前的行动轨迹。

委托内容过分详尽，再加上这位新贵身份的特殊性, 令向来猖狂无度的蝙蝠们竟久违地产生了迟疑。

挂榜七天, 无人敢出头揭下这张名单。

但之后，委托者以惊人的速度提升了这份任务的报酬, 发狠一般地哄抬着目标人物的身价, 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就达成了有史以来的最高悬赏。

——百亿灵石。

一个足以让幽魂也双眼发红的价码。

灵岛大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途求索被这要命的消息砸头嗡了一下，作为医疗后援的他从来都不擅应对这种情况, 刚本着母性本能把那位弟子从地上扶起，后头又是一位年长弟子迎门闯进。

这回带来的还是个更糟糕的消息——

他怀里抱着一枚楔形玉令，面上满是焦急，一进门便声嘶力竭道:“掌门！方才供在玉台顶处的玉令，收到了来自小师祖和大师姐的求援！”

陶明惊道:

“什么？”

灵岛弟子手里头的玉令皆是由器谷长老亲手所制，和修真界流通的寻常玉令有着不同作用，不仅出门在外能及时向师门报个平安，遇上险情还能立即告知师长自身所在，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门下弟子的安全。

平日大多是用于历练诛邪之时，必要可告知周围同门尽快前往相助。

可眼下二人在这时求援，则说明她们已经遭遇到了那些凶狠的捕食者，此时凶多吉少。

掌门忙问道:“那俩孩子现在在哪？”

“位置断在了江南舒城西边的一处小镇，现已经失去了联系，不知情况如何！”

负责管理玉令的年长弟子心急如焚，已是冷汗直冒，边抹边道:“……而且确认过了，附近没有可驰援的道门和同门！”

她俩孤立无援。

纵是门中师长速去，也是纵隔千里，一时难及。

攸苍闻言，拿起案上长剑，疾步走出殿外。

江南的春风从未有过如此冰冷的时刻。

潮湿的空气晕湿衣襟，令人窒息的杀意从四面八方袭来，犹如城墙上倾天而下的箭雨，几欲将渺小的少女撕扯成泥。

澜雨回过神来，一把将言音从窗台上薅了下来，小猫也赶紧从她怀里跃了出去。

无形的领域展开，灵巧的白色身影迅速地融进了黑夜之中。

“嗡——！”

一阵让人头晕目眩的瓮鸣声响起，客栈窗侧在空中乍然破碎，连带着近处的河岸一并崩塌，木屑与石砖飞溅四起，檐顶悬挂的铜铃纸片般地被揉成了一团铜球，于风中旋停片刻，沉沉落入河里，溅起朵朵水花。

货真价实地下了死手。

此时再看河景夜色，只觉扭曲可怖，一双木质的小手扯开襁褓，婴孩模样的木傀坐在新妇怀里歪头“咯咯”笑着，龙眼树上站着巡火的少年小差，他手上木梆一敲，“哒哒”两声，余韵如刀劈向楼台。

图穷匕见，一切江南温柔和吴侬软语都被阴狠绞裂，露出画底下面目可憎的屠夫。

这座客栈俨然化成了一座屠场。

继续在这干站着就等于自寻死路，澜雨拽着言音的手，向师门传了求讯，转身急匆匆便往外跑。

边向一

起奔逃的何如醉了解情况:“你说清楚，什么百亿悬赏？”

“这有什么好说的，就特么字面意思啊！”

何如醉一边回答一边推门，讲话也有点气急败坏，惊觉木门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便暴躁地用长剑一并劈开，抬脚踹飞了残扇。

外头尽是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说实在的，眼下这状况可比他预料中的危机值高了不少，明明来之前洛书卜算的结果还是个“中”，可实际看来根本就是个“凶”！

还是个“大凶”！

要不是他祖师爷早年留下遗言，千叮咛万嘱咐做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他特么早撇清关系保命去了。

三个人奔出了封闭的房间，像逃出笼子的小野狗，却刚蹿过回廊就被熏了个灰头土脸，不得不停下脚步——灭了灯的客栈里视觉减弱，黑暗中难以辨清的浓烟扑了满脸，猝不及防呛进了他们的咽喉。

“咳，咳！”

澜雨捂住口鼻，眯着眼适应昏暗，客栈内分明没有感觉到燃烧的温度，四周却充盈着阵阵浓烟，也不知到底从何而来。

她不经意低下头，定睛一看，发觉一位老人倒在了木梯旁边，身子一动不动。

似乎正是这间客栈的老掌柜。

“？！”澜雨本能一惊，下意识想前去相救，却被何如醉伸手拦下。

他没好气道:“看不出来？那是唬你的，这时候你也敢扶。”

澜雨脚下一顿，脑子猛地清醒过来，这才看清这片浓雾的源头是老人手边的烛台，烟雾由细及大，许是什么特殊灵器，效用不明，却绝不是什么好玩意。

但这老人放出烟雾之后，没有主动攻击，还要摆出这等模样引她们靠近，想来并无法造成直接伤害。

可她还是扯下衣袖按住了言音口鼻，握在一起的手都出了汗，凝神道:“我们得离开这个镇子。”

要不然镇子里剩下真正的世俗人也要遭殃。

何如醉却摆手道:“用不着。”

忽然间，客栈楼外响起了“叩！”的一声，听着像是白日楼下，说书人手里的惊堂木。

有人声音清越，悠悠念道——“正说葵女，私离廊阁，夜登兰楼，只当

是算无遗策太聪明，久苦筹谋费心计，岂料群虎环伺，上天难入地！”

叩！

此刻下楼的正路已经被老掌柜堵死，破窗而出又容易暴露空门，身后河岸开出的口子又已是群狼环伺，三人无处可走，中间还有一位身价百亿的人头，只能站在客栈的顶处进退两难。

实乃是“上天难入地”。

还没等他们几个想出一条生路，头顶便再响起了古怪的哔里咔啦响，像是木材被手硬生生掰断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伴随而来的还有娇俏悦耳的笑音。

“呵呵。”

悚然的一阵娇笑，昏暗的客栈突然亮堂起来，暖光洋洋洒进，像是屋里点起了烛火。

何如醉跟澜雨各自抬头，就见一位姑娘微微笑着，挽起袖子的手臂肌肉结札，跟掀开新娘盖头一般掀开了客栈的屋顶，手中还举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棍。

澜雨对这个人有印象。

在她和言音刚到这个小镇的那天，吃到的第一个江南特产，便是这个姑娘摊子上热腾腾的桂花饼。

只是那时她含羞带怯的笑容，和当前判若两人。

那轻巧掀开屋顶的姑娘不言不语，只对言音和澜雨歪头笑着，脸上秀气的五官半明半暗，狰狞莫名，犹如恶鬼敲开了房门。

她幽幽凝视片刻，兀地松开了手持的火把，火焰下坠与浓烟交缠，产生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爆破般的火星，顺着烟的引导涌向三人，所过之处只余焦木浊烟。

名副其实的电光火石。

“言音！抓紧我！”澜雨当机立断，厉喝一声，御剑飞身跃起，趁着一瞬间的明亮和敌人的空隙突破了这处牢笼，越过顶梁冲入长街。

客栈外的长街皆是商铺，入夜之后便如数关张，紧闭的木门上都贴了颠倒的“福”字。

寻常的寂静而空悠。

两个姑娘踉跄着落地，脚和衣摆立刻便被流动的水面浸湿——在河岸被击穿之后，水便淹没了这条青石长路，何如醉护在她们身后，勉强算是闯出了半条生路。

可这也并非逃出了生天——

昏暗的长街上，铺面忽然一间又一间地打开，悬挂在檐下的白纸灯笼一个又一个的亮起。

这般亮

度分明不是寻常烛火，而是和言音逗弄何如醉时一样的灵灯。

澜雨只感浑身发冷，忙将言音拉到身后护着。

铺门灯光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如剪影画般框出一块又一快方正的幕景，随即接连登场了各式各样的人形剪影，像是小孩，像是妇人，像是老者，像是莽夫，或像是少年……

这些镇民的影子时短时长，用僵硬的肢体演绎着画面的诡异。

最终他们背着灯火走出敞开的房门，身上穿的是小镇特有的蓼蓝染布，色泽简朴而温柔。

若是忽略这些脸面上可怖的神色，和手头冰冷凶戾的杀器，也许还是原本那个平和的小镇。

仿佛入夜之后，它变成了鬼城酆都，每个角落都住着邪物。

澜雨哑然无言，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何如醉唉声道:“懂了吧？用不着出镇了，有啥可出的，这镇子啊，早就是个刺客窝了。”

“……”

“哗啦——哗啦——”水声荡漾，三人侧头一看，见之前在河岸边聚集的人正在涉水而来，手里提着灵灯，将夜幕照得明如白昼，面容忽明忽暗。

中元的百鬼夜行，也不过如此。

何如醉好头疼啊，小声幽怨道:“看吧，看吧，就为了抓我这只小虾米，结果把自己塞进狼窝了，值不值？”

实在不值。

澜雨仍是镇定道:“还是等逃出去再听你抱怨吧。”

对话间，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在场的灵灯在同一时间熄灭，长街再次陷入了昏暗。

瞬间的明暗交替，会令人短暂丧失视物的能力，而这正是暗杀者的特长——依靠暗影而生，以夺取性命作为本职工作的人，最清楚有何法子能让人悄无声息的死去。

澜雨心头一乱，耳边再度听到了惊堂木的拍案声。

那说书人竟在不远处——

“说到这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种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西江月》

“……后人收得莫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

叩！

有威压如大山倾倒般轰鸣而下，澜雨一身寒毛竖起，在黑暗中凭着直觉迎上，刀剑相接，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往后退

了一步，摸索着想护住言音，一拉却拽了个空。

“……言音？！”

澜雨乍感惊慌，刚急唤一声，身侧何如醉的话便接了上来:“对啊，小仙尊！都知道这地方没半个好人了，别犹豫了，有什么道纹能撕的赶紧啊！”

想来他也是看不清周围情况，急中生智才有此一说。

可确有道理。

而澜雨也被他这话提了个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为何言音没有反抗？！

要知道，那丫头人畜无害的面容底下，持有的可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术法，在确定此地都是敌人的当下，她大可毫无顾忌地放开手脚，一举撕开怀里备好的道纹，召令天威相助。

纵是敌众我寡，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轻易地反杀出一条血路。

哪怕她不希望如此简单粗暴，以她的性格，也断不会就这般束手就擒，被追得抱头鼠窜。

那为何不作任何反抗？

为何从刚才开始，就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一只被捕食者吓坏的小动物？

分明她才是此地最大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