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政治课上，老师教我们，价格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我以前从没把这句话跟犯罪联系在一起过，但想来也不难理解。比如毒品价高，屡禁不止，有求，所以有供。

我虽然没在禁毒待过，但手头的案子隔三差五就跟这玩意儿有关。治安专管“黄赌毒”，到出入境碰上跨境贩毒，统一行动设卡时候抓过毒驾，到刑侦又碰上“换魂案”里的角麦新碱类新式合成毒品。并不是我体质特异，招来了毒品犯罪，而是没几个警种能绕开涉毒的案子，说回来，还是因为需求。

目前发现的“换魂案”，都是拐卖案件，犯罪对象是14岁以下孤儿，已知的案发地除了北方的龙城，还有南方的潞城。这类案子的出现，说白了，也是因为供求关系。

“因为有需求，所以有人看中这个‘市场’。那些人拿到钱，为客人物色孩子，也就是‘定制产品’。”郗阳喝一小口参茶，微微蹙眉，放下了。

这是郗阳第一次对食物表现出不满，从前他总是不在意，仿佛没有味觉。我很开心，虽然郗阳变挑剔了，但有好恶才是正常的人生，他一点点好起来了！

我打开冰糖罐子，取了两颗，放进郗阳杯子里，接着聊案子的事儿。“潞城‘换魂案’的买家在马萨诸塞，童教授是为了这个去的吗？”

“老师不是为了个案过去的。”

“还有别的案子？”

郗阳点头。“有。”

我脊背倏地一凉，因为这案子犯罪对象特定，也就是说，每起案子背后，都是至少一个受苦的孩子。“为什么是麻省？”我问。

“市场。”郗阳喝了口参茶，又喝了一口，才放下杯子，他果然喜欢甜的。“马萨诸塞早就被那伙人盯上了，还有康涅狄格、爱荷华、缅因、明尼苏达……”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住，侧头看着我。

我听着这几个地名，一时不解，却从郗阳眼中读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凄凉。突然，我想到一件事——2004年5月，马萨诸塞州成为第一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州！康涅狄格、爱荷华等也都先后加入。

郗阳放下杯子，扬了扬嘴角，却是一个苦笑。他往前凑了凑，抬头轻轻吻在我耳垂上，一点触碰而已，温度瞬间蔓延开，有什么东西撞在我心上，咚得一声。我妹说，我这是异位起搏点发出过早冲动引起的心脏搏动，简称早搏，岁数越大越严重。

我伸手，郗阳顺势靠过来，乖巧猫耳似的。我握了握他的手，听到他细微的叹息声，陡然感到一阵酸楚。

我揉了揉郗阳的头发，问：“有人盯住了这块‘市场’？”

郗阳点头。“至少在马萨诸塞，已经发现了那伙人活动的迹象，有个小女孩儿，在矫治中心接受治疗。”

“多大？”

“十岁。”

这之后，我俩都沉默着，良久没有说话。最终，我打破平静，问：“买家找到了？”

“嗯。”

“是……？”我想问买家是同性家庭吗，可不知怎的，却如鲠在喉，问不出口。

郗阳摇头。“是一对普通夫妻。”我突然轻松了些。

虽然任何群体里都有罪犯，犯罪的人也只是极少数，但“同性”，这个过去对我而言只落在纸面上的问题，已经成了我从今往后需要时刻面对的问题。就像买了捷达到处都能看到捷达，当了警察去哪儿都先看到派出所，同性这件事上，我也受“视网膜效应”影响，比从前有了更多注意。

郗阳跟我解释了买家的情况：“他们的孩子意外触电去世了，孩子母亲又做了手术，不能再生育。因为是父亲疏于照顾导致的，正规机构不允许他们收养孩子。”

“看来这伙人的‘目标客户’不只是同性群体。”这就更糟了，这“市场”越大，被罪犯盯上的孩子就越多。

郗阳点头：“最初他们的‘客户’跟‘龙城换魂案’中一样，是国内的失独家庭，只不过这几年政策放宽，即便不再生育，很多人也会选择正规方式领养，但同性群体不一样。”

郗阳抬头看我，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蒙着雾气，他眨眼睛的时候长睫毛轻轻颤动，让我想起浮游之羽。我稍加力气，搂了搂他，又惦记着他身上的伤，不敢太过用力。

虽然身边人给了我们最大的善意，但我不得不说，这条路还很长，未来或许还有荆棘，但我会护着他，为他挡羽箭，抗风雪。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简直能感动自己的那种，但是后来，我又一次食言了。我注定只是个普通警察，即便当时手里有枪，我依然无能为力，做不成英雄，救不了小王子。

郗阳在我身上蹭蹭，他在安慰我，这个小傻瓜，明明自己最脆弱，硬要逞强。

我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伙人在马萨诸塞找‘客户’，所以发现了这对夫妇？”

郗阳摇头：“不是的，有需求才要供应，是这对夫妇找到了‘灵使’。”

“什么玩意儿？”

“‘灵使’，SoulMaid，那伙人对自己的称呼。他们为了得到国外‘市场’，给自己做了宗教伪装，还有所谓的仪式。”

狗屎吧！人贩子就人贩子，还SoulMaid？听着怎么好像艳俗电影名字？我好像看过类似的。“做戏做全套。在国内他们怎么不跳大神儿？这伙人也是真戏多，一会儿‘换魂’，一会儿‘换梦’。”

“对于表演型人格来讲，坊间传得越热闹，他们就越能得到满足。”

我点头，突然想起之前截我们的“工藤新一”。

“小百合。”我轻轻捏了捏郗阳的脸：“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隋亮老宅子被围攻，你回来是怎么跟我说的？”

“我说了很多啊，师兄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伙人是冲着你来的，说你在追查一些事，还没有定论，以后一定告诉我。你这个小骗子，到现在也没告诉我！

你不说，我来吧。我单刀直入：“隋亮也跟‘换魂’有关吧？”

我明显感觉郗阳轻轻动了一下，又恢复常态，问：“师兄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回答，只继续问：“他之前养的孩子，亲戚家那个，也是‘换魂’受害者吧？”

郗阳不语，靠在我身上待了好一阵子，才点了点头，没出声。

我立即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郗阳淡淡道：“没什么了。”

我断言：“骗我。”

他坦言：“是。”

“郗阳！”我真的恼了，尽量压低声音，却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

郗阳坐起来，搂住我的脖子，直直看进我眼里。“师兄……”他声音很轻，梦呓一般喃喃地叫我。我不说话，却无法避开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像是古井，无波无澜，却让我放弃抵抗，心甘情愿的溺死。我看到郗阳的瞳仁越来越近，尝到他唇齿间丝丝缕缕冰糖的甜味。

郗阳没闭眼睛，我也没有，他在这个吻里拉扯，我在这个吻里怨怼，我们一起沉沦，希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但事与愿违，分开的时候，我们都在现实中，逃避改变不了任何事。

“不想告诉我？”我问。

“不是。”郗阳微微垂了眼帘，像委屈的小兽，可再抬眸，却恢复了常态，又是那个一把小刀把人卸得一块一块的冷血小法医了。“师兄，那次事件之后，我跟你说过，抓住一个人容易，困难的是抓住背后的鬼。”

我点头。类似的话郗阳不只一次说过，我以为这就像他的口头禅，就像柯南每次都要说“真相只有一个”。但他此刻强调，却让我想起另一个案子——杨树村孤儿院的女老师，被烧死在车里的肖阳。那天，从现场回来，郗阳也说过同样的话，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比我想得更复杂。

我等着郗阳往下说，生怕我给任何反应，他又要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好在郗阳似乎也没有逃避的意思，但却突然开始吹捧我：“师兄，我喜欢你的办案风格！你看细节，讲证据，不做天马行空的虚浮推断。”

这是优点？局座最看不上我这点，磨磨唧唧，不懂得运用推理。

郗阳接着说：“光有推理是不够的，现代警务工作讲的是证据，就算我们完成讲出嫌疑人的作案过程，甚至完全掌握他最初的动机和当时的心理，没有证据，都是无用功。”

“可你至少告诉我——”

“除了你对我的信任，没有任何凭据，这案子，还怎么破？”

我竟然被他问住了。“至少我有方向。”

“你已经有方向了。”

我服了。你玩儿无限流是吧？“我没方向。”我生气了。

“师兄——”郗阳立即软下来，伸出两根手指，夹着我的衣角扯了扯。

妈的，我怎么就这么吃这套？靠！

“行了没事。”我拉过他的手，在手背上啄了一下。“你是说，我找到过一些线索？指的什么？”我回忆了一下“龙城换魂案”现场，如果说有什么是我与别人不同的，那就应该是我对那包粉末的质疑。“角麦新碱类新式合成毒品？”

郗阳点头。“保罗·柯克说过，物证不会错，它不可能做伪证，它不可能消失，只有在人们疏于发现、理解、研究它的时候，才会降低他的价值。所有人都没留意到那包‘换梦剂’的时候，你却看到了，这就是物证的价值。”

我理论功底差，好歹知道保罗·柯克是美国刑事技术学家，但是，“道理我都懂。”我伸手刮了刮郗阳的鼻尖：“你别再夸我了行吗？”这聊案子呢，能好好地不？

郗阳抿了抿嘴唇，一脸的无辜相：“我没有。”说完，他嘻嘻地笑，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小朋友。

“对了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法医学吗？”

还能为什么？“警大的法医不考体能。”就郗阳这小身板儿，想进警队，除了选法医专业曲线救国，别无他途，要么就得上食堂帮工，他还不见得掂得动大马勺。

“不是。”郗阳摇头。

“那就是你近视，警大除了法医和专硕，不招近视的。”

“……”郗阳叹了口气，说：“不是。”

“那我不猜了，你说吧。”

“因为我相信保罗·柯克啊！死人不会说谎，物证不能伪装。”

“说得好！”我鼓掌喝彩。“好！一句话得罪了所有警种！”

“师兄——”小百合蔫儿了，小脸儿也变得红扑扑的：“我当时，真的这么想。”

是，我刚考进公安局的时候，还以为我以后再也不用交违章罚款了呢。

“现在呢？”

“现在也觉得证据很重要啊，而且发现和甄别更重要。”他又靠在我身上装小猫：“那些事，我说出来，就只是故事，但你用证据连接的才是警方可以认定的案件事实，也是最终定案的依据。”

为什么一定是我？从最初遇见郗阳，我就有这个疑问。但我不准备问他，我另有人选。郗阳靠在我身上，我就势打横把他抱了起来，往卧室走。

“啊！”我突然的动作吓得郗阳小声惊呼。“师兄你干嘛？”

“去卧室，给你脱衣服。”

“啊？”瞬间的讶异之后，却是一个乖巧而羞怯的“哦——”

哦个屁！“帮你洗个澡，什么也不做，别想着趁机耍流氓。”

小百合眨眨眼睛，点点头，那一脸的失望。可是后来，我们到底还是做了，说句渣到家的话，真的是他勾引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