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十分钟，就被我带出去开了房的那个晚上，郗阳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水。

那晚，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我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他，且视他如命。

那晚，郗阳整夜没睡，他说每次我稍微挪动身子，他就要紧张半天，然后在庆幸与失望中交织纠结。

半夜，郗阳起来喝过两次水，他动作很轻，我全然不知。DMDS会引起口干渴，特别是夜间，中医所谓热入营血。他早知道自己病了，而且近两年愈发严重，但他并不很在意，甚至偶尔会觉得庆幸。世上走一遭，太痛苦了，若就这么离开了，他至多因为半真半假的记忆和不知真假的身份有些许遗憾，其他事情也无所谓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直到他在那次案情分析会上遇见了我。

郗阳说过，他觉得我好看，就想搞到手。这小色狼，有一双慧眼。

第一次开房那天，日光来得很晚，从宾馆窗帘的缝隙一点点爬进屋子。我睁开眼的时候，郗阳正在假寐。他骗人的本领其实并不怎么高超，装睡的时候睫毛的颤动早把他出卖了。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玩儿心，假装半梦半醒，抬起胳膊就压在了郗阳身上。郗阳明显抖了一下，隔着被子，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我起了反应。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起了反应。

如今，时间过去五个多月了，那个当初让我起了色心的小家伙，就躺在我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我为他凉好的一杯水。这会儿，小家伙正在生气，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说他是个傻狍子。

我俯下身，在郗阳耳垂上亲了一下。说是亲，不如说是吮，口水弄湿了郗阳的耳朵，他轻轻“嗯”了一声，却依然不理我。我又往前靠了靠，去亲他的脸，这次索性伸了舌头，不是我过分，小百合太美味，然而，他还是不理我。

小百合摆明了要闹脾气，怎么哄也白费。他那点儿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不过是怕我为他隐瞒病情的事儿生气，于是他先演一出，好让我承认错误，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他了。这点儿小九九啊，一天天让他玩儿的啊！

我凑到郗阳耳边：“还不理我？”

他答得干脆：“不理。”

我作出失望的语气：“不喜欢我了？”

郗阳不说话，我起身就要走，他立即翻身抱住我：“喜欢，喜欢的。”

我没憋住，笑了。

小百合知道自己上了当，就手在我腰间拧了一把，我哀嚎：“哎呀疼疼疼！媳妇你不能下死手啊！”

郗阳一点儿都不给我面子：“我要下死手，你早武大郎了。”

唉，我暗暗叹气，真不知道是我太幼稚，还是他太幼稚。我俩凑一对儿真不错，省得麻烦别人了。

“继续吧。”我说。

“继续什么？”郗阳抬起头看我，面色微微泛红。

“刚才的话题啊！”不然呢？上床吗？还没开始呢，怎么继续啊？

“哦。”小百合有点儿失望似的。“继续吧。刚才啥话题来着？有点儿想不起来了，要不我们换一个吧？”

郗阳！咱俩这儿搞对象呢，你能不能稍微认真点儿？别跟个渣男似的我说啥都不记得光想着床上那点儿事儿好不好？

“我为什么喜欢你！”说完，我就后悔了，换个话题好了！多少男人都死在这个问题上了，我这儿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为什么喜欢他？鬼知道为什么？我当初提议开房的时候，只想着好好睡一觉，我怎么会知道一觉醒来，自己就弯了？或许我妹说得对，我本来就不直，只是不自知，还碰瓷儿郗阳掰弯我。

我想了想，挑了个保命的答案：“因为你身上有股子韧劲儿，不达目的不罢休。”

韧劲儿，是一种品质，无关于外表。而且这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在得到对方认可之前，品质也相当于薛定谔的猫，有还是没有，不一定！

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离不开他，但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郗阳的韧劲儿确实吸引到我。

郗阳没再追问，我自己挖的坑，就算是糊弄过去了，我赶紧换话题：“你知不知道我有轻微洁癖？”

郗阳点头：“知道啊。”

“我是说，你最开始设计……‘勾引’我的时候。”

“看出来一点点吧。”

你还知道啊？

“知道你还不换身儿干净白大褂？怎么勾引我？不怕我烦死你？”

“那不一样。”小百合自有歪理：“你要是喜欢上干净整洁的我，过几天发现我动不动一身血啊甲醛啊什么的，你还喜欢我吗？”

这……还真难说。

“对吧？”小百合继续：“所以呢，不如开始就这样，你要喜欢我，就得先做自我斗争，这样，你自己就把问题解决了，不用我操心！”

很有道理啊！郗阳是我的意外，也是我的例外，所以我是输在文化程度与知识水平上了吗？

我揉揉他的头发：“全听你的，我的小公主。”

“小公主？那也应该小王子啊。”

“那不行。”我扬扬下巴：“我得是王子。”我俯身亲了亲郗阳的额头。“别说，你往这儿一躺，还真挺像睡美人。有没有被我拯救啊？”

“靠怎么拯救？靠王子耍流氓吗？”

靠……“你就不能稍微浪漫点儿吗？”

“哦。”

“哦什么哦？”我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郗阳晃晃脑袋，就跟每次雪嘉洗完澡抖毛似的，神奇的是，他抖完之后头发就又顺了，显得乖巧可爱，有种年下气质。

我是真的觉得郗阳像小公主，不是待在城堡里等待拯救的公主，而是弗朗西斯·伯内特笔下的《小公主》。曾经家境优渥的小女孩儿，在成为孤儿、饱受欺凌之后，仍然保持良好的修养和高洁的品行。内化于心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当然我会想到这些，还有一个原因，我俩的第一次那天，我就看了这个电影。

那天郗阳出院，身体还未痊愈，脸红害羞到要滴血似的，却还是主动做了。我当时不理解，现在全懂了。

时间回到除夕之前，肖映诚来龙城，接走了郗阳，我以为那是他亲舅舅，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海城，星河别墅区的一栋的房子里，佣人端出一道道菜肴，摆放在餐桌上，珍馐的香气浮动，节日的氛围更浓了。

肖映诚坐在餐桌前，微笑着，看着对面的郗阳。

“阳阳，怎么不吃？”肖映诚扬了扬下巴，立即有佣人上前，帮郗阳夹了菜，放在盘子里。“龙虾是空运回来的，我让厨子用你最喜欢的奶酪焗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郗阳拿起筷子，把虾肉夹起来，放在嘴里，嚼了两下下就往下咽。那虾刚出锅，上面还有奶酪，快大又烫嘴，郗阳呛咳，佣人赶紧倒了果汁给他，郗阳喝了好几口才好些。

“怎么这么不小心？”肖映诚摇头，像是对待小朋友一样，温柔地絮叨着：“不是从小就告诉你，吃东西，细嚼慢咽，你这孩子，老是这样。”

郗阳不语。

他并非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狼吞虎咽甚至可能引起胃疼，只是在这个人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胃口，甚至有些反胃。每次与肖映诚同桌吃饭，郗阳都是一样的感觉，他只希望这餐快点结束，他就不用看到喜欢折磨他，又假意关心他的男人。

肖映诚喝了口酒，放下杯子，佣人立即上前，肖映诚摆了摆手，他们便会意，纷纷退了下去，在场只留滕旭一个。

作为肖映诚身边最得力的人，滕旭并不胜在武力上，他不怎么能打，但做事却奸猾得很，惯会察言观色，反侦察能力极强。肖映诚对滕旭信赖有加，所有难缠的活儿都放心交给他来做。

若是平常，肖映诚会招呼滕旭一起吃饭，但每到年节，特别是郗阳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家宴，外人是不能上桌的，即便这所谓家宴上只有肖映诚和郗阳两个人。

眼前是满桌的佳肴，郗阳胃里却翻江倒海，一抽一抽的难受。一方面，他并不想与肖映诚单独接触，一分一秒都不想，另一方面，他担心龙城的情况。

自从进了肖宅，他就被收了手机，包括他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备用机。虽然凭借他对肖映诚的了解，如果要有大动作，肖映诚一定会派滕旭去做，但郗阳还是不能安稳。

“阳阳，你在想什么？”

肖映诚突然说话，郗阳吓了一跳，手一抖，汤匙险些掉下。

“对不起。”郗阳赶紧道。对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舅舅，郗阳一直很恭顺，为了活着。

肖映诚放下筷子，拿毛巾擦了擦手，叹了口气道：“阳阳啊，你有了对象，就总是惦记在外面跑，也不想着回家。之前让滕旭请你回来，你又跑出去，非要我往龙城跑几回，才肯回来，跟我这个老头子过个年。我现在，是终于体会到孩子长大之后，做家长的是什么心情了。”

这番话说出来，不知道还真以为小辈不知孝顺，大过年的把老人扔在家里，自己跑出去快活。但这话，用在这对舅甥身上，就多少有些别扭。且不说肖映诚四十出头，面相俊朗，说是三十岁都有人相信，根本算不上什么老头子，单说他叫郗阳回家的事儿，那哪儿能叫请？

郗阳上次回海城，确实是滕旭去接的，郗阳没办法，只能推说要回海城局找个案卷，搭了同事的车。那一次，滕旭的“请”法，是给郗阳录了一段视频。客厅里的雪嘉全身炸毛，对着镜头狂吠，结尾，一个用了变声器的男声说：“小少爷，今晚六点，龙城公安局后门，有车接您回家。”这次的声音，是黑执事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

至于肖映诚说的，非要他往龙城跑几回，他也不是为着郗阳去的，而是冲着张超的出现和刘向南的死。肖映诚要干什么，郗阳暂时不能确定，但他无非是为了cis-t1016，那个被他们称为“换梦剂”的药物。

郗阳不说话，只低眉顺目地坐着。他习惯顺从，乖巧似乎是他从到大的人设，所有人都吃了他这套，他甚至用这招“骗”到了让着他、惯着他、宠着他的人。

但是，肖映诚今天可不打算宠着他，就像很多家长都会遇到的问题，孩子生病了，不肯打针吃药上医院，所以，他需要教育一下晚辈了。

肖映诚看了滕旭一眼，滕旭立即会意，走到郗阳跟前，递上一个平板电脑。看到屏幕上照片的时候，郗阳深情一滞。这张图绝对不是肖映诚应该有的，这页面郗阳再熟悉不过，这是内网警员库的一张拍屏照，档案上写着，姓名：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