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之战持续了整整三百余年。”

隔着重重门户，外面的战斗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墓穴里十分安静，只剩下女人单薄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内回荡。

宗潼与纪明轩凝神细听。

“北方天帝颛顼纠集了妖物，杀上天界，要我父亲禅让王座。”即使时隔数千年，残存的陈年记忆依然能让女人面露恐惧，“那是如同末日一样的场景。”

黑压压的妖铺天盖地，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翏女天真简单的世界自此被染红。

“自我出生，世间便是和平的，父亲认为万物平等，他虽是四方天帝，但并不对天下做出任何约束。那个时候，人与妖物只要想，便可以通过建木上达天界，面见我父亲。”

那是个好时代吗？对于天女来说或许是。

平等、野蛮、混乱，毫无秩序，但十分自由。

妖寻求天帝的首肯，请求更大的权力满足欲望，妖族比人类强大太多，与生俱来天赋异禀的能力在充沛灵气的滋长下越发强大，他们在人间肆意行走，渐渐的，对这样阴影笼罩的人间感到不满足。

他们渴望更多。

人类之中的强者亦是如此，强者攀登天梯请求制衡，弱者筑起九鼎，以自然之力为媒，千万凡人的呼唤上达天听，请求天帝出手帮助，人类只能在妖魔的利爪下苟且，一度沦为鱼肉。

圆桌石凳，三人对坐，妖与人争执不休，险些刀兵相见，天帝视若无睹，捻起一颗果子送入口中咀嚼，天女偷听了好久，终于在争执声尖锐起来的时候忍耐不住，借口送上泉水，随后，在天帝身边坐下。

她有些紧张，面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桌下的手则暗暗抓紧天帝的衣角，天帝一愣，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安慰。

随后，天帝对女儿笑笑，举起双手轻拍三下，制止了两人的争吵：“好了，就到这里吧。”

“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路要摸索。”他说，“我虽虚挂天帝一职，但也无权为任何一个种族决定未来。”

迎着妖族的怒气与人族的绝望眼神，天帝笑笑，举手送客：

“诸位，请回吧。”

本以为会得到帮助的双方齐齐冷下脸来，摔桌而去，望着他们的背影，天女面露担忧：“父亲，这样真的好吗？”

“贪欲是无穷无尽的。”天帝沉默片刻，“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他可以对人族伸出求助的手，但更弱势的种族呢？

“我本以为不设立秩序，便意味着自由，人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但从事实看来并非如此，新的秩序正在形成，人间的博弈迟早会波及到天界，到那时候，你姐姐或许能做出一番成绩，我并不为她担心，只是很担心你。”

“姐姐很厉害。”提到沉默寡言的姐姐，天女的眼睛亮起来，面露崇拜，语气昂扬地道，“她会那么多法术，能把父亲交代的每一件事做好……”

她顿了顿，眼里的光稍稍黯淡：“我却不行，帮不了姐姐和父亲的忙。”

“只是你的天赋并不在战斗而已，我一直为你骄傲，翏女。”

天帝语气温和地安慰，长久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容貌姣好，美得像每晚升起的那轮明月，皎洁生辉，她的神情与举手投足之中，始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是父亲对幺女的一点纵容，但现在看来，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帝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摸摸女儿的头：“到那时候，我把你姐姐留下来帮我，翏女，你就先去人间避一避，待到事情结束，父亲再把你接回来，好不好。”

父亲的掌心干燥温暖，但这样的被偏袒，却并不让她觉得高兴。

又是被留下来的那个。

每次，每次，她都只能在家里静静等待父亲与姐姐的归来，无论心里如何担忧，都要在见到他们的那一瞬间，露出最好看的笑容。

她不想做一个拖累，既然无法战斗，那么至少，要露出笑容不让家人担心。

翏女噘着嘴：“父亲偏心，我也可以帮父亲的忙呀。”

“哈哈哈。”天帝笑起来，“廖女乖乖的，就是在帮我们的忙啦。”

提起父亲的温柔，翏女喉头发哽，眼圈微红，不得不停下话头，短暂调整一番情绪。

宗潼愣了愣：“你父亲？”

“我方才没说过吗？”翏女眨眨眼睛，“我和魃是前任天帝的孩子呀。”

宗潼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翏女继续往下说。

之后不久，颛顼联合妖族掀起战争，妖族穷凶极恶一路杀上天界，永远鸟语花香四时晴朗的天界，第一次被血色涂满。

花是红的，草是红的，土壤是红色的，天也是。

姐姐也是。

连日的战争让魃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她总是心事重重，归家，沐浴，阖眼休憩，翏女很想与她说些什么，但魃累极了，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翏女不知道战场的情况，父亲与姐姐在家中从不说起，她不敢问，但是能从他们脸上越见稀少的笑容与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中辨别出：战况并不乐观。

她心中越发惶恐，每晚大睁着双眼躺在浓郁的黑暗里，总觉得自己听见极远处传来的喊杀声震天。

翏女缩进被窝里，发着抖想，声音比昨天更近一些吗？

她在这里悠闲度日的时候，有人在不停地死去吗？

父亲和姐姐，会死吗？

她记得那天晚上，战场的动静格外地响，波及而来的灵力残余就让她口鼻发闷心脏狂跳。

侍女哆哆嗦嗦地让她早些睡，翏女强笑着答应，在侍女离开后偷偷打开窗子，西边的战场方向，古怪的亮光映红了大半边的天空，如同白昼。

她心下泛起担忧。

侍女的只言片语远远地传到她耳边。

“……听说龙族叛变了，除去应龙大人，其余龙族都站到了颛顼那边，战线一日之间被推进了数十里。”

“真是可怕，魃大人还在战场上，这样一来，不知会发生什么，大小姐会安全回来吧。”

“若是被攻破了……我们会怎么样呢，二小姐不通灵力……真是担心。”

“偏偏今天，陛下去了西方净土。”

“……净土？”

“哎呀……这是要请求净土发兵吗？”

“那些和尚不值得信任。”

她凝神听着，面色苍白一片，紧紧咬着嘴唇。

怎么办？

纤细的五指扣进窗棂，木刺扎进指尖，她却浑然不觉。

姐姐会出事吗，父亲和姐姐不在，她就是家里唯一能做主的人了，她要一直做躲在父亲与姐姐背后的废物吗？

不能这样！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奔进府中，断断续续地高喊：“有人吗！”

“陛下在吗！魃大人她——”

脚步先于意识，翏女一把抓起床边供奉的短刀，奔出房间：“姐姐她怎么了？”

来人满身血污，不知名的诅咒在他脸上肆虐，以右眼为中心，焦炭似的伤痕往四周缓缓扩散，动作间簌簌落下碎屑。

他喘了口气，见来人是翏女，原本求救的话堵在嗓子眼里，犹豫片刻，他问：“陛下……不在吗？”

“父亲不在。”声音发着抖，翏女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攥着刀柄，那是魃亲手雕刻给她的短刀，上面附了咒术，摸起来永远泛着微微暖意。

这让她能感觉到一点稀薄的安心。

“你说，姐姐怎么了。”

“翏女大人……”那人低低叹息一声。

诅咒的痛钻心剜骨，他闷哼一声，却还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随后，他微微偏过脸，让伤口隐在黑暗里，不想吓到她，“您留在家中等候便好，您若是受伤了，我要怎么和天帝交代……”

“你不需要和父亲交代！”翏女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我也可以做些什么，去救姐姐！”

都拿她当吉祥物，洋娃娃，在这种时候，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要安慰她。

那一瞬间，彻底的无能和羞耻攫住了翏女的心，她上前按住男人的肩膀，诅咒正向那里缓缓蔓延。

“请您松开手，不然——”

“告诉我姐姐在哪里。”她大声说，“不然我不松手！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好了！”

一直静若好女的翏女骤然发难，惊得男人愣了许久，才用复杂的神情望着她，缓缓说出了地点。

嘭！

战场响起的遥远爆炸声让她心口钝痛，翏女咬着牙松开男人，不声不响的御云，朝着战场马不停蹄地赶去。

“我太蠢了。”她叹息着说，“我自小被父亲保护的那样好，我天真的以为战场是我这样的人也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我幻想我可以成功救出姐姐，得到姐姐与父亲的另眼相待。”

但并没有，她甚至只堪堪赶到战场边缘，就被零散的妖术击中。

“太蠢了。”她静静地说，“没有人会在术法纵横的战场中御云，我是个活靶子。”

剧痛让她尖锐地惨呼出声，登时无法维系平衡，翏女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从高空飘飘荡荡地栽下去。

各色的术法在她身边流星似的划过，地上逐渐聚起人来，她看清其中几人的长相，青面獠牙。

她绝望地闭上眼，心想，她就要死了。米妮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无趣但漫长的一生在眼前飞逝，翏女惊觉，她竟受了这样多的偏宠与纵容。

只是，再也无法报答父亲的疼爱了。

她紧紧握着袖中的短刀，拇指用力推出机璜，那刀锋雪亮。

她缓缓将刀锋比上脖颈，泪从眼角溢出来，向上飞进鬓发。

大地越来越近，几乎能听见妖魔的狂欢，狂风让她手肘颤抖握不稳刀，刀刃在脖颈上蹭出道道血痕。

……不如让她自行了结。

她屏住呼吸，咬着牙，指尖用力——但竟无法再进一寸。

世界忽然间安静了，她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妖魔鬼怪们惨叫着消失在席卷开来的炽白火焰中。

狂暴绽开的火焰如同红莲，翻翻滚滚燃尽了战场中狂啸的一切。

她泪眼朦胧，短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听见头顶有人低笑：“什么啊，这也算是天帝的女儿，废物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