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顾着跟这个女人置气，忽然有点口干舌燥，灌下一杯凉茶稍事冷静，发现她看过来便立刻变回一副冷脸。

月华笑笑：“还在生气呀？”

千梵：“没有！”

月华：“......”

不得不说，只要不开口，说他长得赏心悦目都有点委屈了。正应了那坊间传言：蛇族宗室三代以内，长相一般的都很少，靠脸吃饭都饿不死。

月华并未见过蛇族的其他人，但光是看到千战与千梵两兄弟，足以让她感叹一番蛇族强大的基因。若是将来二老努努力，再给黑木山添一位小公主......啧啧啧，可不得了。

想着想着，月华不禁笑出声来。

千梵喉咙痒痒，心里更痒痒：“你、你笑什么？”

“我在想，等你们家再有个比你小的，你就能彻底长大了。”

“我现在很小吗？”

“光长个头不长本事是没用的。”

“你......！”

千梵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非要搭腔找骂，还不如多装一会儿高冷，兴许还能落两句好听的。

月华推了推他：“好啦好啦，这不是开玩笑嘛，还认真上了。”

抛开长相，千梵的本事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

腰间悬的青碧短箫别看质地朴素，确实难得一见的上品神器，名曰“倾心”。千梵曾嫌这名字太过肉麻，羞于将它带在身边，直到月华笑着说觉得“倾心”这名字甚是浪漫，千某人听了顿时心花怒放，从此便将倾心随身戴在身边，寸步不离。

徐徐倒了杯温热的香茶，一点一点，试探性的推到他面前。

若换作平时，面对月华的主动示好，估计会开心的几天睡不着觉，但今天——千梵再次扭过头，坚决不让自己再被那张脸迷惑。

对于从未吃过瘪的月华来说，这体验还挺新鲜，与其费口水哄他，不如先放他一放。

拎起被遗忘在石桌一角的食盒，掀开盖子，一股沁人的酒香扑面而来。

错不了，是她的最爱——酒酿圆子！

感动之余，月华柔声道：“这次的任务很凶险吧，不然太子殿下也不会把墨初都派给你。”

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关心明显取悦了正在气头上的人，纵是她有千般不对，千梵也不忍再冷着脸。

拿起月华亲手为她斟的茶一饮而尽，从喉咙到胃，升出一股暖意，末了还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

“也没那么夸张。”千梵道：“这不最近南海又出幺蛾子了，姓蓝的眼看压不住了，禀告天宫又怕受责罚，就差人修书一封送到黑木山。我大哥那性子你也知道，一听说有凡人受仙族牵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只不过时间不赶巧，他有事脱不开身，只好派我来了。”

提起“南海”，月华右眼皮猛地一跳，瞄了眼尚未苏醒的少年沉思片刻，说道：“为何不去找附近的几家仙族，而是舍近求远的跑去黑木山？”

千梵无奈地两手一摊：“你说呢。”

月华摇头叹气。

南海水司蓝泽作为水族之首，要能力有能力，要手段有手段，怪只怪他急功近利，命水族将方圆百里的邪祟赶尽杀绝，借此向天宫邀功，遇到实在对付不了的便放任其去别的地方祸害。长久下来周围的仙族全被得罪光了，见他有难，人家高兴还来不及，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客气了。

“不过我大哥的判断是对的，他们这次是真摊上事了。”千梵忽然严肃道：“水族不久前又搞了一场邪祟围剿，结果灭的根本不彻底，这才被妖邪疯狂报复。此番灾害波及甚远，毁了凡人不少城镇，若我们再晚到一天恐怕又要死上数千凡人。”

月华眉头越皱越紧：“现在如何了？”

千梵道：“事情早就平息了，后面的交给他们自己处理，我管得了他们一时管不了他们一世，别到时再反咬我一口，说我干涉他族内务，大哥非打死我不可。”

月华轻叹：“仙族之祸怎可牵连凡人，太子殿下勇者仁心，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不愧是仙族典范。”

“喂，这次出力的好像是我吧！”虽说夸的是他大哥，千梵还是忍不住有些吃味：“都没听你这么夸过我......”

月华可不敢再惹他，立刻堆笑：“嗯，好好好，你厉害，你最棒，你是大功臣，行了吧。”

“一点诚意都没有，还不如不夸。”千梵道。

月华道：“夸也不对，不夸也不对，你想要我怎样？”

千梵扯着脖子道：“你是不知道，这次若非我福大命大，半路遇上贵人相助，真不一定打得过他们。”

月华疑惑道：“贵人？”

“是个生面孔，仙法相当了得，按理说天上地下但凡有仙籍的，我都混了个眼熟，可这人……”想起那个投怀送抱的美丽女子，千梵就脑壳疼：“总之是个怪人，但不像坏人。”

月华：“连你都看不出他的路数？”

千梵：“说的就是啊。以她的身手，不可能在五方籍籍无名，我还没来得及细问，人就跑了。”

“无论他身份如何，既然救了你，就一定不是敌人。”月华分析道。

千梵：“那倒是。”

搅了搅碗里的几个圆子，盛起一个，却在放入口中时顿了一下，旋即又放了回去，似忽然没了胃口。

“我虽出不得太辰山，但总觉近来五方天地灵气甚是不稳，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都已经解决的事还担心它作甚，再说了。”千梵见状赶忙宽慰她：“就算我不行，这不还有我大哥么，只要有我们蛇族在一天，谁也别想在地界作妖。”

“嗯，我相信。”相信蛇族的实力，更相信这两兄弟的能力，月华眉眼间的担忧渐渐淡下来。

“唔………呃………”

只听石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忽然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呻吟。

千梵一直对他留着个心眼，正愁找不到机会借题发挥：“你说说你，怎么总喜欢往家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心又是一头白眼狼。”

“喂，说好不提那事的。”月华最怕的就是他翻这笔旧账。

千梵：“想让我不提？简单啊。首先，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太辰带，这里是仙山，不是善堂。”

月华失笑：“人家明明是仙修的水族，怎么到你口中就成猫狗了。”

“那我不管。”千梵冷哼。

两人很快冰释前嫌，月华趁热打铁，晃了晃手里的玉碗，笑的格外讨好：“又鲜又甜的圆子，分你一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千梵生气快，消气也快，边吃边嘟囔：“在你这受的气比我活的这几万年加起来都多，也不差这点。”

和和气气吃完圆子，千梵便被月华打发去后山采灵芝，半途中幡然醒悟——

那圆子是他带来的好不好！

墨初不负所望，赶在太阳落山前将草药取了回来，全部按照月华交代的分量，分毫不差，只是望着千梵愈发不善的面色有些不解。

“他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月华才不会说是因为她威逼利诱，忽悠他给昏迷中的少年换衣裳的缘故。

墨初很有先见之明的什么也没问，默默退出了水云间，心里为自家二殿下坎坷的情路默哀片刻。

白日里二人闹得那么欢，少年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把煎好的药轻放在石桌上，月华思前想后，终是卷起长袖，变出把匕首，在手臂上轻轻一划。

“你做什么！”千梵急忙握住她的手腕。

月华拨开了阻止她的手，坠了坠眸子：“师父曾教我，做好事不可半途而废，他体内浊气遍布全身，若是净化的不彻底，便等于前功尽弃。只是稍微加点精血进去，不碍事的。”

是，他是不碍事了，还能增进修为呢！

千梵深知月华虽然心软，但真上来那股子倔脾气，十头牛，不对，十头犀牛都拉不回来。

一碗“十全大补解药”送到少年唇边，怕脏了刚换好的干净衣裳，月华腾出一只手，小心地从后面抱住少年瘦削的身躯，扶他半坐在石床上，眼看那脑袋就要枕上香肩，有人不干了。

“等等！”千梵道，

月华无奈：“又怎么了。”

“你师父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么，光天化日勾肩搭背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或许还有点威慑力，被千梵教训，月华只觉得滑稽。

“怎么就不成体统了，我又没用嘴喂他。”

“你、你、你还敢用嘴？！”千梵紧捂胸口，颤抖的好像随时会心脏病发作。

“要是你不在的话，有可能。”

“你你、你你你你！”

明知月华故意逗他，千梵仍气得一口银牙差点全咬碎，离当场掐死少年就差那么一点点。

“咳，咳，咳...…”

洞外传来几声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清咳。

月华老脸一红，想到外面还有个“观众”，便不再与他抬杠，将少年轻轻放下道：“要不你来。”

“我来就我来。”

千梵主动揽下了活，抄起药碗，一脸嫌弃的捏住少年的下巴，掰开嘴准备硬灌，心想呛不死他也要让他难受一阵子。

月华凉凉道：“衣服弄脏了，你还得给他换。”

千梵的脸又黑上一层。

“墨初！”

扶稳少年的任务交给了墨初，千梵恶狠狠地掐住少年的两颊，“咕咚咕咚...”与其说喂，倒不如说是直接灌进去。

月华坐在一旁调侃，说把他现在那张脸画下来贴在水云间门口，准能辟邪。

完事后千梵一把拉开墨初，“嗵！”失去支撑的少年笔直倒下去。

“喂！”月华不乐意了。

千梵心情略微转好：“人有失手。”

刚要说他小心眼，只见墨初快步上前低声与他汇报些什么，千梵越听面色越凝重，不一会儿道：“族里出了点事，大哥要我立刻赶回去。”

月华还没无聊到连人家的家事都去打听一番，只道了句“万事小心”。

兴许是体质好，又或许是精血起了作用，太阳就快落山时少年悠悠转醒。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醒来，少年本能地绷紧了身体，迅速进入御敌状态。

撑起上半身，警觉地四下张望，直到视线落在石桌上熟睡的人身上，少年才不自觉地慢慢卸下了防备。

一缕斜阳从洞顶洒下，月华枕着落霞的余晖睡得正甜，及腰的长发一半散在石桌上，一半自然垂下，一手撑在脸颊上，黑羽般的睫毛在细风中微颤，少年甚至能听到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少年慢慢起身，无意间碰到了后脑勺莫名其妙添的大包。

“唔！”

月华本就浅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可算醒了，感觉如何？”

吸取方才的教训，少年动作放缓，小心地从石床上坐起，试着活动了下全身关节，惊讶的发现外伤竟好了大半，连灵息在周身运行时也更加通畅了。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功劳。

少年二话不说单膝跪地，叩首就是一个大礼。

“多谢上仙救命之恩。”

少年的嗓子似被砂石打磨过一般，说出的话却是字正腔圆，听起来很舒服，就连那略显漠然的态度，也意外的不惹人生厌。

没等到回话，少年便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月华挥手示意他起来：“举手之劳罢了，你知道我？”

少年半步未挪，前额微抬，却没有与她对视：“太辰月华，上仙的名号三界之内五方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话是好话，败就败在讲话之人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让月华丝毫没有被夸的优越感。左右闲来无事，难得碰到个有意思的小正经，不逗上一逗太可惜了。

“那，你打算拿什么报答本仙？”

始料未及的一问，少年淡若琥珀的眼中瞬间多了一分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上仙有何要求，晚辈定当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月华撇撇嘴：“我要你这条命又没什么用。”

如果她没看错，少年的嘴角似乎抽了抽。

“晚辈愚钝，还请上仙明示。”

月华半倚在刚被腾出来的石床上，细长的手指绕着几缕秀发：“你也知道，本仙孤家寡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寂寞久了，正想找个人来——解~解~闷~”

故意将后音拖得老长，细细观察着少年的表情。然而并没有她所期待的失态，少年一双眸子沉静如水，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月华不禁好奇，不知这一澜水眸波涛汹涌时，该是何模样。

“在地界修炼多久了？”

“一千三百年。”

“弹琴会吗？”

“否。”

“吹笛呢？”

“否。”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吹拉弹唱、说书讲故事总要会一样吧？”

“......否。”

“哎，就直接说你会什么吧。”

少年抿起嘴，干脆闭口不言，眼神表达的还是那个意思：什么也不会。

月华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有一年在太辰后山无意间挖到人参果苗，惊喜了好久，呵护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它熟了，拔出来才发现其实是颗白萝卜！

连连叹息声让少年幼小的自尊心再次受挫，脸上好不容易有的一点血色眼瞅着快褪光了。可说到底，他毕竟是修行之人，不是街边天桥上卖艺的，不会就是不会。

他不屑骗人，也不喜骗人，尤其是她。

“随便问问，不会算了。”月华投降了，不再刻意端出一副上仙的架子。

和天宫那群能言会道的老仙舌战三天三夜她都不怵，唯独最怕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她喜欢欺负老实人不假，但小孩子就算了，万一欺负哭了到最后还得她来哄。

见少年还跟个木头人似的杵在原地，月华“嘁”了一声，翻身下地，一把将他提溜起来：“不逗你了，在我这礼数就免了，太辰山没那么多规矩，你也别上仙晚辈的，叫我月华就好。”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小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她，似在掂量这话的可信度，怕不是方才逗趣的一环。

月华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半开玩笑的说道：“不信可以先叫两声试试，看我应不应你。”

酝酿甚久，终没有叫出声，闷葫芦少年被强行带到后山，美其名曰：陪她溜达溜达。

夕阳已落，余温散尽，晚风带走了白日的喧嚣，还傍晚的太辰一片宁静。

路经天池，清风卷起丝丝莲香，伴万物入眠。脚步声无意惊扰了某只在浅滩打盹的锦鲤，一个打挺跃出水面，皎月碎了一池，点点星辰照若止水。

说是聊天，实际却是月华说十句，少年能插上一句便已算多。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抹浅笑偷偷爬上了少年的唇边，但笑容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问题中。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少年在一矮石坡前站定，背对月华沉默了半晌，袖中的拳头紧了紧。

“我......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