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来送饭，见郗阳精神好，也跟着高兴。

“您可算是好了，把我们裴队吓疯了！”

我抬手给他一下子：“哪儿那么夸张？”

“夸张？我可没夸张。打小儿老师就说修辞用得不好，从来不会夸张。”

郗阳抿嘴笑，接着对大洪说：“这几天辛苦黄哥你俩了，等我出院，请你们吃饭，当面感谢。”

“您这就见外了嫂——”大洪话没说完，拖着个长声儿，目光从郗阳脸上转向我，眼神里闪烁着求救信号。

我点头。“叫吧叫吧，全局都知道了。”

“好嘞！”大洪乐呵呵的，冲郗阳喊了声：“嫂子！”

郗阳的脸倏地红了，就像小烧烤店遇见张超的时候，但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推辞，微微颔了首，动作幅度很小，却是认下了。

大黄今天做的疙瘩汤。他之前问我郗阳爱吃什么，我思来想去实在答不上来，才发觉我从不知郗阳的喜好。想起之前我做的疙瘩汤，小家伙吃得挺开心，就跟大黄说了。大黄当时说试试，没想到他手艺如此好，面团搓得跟小珍珠似的，加了虾仁和蛋花，却只鲜不腥，我甘拜下风。

郗阳吃第一口的时候，眼里立即闪过小星星，我当时就知道，坏了！试过了大黄的手艺，以后我再想抓住这个男人的胃，是得费点儿劲儿了！

郗阳吃东西时候，我给大洪使了个眼色，他立即起身，说要去洗手间，出门不到一分钟就打给我，说没有纸，我翻了个白眼儿，拿起厕纸出去。

大洪站在洗手间门口，接过我手里的纸，一边往下扯一边问：“怎么了裴队？你出轨了？还不能当着嫂子面儿说？”

“滚。”我眯了眯眼睛，大洪笑得更灿烂了。“车查着了吗？”

“查着了。”大洪收起笑脸：“套牌。”

“能追着吗？”

“费劲。”

“大黄怎么说？”

“大黄说，费劲。”

那看来是真麻烦了。“调查组还没进展？”

大黄摇头。“没，那帮玩意儿，来的时候风风火火的，开会也是慷慨激昂，我以为明儿就能抓着人呢，结果到现在，除了做了几个笔录，调了几个监控，就没干别的事儿，雷声大雨点儿小，要我说，还不如咱们组自己查。”

我不觉拧了眉头，总觉得这事儿越来越不对劲儿。郗阳出事儿的时候，龙城局炸开了锅，在家的局领导全到了医院，海城局也是一把手带队来的，当天公安厅就来了人，大有抓不到人不罢休的架势，怎么查来查去，越查动静就越小？我又想起柳政委早上跟我说的话，“交给你们两个孩子来承担”，他早上到底跟郗阳说了什么？

“大洪，雯姐在局吗？”

“她去潞城了。”

“潞城？又出事了？”

“张主任那边有新消息，张队带了小尤和小于过去，今儿早上出发的。”

“张主任？张超？”

“啊。”

“……”我拍拍大洪。“你以后说名字，别用官称，真的，你改改吧，我懵。对了，还有别跟郗阳称‘您’，没看出来他别扭吗？”

“我习惯啊。”大洪挠挠脖颈，无奈道：“我家那儿都这么说。”

“兄弟，改改，哥求你，不然我媳妇难受，我就得让你难受。”

大洪喉结动了动，重重点头。

“好兄弟。”我按着大洪的肩膀，小声说：“你这几天，帮我盯一个人。”

“好嘞，裴队您——”大洪看我眼神不对，立即闭嘴，憋了半天，接着说：“称呼我慢慢改，先把您换了，行吗？”

我点头，顺势靠近他耳边，说了个名字，大洪立即像只炸毛了的公鸡，眼睛都鼓起来了。

“裴队，然哥！然哥，亲哥哥！这不行啊！”

“想死了？”我眯着眼睛，低头看他。

“不是我想死，是你想死啊。”大洪说的是心里话。

“去吧去吧，有任何动静，传加密信息。”

“你怀疑他？你这怀疑对象也太奇怪了。”

我看着大洪，没说话，但我知道他能懂，一是因为我们之间足够默契，二是因为洪亮这个人够聪明。

大洪最终妥协，点了点头，说：“我希望你猜错了。”

“好兄弟！”我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勾了勾，说：“刚扯走的卫生纸，还我。”

“……”大洪嘴角抽了抽，把卫生纸掏出来，塞在我手里。“至于这么抠门儿？”

“当然，攒钱给媳妇买车。”我把纸塞进口袋，大洪已经往前走了两步。“洪亮。”我叫住他。洪亮转过头，一脸惊异。“谢谢你。”我说。真心地。

大洪笑起来，摇摇头，学着我平常的语调说：“自家兄弟，憋扯淡！”我也笑。

洪亮说得对，不同的称呼对应不同的心境，这是我需要叫他全名的时候。还有郗阳，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晚上，我逗趣叫他小百合开始，我的心就给他了。

回病房的时候，郗阳还在吃饭，一勺疙瘩汤放进嘴里，眯着眼睛嚼着，吃得一脸幸福，我回头小声跟大洪说：“你家开食堂不？我包年。”大洪白我一眼：“不，怕我媳妇累着。”

“你们回来啦。”郗阳放下勺子，我看那碗里只剩下小半碗了，看来真的一直在很认真的吃饭。不过郗阳吃饭那么慢，都能吃大半碗，大洪我俩聊得时间是有点儿长了。

“恩。”我点头，指着大洪说：“他便秘。”

“然哥，你讲究点儿行不，嫂子吃饭呢！”

我也知道恶心，但好过郗阳起疑，于是接着怼大洪：“那你还不讲究点儿。”

“……”大洪看向我，那眼神儿里简直带了杀了我再自杀的心思，半晌儿挤出几个字：“行，是、我、不、讲、究！”

大洪走之后，我扶郗阳下地溜达。楼道里的暖气比不上病房，我就没带他出去，还好这是独立病房，地儿够大。

当时郗阳入院，郗阳舅舅、我师傅、我爹三个人都要付医疗费，我听说的时候，脑子里都已经有了仨“老头儿”在缴费处门口争着刷卡的画面了，后来大洪从我家回来，拿了郗阳的医保卡，刷了。

“我们出柜了？”郗阳问得直接。

我点头。“龙海两局都知道了。”

“那你家里呢？”

“也知道了。我爸妈来看过你了，你当时睡着，我没叫你。”

“哦。”郗阳说完，再没了动静。

我看向郗阳，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情绪。我有点担心，郗阳当时迷迷糊糊，这几天也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这边刚好起来，发现自己出柜了，要是换了我自己，是何感想？

我偷瞄了他几次，他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心里打鼓，越捶越重。如果他知道自己“被出柜”，是因为我在救护车里拉着他的手，说了一路的“我爱你”“我娶你”“你快好起来”，他会不会想要打死我？

“对不起。”我拉着郗阳的手，诚恳道歉。“是我考虑不周。”

郗阳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我。“什么事？”

哥，合着我这儿紧张半天，您是在走神儿是吗？

“我说，出柜的事儿。你……”

“哦。”郗阳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挺好的呀，以后就不会有大妈给你送鸡蛋，嫁女儿了。”郗阳抬起手，勾住我的脖子往上够，我识相地低下头，接受他小鸡啄米似的一吻，心才终于安定下来，但很快又被撩拨起来。郗阳胳膊和领口见露出的那些纱布，仿佛变成了妖怪，招摇地邀请我去撕扯，去伤害。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得说点儿什么。

“你刚刚在想什么？”这是我最快想到的话题。说话间，我小心地把郗阳从我身上摘下来，担心他牵动伤口，更担心我牵动他的伤口。

郗阳放下胳膊，笑嘻嘻说：“在想着我们回家以后的事啊。”

“……”行吧小色狼，你赢了！

郗阳说“我们回家”的时候，我是开心的，没有哪个男人不期待跟爱人温柔缱绻，但是现在，我的心思不在于此，不对，是不完全在于此。郗阳是被什么人抓走的，怎么被人抓去的，在被找到之前都发生过什么，才是我目前最想知道的。但郗阳也丝毫没有告诉我的意思，也完全不关心我们有没有找到那伙人，这很奇怪。

受害人都很关心嫌疑人有没有落网，去年我出差回来，在火车站遇上一个姑娘，手机钱包全丢了，一个人住又没人能帮忙，我就让大洪顺路把她送回了家，人家就特别关心小偷抓着没，一周来局里问我三趟……好像不太对啊。算了不想这个，总之，郗阳不关心嫌疑人的情况，这事儿反常。我越想越怕，暗暗记下每个疑点，并且希望大洪能有所收获。

我带着郗阳，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就让他回床上休息，郗阳惦记着要出院，我不肯，像之前那种醒了就领他去现场的傻事儿，我再也不干了。

安顿他躺下之后，我说:“咱们换个车吧。我那小捷达开了十五年了，也该退休了。”

郗阳看着我，一脸疑问。

我自顾自接着说：“咱们换个什么车好呢？我的工资只能买经济型小轿车，但是我今天觉得我妹的车不错，兰德酷路泽，是真不错，你喜欢吗？要不咱们也换那个吧，我跟老爷子借点儿，之后分期还他，你觉得怎么样？”

“咱们。”郗阳眨眨眼睛，反复念叨这两个字：“咱们。咱——们。”然后，他嘻嘻的笑起来，像是遇到了特别快乐的事。

我的小傻瓜。我低头，吻了他的额头，郗阳似乎没有预料，安静下来。我又在他眼睛、鼻尖、唇瓣、喉结上各吻了一下，郗阳的身子轻轻抖动，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脸上，让我一瞬间想哭。

我太后悔了，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还傻乎乎的责怪他没有动静，以为他回去享福了，看不上我的小窝了。

我他妈怎么就那么傻，我在床上躺着看闲书的时候，郗阳在经受着什么？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扔进大雪的深山里！操！我非杀了这样畜生！

郗阳抬起手，轻轻拂过我的脸，我才发觉，自己终究没能忍住眼泪。

“师兄，你别哭啊，我没事的。”

看看你身上的伤，这他妈还叫没事吗？我抹了一把眼睛，挤出微笑。我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但我不能再这样，躺在病榻上的是郗阳，怎么反而让他来安慰我？

“对了，你舅舅之前来过了，也做了笔录，他——”

“师兄。”郗阳突然叫我。

“恩？”

“我爱你。”

郗阳突然告白，我愣住了，把他大舅大二舅全都给忘了。

邀他同住的是我，骗他牵手的是我，危机时候吻了他额头的是我，在广场上把他嘴唇啃破了的是我，在救护车上疯了的人是我，可是最先看着对方的眼睛，直白的说出“爱”的人，却是郗阳。我们俩之间，一直在努力争取圆满结局的人，是郗阳。

我就那么静静看着他，恨不得这样对视一辈子似的。不知不觉间，窗外又开始飘雪，比昨天的更大了，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好像风雪婆婆抖动了鹅绒被子。

“小百合，我也爱你，就像……”我看向窗外，说：“像是人生第一次见到雪。”

郗阳眯起眼睛，像乖顺的猫儿。“师兄，没想到，你还是个文艺的警察。”

我摇头。“我闲扯还成，我们龙城局有文艺的，钢琴十级那种。”

“政工的？”

“刑侦的。”

“真的？”

“真的。你喜欢？”

我故技重施，又来烧烤店遇见张超时候那套。郗阳很是配合，问：“你吃醋？”

“对。”我坦诚到，也补了上一次的答案。我伸手，轻轻捏了捏郗阳的脸。“等你出院了，别睡书房了，跟我睡卧室，好不好？”

郗阳想了想，说：“都行。”

都行个屁！看你那偷笑的得意样子！

“都行就是跟我睡。你赶紧养好身体，哥哥体力可好着呢，到时候，折腾得你整宿睡不成，第二天下不了床。”

我再看向郗阳，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意。聊了这么久，他应该很累了。我帮他掖好被子，拨了拨他额头的碎发，握着他的手，在心里暗暗想：“小百合，你相信我吗？我一定会把伤害你的人抓出来，不会再让你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