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B市是第二天的夜晚，因为已经有人提前打过了招呼，又是军用牌照两辆车顺利的进入了军总医院，随行的女医生对这里似乎颇为熟知，一切都安排的跟妥当，陆奶奶在当晚就做了一次全身性的检查，检查后几名医生联合会诊，在将病人的身体状况和手术风险告知以后，陆裕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人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福宝骤然感知到什么，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猛然扑了过去，抱着奶奶小小声叫着，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刷刷的往下流。

她醒来以后陆裕骗她说奶奶在睡觉，要过几天才醒。

让她不许去打扰奶奶。

福宝就乖乖的，连碰都不敢去碰，一直到今天他们来到医院，雪白的手推床，亮色的灯光，浓浓的刺鼻味，穿着白大卦的医生都让她猛然间心慌起来。五年前，哥哥也是从回来以后就带着奶奶去了这样的地方，然后把她送回来放在林爷爷家里，告诉她要听话。

“哥哥，你骗我的对不对。”她问冲过来将她抱起的陆裕。

“奶奶生病了，她是不是和妈妈一样不要我们了。”

她再傻也能听只言片语，陆裕和医生交谈时并没有避着她，她的手被谢蛮握在掌心，看着那个白大褂的大叔说什么颅内出血程度，血管破裂，CT血肿直径……每往外说一个字，谢蛮的脸色就更难看一些，攥着她的力道让她都觉得疼。

而哥哥……哥哥签字的手都在抖。

陆裕强扯出一个笑，对等待的医护人员表示歉意点头表示歉意，一边将剧烈挣扎妹妹整个抱起来离开病床。

“奶奶不会有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安慰福宝，却更像在安慰自己，“福宝再不听话，奶奶出来了要拿扫把抽屁股的。”

“你相信哥哥，你相信哥哥……”

手术中的室的门在眼前慢慢合上，护士拉下了里面的遮光布江整个手术室遮的严严实实，大红色手术中的字体亮起，又暗红转为深红。

眼前开始一阵发黑，陆裕将妹妹放下，靠在墙上疲惫的合上双眼。

全身只剩下等待的无力。

和自责。

陆家出事后谢蛮曾一度怀疑过是因为她给顾明颖的玉佩空间出了问题才导致她痛下杀手，但在陆裕也知道这件事后他迅速的推翻了谢蛮的判断。

聪明人最能摸清聪明人的想法。

返回Q省路上的两波阻截成功将他的步伐拖慢，如果没有谢蛮这个变数，在那天夜晚他会直奔恩泽村。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无可挽回，被掠走的福宝……和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治疗的奶奶，被人动了手脚的拖拉机，拦在路上的又一波人……

陆裕不寒而栗。

这绝不是为了报复谢蛮，这是彻头彻尾冲着他来一个阳谋。

顾明颖或许已经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哪怕这个可能性非常微小，她也还是会选择杀人灭口。

毕竟熄了火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爆炸。

奶奶和妹妹完全是受他牵连，一想到这，陆裕头痛欲裂。

江晓东没有过来，这样情形让他想起去接晓北那天，少年安静的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白色的布，一个血洞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脖颈处，从此后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而后，活生生出去的人，变成了一盒骨灰，他端在手上，恸哭失声。

人们的悲伤从来不能共情，切肤之痛没有经历过根本不能谈理解两个字。

谢蛮艰难的挪动双腿把哭的岔气的福宝牵了过来，按在椅子上慢慢哄她，一边又想起了另一桩事。陆奶奶是急性脑出血，而福宝不一样。

她慢慢挪过去抱着陆裕，伸长了手摸他的头，小声的安慰他，“阿裕，奶奶会没事的。”

“你这样会吓到福宝。”

陆裕睁开眼睛，她忍着疼穿了一双大拖鞋，裹着厚纱布的脚掌每次触地都疼的不行，所以这几天直都是他抱着的，而现在，小姑娘担心的一双眼睛里丝毫看不见疼痛，她甚至还在安慰他。

“你会吓到吗？”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问完才反应过来，迅速将人抱起，声音有些嘶哑的问，“怎么下来了，不疼吗？”

“不会吓到。”她摇摇头，小声嘀咕，“你一脸慈祥的时候我才会吓到。”

陆裕勉强一笑，放她坐在椅子上。

福宝在谢蛮刚刚离开的时候就被一边的江晓东趁虚而入，把人端着平移到了另一边，这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双晃在半空中的双腿，谢蛮双眼倏地一亮，想到了什么。

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把陆裕也拉着坐下，双腿自然的挪到他身上搭着，问，“陆小裕，你身上有多少钱？”

陆裕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要用钱？”

“唔……对，把你的钱给我。”

陆裕想也没想，拉开拉链将手中包递了过去。

这里面是这次任务的酬金，红色的钞票整齐的码在里面，谢蛮数了数，大概在六千块左右，加上自己的……六千加三千加两千加四百六十二加……她手往兜里一伸，准备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

“……”简直要难死文科生了。

摸着下巴大概算了个数，谢蛮总算是放了心，把包搂到自己腿上，轻舒了一口气。

这家军总医院拥有目前国内最先进的医用设备，为了让那些在战场上为国争光流血的功勋人士不至于被病痛折磨，也为了大力发展国内的医疗水平，国家对这所医院投入相当之巨，在74年，单说这里能有拥有一台CT机就足够让谢蛮感到惊讶，更不用说脑出血这种精细复杂的手术。

这也意味着昂贵的费用。

进医院以后陆裕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陆奶奶的病身上，他可能没注意到这事，但谢蛮偷偷跟一个医生问过大概需要的费用。

她身上的钱在县医院花费了一点，不多，但总体来说付陆奶奶的医药费还有些勉强。

而且她心里非常清楚，哪怕手术成功，奶奶也会在医院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脑出血这种大病术前术后都有很大的风险，并不是说手术成功休养几天就可以离开。再加上陆奶奶的身体旧疾，不到她的身体状况基本稳定下来，他们根本就没法离开医院，这又是一笔费用。

而且还有福宝。

她一直记得县医院里那个医生说的话，让她如果有机会找到能做CT的医院的可以仔细的检查一次。

现在机会来了。

谢蛮在小包包里数啊数，趁着陆裕不注意，将放在空间里的钱都放了进去，再把钞票打散，还给了他。

陆裕倒没注意她的小动作，这四五天下来，他只在车上合了半宿的眼，太阳穴胀痛的厉害了，这会全部的心神都聚在了那间手术室，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谢蛮的蝎子辫。

谢蛮拉拉他的衣摆，凑过去把医生的话告诉他，手术一时半会的肯定完成不了，现在必须把福宝的问题也弄清楚。

“我们先下去把奶奶的医药费交了，然后再去给福宝也做一个检查，她醒来以后没有像之前那么嗜睡，我有些担心她里面……”她指了指脑袋，“可能会出现其他的状况，你先别急着担心，福宝肯定会没事。我们就在医院，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们就治……”

她的语速很快，有些急却又怕他也急，陆裕熬的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一直试图安慰他的谢蛮，眉眼里掩饰不住的焦急和疲惫。

心里像是被拉了道口子。

他是知道她有多娇气的，平日里身娇肉贵，受不了一点伤，吃不了一点苦。这一次，大概是生活优渥的大小姐头一次遭到这样的罪吧，在烈日下赤脚奔走在荆棘茅草的山路上，拿了抢，翻了窗，弄的浑身是伤，最后还要在这里绞尽脑汁给他做计划，思考那些零零碎碎的事。

这不是谢蛮的作风，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不会忍气吞声，也学不会小心翼翼。

骄横的光芒四照。

人只有在没有依靠时候，自己才会真正的立起来。

他心口一痛。

谢蛮浑然不觉，一通说完后再接再厉，搂住他的脖子拉低，身体前倾抵上了他的额头，双眼清澈如琉璃，“陆小裕，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像那天他问话时她给的回答——

——你知道处对象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就是一直在一起，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你不准凶我，要一直对我好……当然了，我也会对你好，给你买好吃的，会一直保护你。

她真正做到了后半句。

颓然而坐的陆裕从暗沉的深渊里苏醒，再抬头时，那双寒星般漆黑的双眸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抱起怀里的谢蛮一步步往前走。

我把你从云端摘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劈荆斩棘尝尽世间风雨的，所以怎么可以沉湎自困，让你替我负重前行。

“你偷塞进包里的钱等会记得拿出来。”他嗓音凉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却隐藏在骨血深处的恶劣。

熟悉的感觉。

谢蛮眼前一亮，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甚至都顾不得顶嘴，猛的撑着他的肩膀蹿了起来，小声欢呼。

“啊啊啊啊啊啊啊，阿裕……”

“我在。”

“阿裕。”

“在。”

“阿裕。”

“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