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办案区，接过一个小兄弟手里的资料，飞快翻了一遍，蒋剑从讯问室出来，简单介绍了一下里面的情况。我起抬头，面前四个屏幕，完全展示了讯问室的所有角落。一个40几岁的女人坐在讯问椅上。

她穿一件玫红色皮毛料子的大衣，满头小卷发，用一只大大的头卡别再脑后。她的眼线画得很粗很重，或者也可能是纹上去的，而且上下眼皮都纹了。不知道是打牌打太久累得还是身体不好，女人起色并不好，面色发黄，略显浮肿，这样一来，她的眼线就更加突出，好似用马克笔画上去的，说不出的诡异。

此刻，她正在跟负责录入笔录的小兄弟要烟。

“帅哥，给一根儿吧，就一根儿。”

“我不抽烟。讯问室也不让抽烟。”小兄弟正色道。他跟孙宇一届，在我眼里，还是个小娃娃。刚参加公安工作的小娃娃最容易这样，一本正经，义正辞严，嫌疑人不配合，他们就重复着“问你话呢”“请你配合”之类的，再也说不出其他。

我和蒋剑进讯问室，我拍拍那小兄弟的肩膀。“烟给我。”

“啥？”小兄弟愣了愣，看向我，又看向蒋剑。我伸手等着，也不说话，蒋剑略略点点头，小兄弟很不情愿，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烟，递给我。我一看，还是个好烟，刚刚拆封的。昨儿刚发了工资，想必娃娃是想改善一下生活，也难怪他舍不得。

女人抬头看我，眨眼的时候，上下眼皮一碰，两条眼线仿佛能把看在她眼里的人活活夹死。女人接过烟，笑了：“呦，这小哥儿，挺精神。”

我也笑。慧眼！

我把烟递上去。“讯问室不让带火。”我抬头，看看监控摄像头。

女人叹气着气，扭了扭身子，伸手接过烟，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唉，你们公安的规定，真是越来越麻烦。”女人接着说：“怎么不早让你来问我？你早来问，我早都说了。”

成吧，你早说了，我早来了。

我这儿没说话呢，那小兄弟有些挂不住，起身冲女人低吼：“你说话注意点儿！”

蒋剑抬手，示意他坐下。

女人轻笑一声，压根儿没把小娃娃的话当回事儿，继续看着我，饶有兴趣似的，歪着头，慢悠悠问道：“队长怎么称呼？”

我刚从民政局回来，没换警服，身上没有警用标识，女人自然不知道我的职务级别，大概是看岁数，估摸我当警察的时间不短，才叫一声队长，或者，干脆是图好听，反正她也没什么损失。

哦对了，我去民政局是为着另一个案子的尸源，那地儿我常去。

“裴然，刑侦的。”就算自我介绍了，我眯着眼睛，轻松地笑。做笔录的时候，我总是喜欢用这种表情，不缓不急，甭说这种说话不怎么着调的，哪怕对方是个蛮横无理的，我也还是这样。我坐外头，他在里头，我跟他置什么气？一会儿我下班儿回家哄媳妇了，他一会儿去哪儿还不一定呢。

女人笑得愈发妩媚，看得出在岁月痕迹在她脸上划刀子之前，她也曾明艳动人过。

“我袁梅活这大半辈子，可没少跟公安打交道。”她大量我一番：“柳爱军那时候，也还是个小警察呢，现在厉害了，当了大官儿了。”

开始提人儿了！什么意思？梅姐老江湖，大风浪见得多了，现在连小民警都敢呼来喝去的。

“是吗。”我垫了一句，袁梅伸出手指，冲我点了一下，指尖微曲，并不直接指我，她嘴角微微扬着，这次的笑，倒像是真心了。

“当初他刚上班儿的时候，我多少姐妹都相中他，还有故意丢自行车让他找，完了给送锦旗套近乎的呢。”

竟然有这种奇葩事儿？我师傅没跟我说过啊！我掂量着，童老师知道不？

算算年代，袁梅说的，差不多是龙城出现“腐败街”“二奶街”那会儿。我进门之前看的资料上显示，袁梅第一次“犯事儿”，是20出头的时候，因为跟人起了争执，她在大街上开车把对方的摩托车撞倒了。对，她撞的是摩托，不是人，结果那人一看车要倒，跑过去救，车就倒在他身上，把他腿压断了。打那之后，这大姐就成了公安局“常客”，不过最近几年消停了，按她自己的说法就是，退休了。

怀旧之后，又开始伤今，袁梅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懒懒的：“现在呢，除了那几个钱，什么也没剩下，日子也没什么乐趣，在朋友场子打个小牌，还被人上了铐子押进来。”

做笔录的小兄弟满眼愤恨，但这次没有动，女警做了个手势，跟他换了位置。

我摇摇头，看向袁梅：“您打个小牌，一圈输三万？”

袁梅咂咂嘴，轻咳一声。“今儿手起不太好，运气也背。他们来的也真是时候，再有两圈，就两圈，姐准能翻盘。”她一手托腮，看着我：“不过也行吧，这儿早年有柳爱军，现在有你，来一趟，也不亏。”

“得了吧你。”蒋剑突然插了一句。“不说换魂吗？裴队长就是那个案子的，你这么相中他，还不抓紧说？”

“呦！”袁梅如梦初醒似的，直了直身子。“看来，你们也不重视这个案子呀，找你这么个小帅哥来负责。”

我心说大姐您别装了成吗，我一进屋您准就知道我来干嘛了，非要绕一会儿，我就陪着了。不过要是再绕下去，不用蒋剑说话，我也不能干了，我家小百合的柳叶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算了吧算了吧。”袁梅摇头，伸手煽动面前的空气，看看墙角的摄像头，又看看我：“小帅哥，我说出来的人，你可要敢查哦。”

我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是人不是鬼，有什么不敢的？”

“好！”袁梅高声道，随即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我凑近。

我往她身边靠了靠，但正好挡在她和摄像头之间。袁梅点点头，轻声说了三个字，她的声音很低，坐在不远处的电脑前几人都不见得能听见。

随后，袁梅勾着嘴角，仰着头。“裴队长，你去查吧。”

从讯问室出来，我直接往办公室走。

已经过了下班，楼里人不多了，路过值班室，有人叫我。“裴队，有您的快递。”

我停住。“我没买东西啊。”小百合买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接班的时候就放在值班室桌子上了。”

“谢谢！”我接过包裹，上了楼。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正好清净，让我梳理梳理。我坐在办公桌前，面对一桌子的材料，耳边反复响起袁梅的声音：“刘向南。”

又是刘向南。他到底死没死？是人不是鬼，这话我当真不该说。

我琢磨想着，目光落在包裹上。我看了看快递单，发件人是个什么公司，薄薄的几页，想必是个广告。

有人敲门，郗阳探进头来：“日理万机裴队长，下班吗？”

我笑着，伸手招呼他进来，小百合已经换了日常的衣服，又是那件暗红色的卫衣，他当真懒得厉害，警衬也不脱，直接把卫衣套在外头，不过他瘦，这么套着也不显得窝囊，还挺有学院气质的。

我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搂过小百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问：“肖映诚有消息吗？”

自从我知道那人跟郗阳没血缘关系，还很可能是“换魂案”的幕后主使，我就对肖映诚直呼其名了。郗阳住院的时候，肖映诚来看过他，还跟我长谈了一次，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那王八蛋不干人事儿？还一心想着给郗阳唯一的长辈留个好印象！他当时跟我说了什么？说羡慕我不姓肖是吧？就算他跟了我姓，他也还是那个缺德玩意儿！欺负我家小百合！我早晚给他抓起来！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为啥跟我说这句？我想到他当时的模样，似有千言万语又不能透露似的，纠结在姓氏上，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卧槽！他不会喜欢郗阳吧？碍于虚假舅舅的身份，不能表白？

“师兄！你想什么呢？”小百合皱着眉，歪着头看我。

“那个……他平时……没对你……”我好担心啊！

“你——”小百合一生气，脸就更白了。他转过头，看着车窗外，不再理我了。

我自知说错了话，但姓氏联系血缘，血缘联系禁忌，他不羡慕别人，而是羡慕身为郗阳男朋友的我，再联系他看郗阳时候的眼神，我老觉得别扭。

大概真是因为我醋缸吧，我回到家，看到雪嘉冲着郗阳摇尾巴，蹭着他的腿要他抱的时候，我也酸溜溜的。

这事儿，我猜对了一半，也猜错了一半。对的是姓氏联系血缘，血缘联系禁忌，即便血缘是假的，法律关系上的禁忌也还在。错的是，联系来联系去，肖映诚心里的禁忌，不是郗阳。

晚上，我做好了饭，郗阳还在小书房看书，雪嘉乖乖窝在他脚边的小垫子上陪着。我招呼他，他还在生气，假装专心用功听不到。这小屋就这么大点儿，我一步就能走到他里面了，他还能装得再假点儿吗？

“吃饭了宝宝。”我从背后环住他，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我吓了一跳：“你这——《闪灵》啊？”

“闪什么灵？”郗阳还是不开心。

我指着屏幕，上头写满了“师兄是个混蛋”，像极了《闪灵》里头作家写满纸张的那句“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

我在他头发上吻了一下，工作一天了还这么好闻，裴欣选的洗发水真不错。“我错了。”我真诚道歉：“都是老公不好。”

郗阳打了个哆嗦，仿佛被我恶心到了。我吐吐舌头，很少在他面前这样自称，我自己也不好意思。雪嘉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你继续吧，我也管不了你了似的，溜溜达达从小书房出去了，我赶紧把门关上。

“干嘛关门？”郗阳问我。

“雪嘉还小，儿童不宜。”我说完，拽过小百合就亲，他也就挣扎了两下，身子就变得软软的，不一会儿就抬手勾上了我的脖子。我已经基本掌握了哄好小色狼的方法！

差不多了，我放开他，郗阳又抬脚往上够，我躲了。不能继续了，要吃不上饭了！

吃饭的时候，我俩又聊起了正事儿。

郗阳说：“他平时很少联系我。”他，指的是肖映诚。“之前张超来龙城的时候，他的人跟到小烧烤店，又跟着张超去了西门的酒店，我才对张超起了疑。那会儿，肖映诚来了龙城好几次，还要求我带手机，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想从我这儿套张超的消息。”

那手机我记得，我为着那手机喝了好大一壶醋。

“他要是有动静，你务必告诉我，千万不能自己去冒险，听见了吗？”我恳切道。郗阳一直不说他是怎么被人从肖家别墅劫走，扔进杨树村的陷阱里去的，但我肯定这事儿跟肖映诚有关。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候郗阳干了什么，触怒了他，但现在郗阳在龙城局公开指认肖映诚是幕后主使，那家伙能饶了他？

郗阳点头答应，我却还不放心，坚持他向我保证。

“好好好。我保证——我绝对，绝对不会擅自行动，一定跟裴队长请示报告，成吗？”

还请示报告，你啥时候有过这觉悟？等黄泽身体好些了，我得让他好好看着郗阳。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郗阳问我。

“出入境盯着呢，只要他入关，直接扣住。”

“不好办。”郗阳摇头。“除了我的证词，再没任何证据指向他了。”

郗阳说得对，我原本寄希望于潞城的工厂，可张超查来查去，跟王小山笔记上的内容基本都对上了，但这俩线索里，都没肖映诚什么事儿。这小子当真滴水不漏，怎么做到的？

郗阳放下碗筷，看着我：“师兄，你要小心。”他眼中的担忧真真切切，琥珀色的眸子泛起晶亮。

“怎么了？”我坐过去，搂着他的肩膀。“好好的吃饭呢，哭什么啊？哎呀怪我了，不该这会儿提这事儿。”

郗阳摇头，吸了吸鼻子。“一想到肖阳，我就怕。”郗阳的手微微颤抖，我握住他，发觉他手指冰凉。

沥青，郗阳在现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含义，那是对肖阳的惩罚，也是对郗阳的告诫。他们一男一女，姓氏分别取自肖映诚的姐姐姐夫，全都单名一个阳字，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两个孩子是肖映诚某种想法的投射。

我摸摸小百合的头，哄了他半天，后来就开始胡扯：“我在警大时候的时候，有位教授说过，‘当警察，使命光荣，没命也容易，必须格外小心’。我时时记在心上，片刻不敢大意。”

郗阳问：“这哪位教授说的？”

我回答：“裴教授我。”

郗阳笑了：“师兄，你好意思吗？”

我点点头。“我都要硕士了，说不哪天，再努力努力，就成教授了呢？”

郗阳眨眨眼睛，眼眶终于不再泛红了。“教不教授，我不知道，但是——原来你也会骗人啊！”

“嘿！说我骗人？你好意思吗？”

郗阳点头：“论厚脸皮呢，咱俩半斤八两！”

“快吃饭吧你！吃完了手洗衣服。”

郗阳一愣。“不是说再弄脏要我手洗，我也没弄脏啊？”

“你一会儿自己看看去。”还没脏？刚趴我办公室门的时候，蹭自己一身白灰！我真服了你！怎么就这么邋遢！

话虽如此，衣服还是我洗了。

裴欣给我总结过，说我这种人啊，嘴碎子，天生就是劳碌命，我瞥她一眼：“我有媳妇可以疼，你有吗？”裴欣轻蔑一笑，把手机翻过来，冲着我，屏幕上是个软萌小妹子的照片。是我想多了吗？裴欣挑挑眉，说：“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