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比羽毛还轻，千愁万绪都被藏在了渐渐黯淡的浅眸中。

月华没想到随口一问竟问出了祸，赶紧改了口风：“对了，你是......南海水族？”

“是。”惜字如金的少年低下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前是。”

忽然想起那些深深浅浅遍布全身的伤痕，其中不乏几处致命伤，大概是治疗手法太过粗糙，落了些歪歪扭扭的疤。让月华最在意的是其中几处较新的伤痕，若她没认错，那应该是刑罚的痕迹。

“南海水司为何将你逐出水族？”

月华问的很直接，少年未觉不妥，只是摇了摇头：“是我主动请愿脱离水族。”

月华：“啊？！”

少年道：“蓝泽水司不接受我的请愿，定我为叛族之罪，命我将名字与修为全部还给水族方可自由，并且终此一生不得再以水族自居。”

“可你的修为还在啊？”为他疗伤时，少年体内源源不断的灵气不是假的，月华可以肯定。

少年静默片刻后道：“蓝泽水司临时改了主意，将废去修为改为三百戒鞭。”

原来如此。

大概是蓝泽看出了少年体内隐藏的无限潜质，觉得将来能为己所用，这才改变了心意，希望他在挨完那三百戒鞭之前向他求饶认错。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少年竟生生受完了整整三百鞭！覆水难收，蓝泽再怎么也不可能打自己的脸，只能咬牙放行。

“多少年过去了，没想到水族滥用私刑的传统居然还在！”月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少年倒是看的很淡，对水族也没什么留念：“南海于我不过是修行之所，离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月华忽然道：“你不远千里跑来太辰，别告诉我只是为了寻个修行之所。”

“......”

少年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时除了晚风入耳，就只剩丝丝蝉鸣。月华不催不恼，倾耳聆听，终于在她快睡着时，等来了少年的自白。

“我在离开南海之前，被同门所害险些丧命，机缘巧合下被一仙人所救，还传授了我仙术与剑法。她告诉我，若想脱胎换骨，便来太辰等那万年一开的龙门。”

提到龙门二字时，耀眼的光芒在少年眼中一闪而逝。

“所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想到你还挺有仙缘。”月华笑道，“如今离龙门打开的日子还早得很，你有何打算？”

“打算？”少年一脸茫然的反问，好像找不到家的小兔子一般，讷讷的样子竟透出几分可爱。

月华：“要我说，救你那个也是半吊子，为何不能好人做到底干脆把你收了？不是我打击你，千万不要仗着根基好就胡乱修炼，否则再过一万年，你也照样连龙门的边都碰不到。”

少年微微抿起双唇，更加沉默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月华回忆起当天的情景，仍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鬼使神差的说出这番话：

“你若不嫌弃，龙门打开之前，要不要留在太辰陪我作个伴？”

突如其来的盛情邀约无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少年的第一反应并非欣喜，而是怀疑自己听错。

“上仙莫要说笑了......太辰不留外人的规矩五方皆知，怎可为晚辈一人破例......”

月华一拍脑袋：“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少年：“......”

太辰上仙若还在世，知道他的宝贝嫡传弟子竟将他立的有史以来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规矩忘到脑后，恐怕又会被她气得折寿一万年。

“有了！”月华灵光一闪：“你拜我为师好了。”

“......？”

少年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有点跟不太上她的思路。

月华解释道：“我师父只说不让外人留下，拜了师，你就是‘内人’了，别说我，就是我师父活过来也别想赶你走。”

少年内心十分纠结，想不清楚是应该先拜师，还是先纠正她对“内人”这两个字的严重误解。

“你最好抓紧点，趁我现在高兴，不然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月华诱惑道。

只见少年双手作揖礼，缓缓屈膝，可膝盖还没着地，就被月华给拉了起来。

“都说了太辰没那么多规矩，不要总是跪来跪去的，你膝盖不累，我脖子还酸呢。另外你也不必师父师父的叫我，我负责教，你负责学，能融会贯通多少还得看你的本事。总之在这里，随心随性自在便好。”

稀里糊涂的认了师父，连弟子礼都没正经拜过，少年偷偷掐了下大腿，甜蜜的疼痛告诉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月华：“你若非要拜，也不必拜我，我带你去见个人，保证让你拜个够。”

将少年带到后山空地，施法撤去结界，只见一道数丈高的巨型石门立在眼前。

少年：“这里是？”

月华笑笑：“跟我来就是了，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石门共有三道，月华带他走过第二扇石门便停下了。

这里的空间甚至比水云间还宽敞，但也更加冷清，没有家具也没有装饰，唯一的东西便是墙上的一幅壁画。

画中是一位持剑的老者，蓄着平整的胡须，慈眉善目，仙风道骨。虽说是在舞剑，却无半点杀气，但也不乏震慑之威，能把剑用到如此意境的，绝非凡人。

恭敬地行完弟子礼，月华起身道：“认识一下，此地的开山祖师，我师父，太辰上仙。”

少年心领神会，不容分说沉下身子，这次月华没有拦，任他三跪九叩全了礼数。

空荡荡的洞内连丝风都吹不进，少年默默环顾四周，别说供奉，连香火都没见到，还真是一穷二白。

月华知他心中所想，缓缓道：“我本是神木上的一株仙草，吸天地灵气长大，经师父点化才有了灵识，从记事起便跟着他。他老人家一向视钱财如粪土，但凡有送礼的，要么如数奉还，要么拿去接济凡间的贫苦百姓，所以留给我的东西并不多，来回来去就这么几样。”

第一次听她提及往事，少年听的格外认真，生怕漏过一个字。

可惜，月华最喜欢挑拨的便是这种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小正经。

“怎么，嫌我穷了？后悔了？”

俊俏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涨红：“不、不是的！我没有！”

少年显然不擅长争辩，憋的脸红脖子粗，月华见状彻底乐开了花。

少年尴尬的别过头，无意瞥到从最后一扇石门后传来的一丝光亮。

只听月华道：“想看？”

“......”

说“想”，那便是逾越了；说“不想”，那就是撒谎。

所以少年最终选择，不说话。

“好奇心谁都有，实话实说不丢人，反正你迟早都会看到，没什么大不了的。”月华说着便推开了最后一扇石门。

突如其来的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但月华似乎早已习惯，平静地凝视前方。

待少年稍稍适应了光亮，才发现原来洞壁上密密麻麻铺满了发光的月石，因长年吸收太辰和月华的灵气而格外光灿夺目，照得洞内比外界的白日还要明亮。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漂浮在半空中一块巴掌大小的宝玉。被几十根手腕粗细的铁链围在一人高的祭坛上，铁链上贴满了符咒，饶是如此，仍遮不住其耀眼的仙气，远远看去，煞是漂亮。

少年在见到它的一刹那便认出了，这，就是五方天地的至宝——

“须弥玉！”

“看不出你还挺识货的。”月华笑了笑。

相传须弥玉乃创世神尊的心脏所化，可压制世间一切凶邪之力。

数十万年前，上神腾蛇与神尊帝九重联手，封印了为祸人间的四凶兽。谁知事后腾蛇居功自傲，誓要做五方的神上神，为了凌驾于帝九重之上，他不惜堕入修罗道，以邪术修成不死不灭之身，成为人人憎恶的凶神，更是炼出了克制世间一切神器与仙法的邪物——业火令，妄图以此号令五方。

帝九重逼不得已，只好动用了神尊世代相传的原神之力，以五位仙座和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在九霄天尊的协助下，将腾蛇的力量一分为二，一半封印在了须弥玉中，一半与帝九重一同身归混沌。

奈何须弥玉中的邪气太过强大，若要根除，须由一灵气至纯之人，寻一灵气至纯之地，将其慢慢净化。

而这个人，便是太辰；这个地方，便是太辰山。

可不知何故，七万年前太辰上仙突然“身染恶疾”，自称无法再担此重任，于是将净化之法授与了他捡来的小徒弟。

太辰曾郑重的告诉过她，一旦接受了这个使命，为了不染凡间浊气，在须弥玉完全净化前，她不得离开太辰山一步。

“为何带我来如此禁忌之地，万一我......”

少年一方面很感动月华对他的信任，但另一方面，总忍不住有些担心。五方有多少人做梦都垂涎着须弥玉中的神力，为了得到它可以六亲不认，不惜一切代价。

“万一什么？万一你是坏人怎么办？万一你也是冲着须弥玉来的怎么办？”

少年缓缓点头。

月华笑得更开了：“你以为我在山顶布置的结界是装饰不成，你心中哪怕稍有邪念，只怕早已尸骨无存。”

此言绝非危言耸听。

太辰山之所以能万年如一日的相安无事，主要便是归功于遍布整座山的重重结界。尤其石门外，月华加了多重咒术在上面，非心思纯净之人，结界会毫不客气的将其碾成碎片。

少年思量许久，说出了萦绕在他心头的另一个疑问：“净化须弥玉乃天大的功德，更何况论修为，你与太辰师祖都不应当只是区区上仙之位，为何……”

“其实这个我也不清楚。”月华歪着头，边回忆边道：“师父在世时总说他曾犯过一个无可弥补的大错，莫要说上神，就是仙尊与仙君之位都受之有愧；至于我嘛，本来就志不在此，况且我不过是守个山头，算不上什么大功德。”

不知不觉，少年的目光中竟生出几分同情，害得月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那什么眼神？我是自愿的，又不是被幽禁的。况且也不是哪儿都不能去，别看现在这样，我在天宫有好多朋友呢。”

少年道：“天宫？”

月华点头：“对呀，只是我不常去，他们也不常来而已。”

少年再次发问：“为何？”

“你以为每个神仙都跟我似的，整日逗鱼戏鸟混吃等死不成，他们忙着呢。”当然，不一定是忙正事。

少年似乎还想问下去，只见月华伸了个懒腰：“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带你看了，走，睡觉前再带你熟悉熟悉后山。”

月华连哄带骗的将他弄出去，石门缓缓合闭，须弥玉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了两人的眼中。

溜达到山顶时，刚巧赶上月亮爬到了最高点，只不过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光亮。

月华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少年日后的修行，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少年：“怎么？”

月华：“今后日子还长，总这么一直‘你你你’的叫，多不合适。”

“可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以前的名字他是断不会再用，就当是和那三百戒鞭一起，还了水族的养育之恩。

无声的夜空异常沉默，直到躲在乌云后偷懒的明月终于舍得浮出，还大地一片光亮。

只听月华轻吐二字：

“万里。”

“……什么？”少年有些猝不及防。

月华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你看'万里'这名字如何，取自万里挑一之意，可还喜欢？”

少年蓦地抬起头。

雪白的抹绫卷起墨发随风起舞，一缕柔色洒在白衣上，琉璃色的眼中盛满月光，甚至比天上的更明亮。

“自古以来成功跃过龙门者乃万中无一，取此名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如愿以偿，龙腾万里。”

月华都说完了，发现他还是眼都不眨的死死盯着自己，心里慌了一下：“怎么，不好听？不喜欢？”

“不……不是的。好听，很好听。”少年一开口才发现声音竟哽咽的吓人。

“从今日起，我就叫万里。”

见他是真心喜欢这名字，月华心底小小骄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