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起床啦！师兄！师兄，别睡啦，起床啦！”

早上，我隐约听到郗阳叫我，声音有些远，飘飘忽忽，我半梦半醒，还以为自己在家，伸手想要搂他，却搂了个空，登时一个机灵坐起身，才发现是在郦城的酒店。

“师兄，起床啦！”

真的是郗阳的声音，就在床上。我看向枕边，才想起是手机，视频我睡前没关。我看了看手环，时间尚早，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我没在家，小家伙竟然不懒床了。”我一派欣慰模样，感叹着：“孩子长大了。”

郗阳正在整理背包，闻言瞄了镜头一眼：“我懒床还不是被你折腾狠了。”

我：“……”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郗阳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继续说：“你快起来吧，我都带雪嘉散完步了！”

还挺骄傲！平时这都是我的活，这小懒蛋子才不会去。但，他已经提前把我的路堵死了，他懒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失去了嘲讽他的立场。

雪嘉听到自己的名字，像是赞许一般叫了一声，继续啃他的磨牙棒去了。这小狗子对我总是不如对郗阳亲近，就好像小朋友总喜欢找妈妈，我琢磨着幸亏出差的人是我，如果是郗阳，雪嘉怕是要茶饭不思。

我起床开始洗漱，郗阳戴上耳机，摸了摸雪嘉的头。“我出发啦！”他拿着手机出了门，走着走着突然问我：“滕旭昨天晚上送牛奶过去没？”

“送了送了。看着我喝完才端杯子走的。”我一边刷牙，一边支支吾吾回答。拜他那杯牛奶所赐，我不仅重新刷了牙，还要起夜上厕所。

“好。”郗阳又问：“那你当时穿什么？”

穿什么？“睡袍啊。”

郗阳小脸儿一沉：“下次我让他早点儿，在师兄洗澡之前送。”

这是……吃醋了？我想了想，还是别提醒他。“对了，你为啥非让滕旭给我送牛奶？”我本来也没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

“其实送什么无所谓，我只是提醒一下滕旭，除了肖映诚，他也得听我的，他不是肖映诚的管家，他是肖家的管家。”郗阳看向路口：“公交车快到了，师兄我要去追车了！回头再聊！”

挂断之后，我对着镜子愣了半天。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的男朋友真的是海城肖家的继承人，说实话，我从前怀疑过郗阳跟肖阳一样，只是个替身，我以为肖映诚总往国外跑，是因为真正的孩子养在外头。万万没想到，那个跟我住在“老破小”里，现在正在狂追公交车的小傻子，有买辆地铁开着上学的财力。

我洗漱完回到房间，打开桌上那只小匣子，里边是肖映月的遗物，比较意外的是一缕头发和一根胎毛笔。

“头发是映月的。”肖映诚昨晚这样对我说，胎毛笔就不用解释了。

“你随行带着？”这我就很惊讶了。

“是啊，映月的牌位我也带着。”

肖映诚指了指里间，我下意识站起身，仿佛得知郗阳母亲就在屋里，我突然得知要见真正的丈母娘，一时竟有些无措。可是，等一下，这也太诡异了吧？

肖映诚转过身，看着我：“替我交给郗阳吧，那孩子当法医当出了职业病，什么事都讲求个物证，光凭我一张嘴，他是不会信的。”

可郗阳似乎没有深究，昨晚回房间聊了没几句，郗阳就睡着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小匣子的事儿。或许在郗阳心里，是或不是，这两种答案已经演练过无数次，如果他不能好起来，那么他究竟是谁又有什么意义？

然后我站起身，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一定是疯了，才开始胡思乱想，他当然会好起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把小匣子收进保险柜，这是我此行到目前为止得到最珍贵的东西，这也会是对郗阳而言最最珍贵的东西。

之后，我给师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边的情况。我说到郗阳身世，我师傅问：“郗阳什么反应？”我说他哭过，但面上还正常，请求童老师今天多关照郗阳一些，我师傅说知道了，让我自己注意安全，我说没问题。

说话的时候信誓旦旦，其实我心里也没多少底，大家都把期待压在我这次云南之行上，指望着我能查清事情原委，但我一来就被肖映诚摆了这一道，周旋了一个晚上，我依旧不清楚对方的意图。状况接二连三，多到我无暇思考，如果不能快刀斩乱麻，我怕只会越来越乱。

收拾完，我跟洪亮在餐厅吃早饭，中西餐都有，地方菜式也很不错，我一边夹一边琢磨，如果郗阳在，他会爱吃哪个。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奶茶，会爱吃这个奶油味儿的饼，会皱着眉嫌这个咸菜太酸。

我正琢磨着，一抬头，就看到滕旭，身边还跟着几个手下。

“早啊，裴少。”他跟我打招呼。

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像□□，我总算理解郗阳最开始为什么不让我当众叫他小百合，像有偿陪侍。

从打扮到语气，至少这会儿，滕旭没把自己的身份设定成管家。于是我跟他说：“早啊，滕总。”

他点头，彬彬有礼，成熟稳重，身边路过的几个女孩子纷纷侧目，有两个还微微红了脸，我慨叹人设的力量，果然人靠包装。

“肖总在吗？”我尽量问得不经意，其实我是想知道，肖映诚跑了没有。

滕旭笑着回答：“肖总在泳池。”

在哪儿？他当真是来度假的啊！我脑中突然闪现犯罪分子在澡堂子里泡澡的画面，老觉得这人是去谈什么“大生意”了。

滕旭接着说：“他每天早上游泳半小时。”

行吧，我们处在不同的世界。

“什么时候出发？”我问他。

“不急，您饭后可以休息一会儿，我让助理叫您。”

我还休息一会儿？我恨不得现在就见到杜娜。

饭后，果然等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我认出那是滕旭的一个跟班儿。我到楼下，洪亮已经在等我了，我俩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但彼此的意思已经清楚传递给了对方——土豪上街了！这一溜的小超跑，是担心自己不被抢劫吗？我特意注意了一下滕旭的手，看看上头是不是戴着十个大金戒指，幸好没有。

再好的车，到了古镇里也是白费，我们开到中央广场，之后就只能步行，因为台阶太多。我下了车，就看到一只羊驼正盯着我。今天是工作日，游客不多，没人跟它拍照，于是它就像个摸鱼混底薪的职员，到处看热闹。

这是我第二次来古镇了，上次是送三妹的时候，但当时只是匆匆路过，没来景区，这次又是要见她，但我知道她已完全不见往日痕迹，古镇还是那个古镇，轻易是不会改变的，但人可以，比如滕旭这种日抛型人设，说不清是有趣还是悲哀。

我、洪亮、滕旭还有他的几个手下一起，沿着石板小路往前走，两边全是店铺，不时有店员跟我们打招呼，贩卖银器、玉器、编织之类的小物件，做工多半都比较粗糙，店家都说是自家手作，我没言语，往前走。

滕旭笑道：“裴少不打算瞧瞧？第一次过来的，很少有不买东西的。”

我摇头：“批量生产的，没什么意思。”

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滕旭感叹道：“裴少眼力不错！”

我心说我哪儿来的眼力，得感谢多年的执勤工作经历，天龙山庙会上每年卖的东西跟这儿一模一样！

开发有些过度了，但古镇建筑着实别致，拾阶而上的时候给人一种与旧时光擦肩而过的错觉，风、雨，都是故国的，我们是误闯入其中的异乡人，各怀心思，揣测彼此，搅乱古镇清梦。

我突然觉得今儿这地儿选得不好，应该在酒店谈，最好就在游泳池谈，倒不是说我想看三妹穿泳装，而是那种地方更适合江户川乱步推理小说的氛围，而这儿，适合木心的诗。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带郗阳一起来，跟他一起听风看月，再不管世间纷争。

我们一行人一直往上走，直到最高处的一户庭院，早有人迎在门口，彬彬有礼跟我们问好。

我们跟着那人往里走，随口问：“这儿也是你们肖总的？”

滕旭点头：“是的，镇上有三间院子，这间在‘观星台’，还有两间分别在‘竹林深处’和‘小桥流水’。”

还真是！我又问：“肖映诚常来吗？”

答曰：“肖总只来过‘观星台’。”

观星不见得，想必是赏月了。我又问：“你们这是非法所得吗？”

话一出口，周围人均是一愣，只有滕旭面色如常：“裴少，肖家只做正经生意。”

“好。”我应付道。其实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愿意被对方掌控节奏而已，还真能指望滕旭推心置腹不成？

院中景色别致，布置典雅，小楼有三层，最顶上有天台，观星、赏月、看日落都不错，即便是无风无雨的大白天，从这里能看到古镇全貌，房屋院落如星散落，故而称为“观星台”。

我们上去的时候，刚好起了微风，铜铃叮咚作响，像是在告诉等候的人，客人已经到了。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我扫了一眼周边，发现这里是古镇最高点。占据这里，如果以黄泽的枪法，一台CN500足够干死一票人。观星台，当真拿来观星？我突然明白了杜娜选在此处见面的原因。

《人间失格》里说，“人们总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现实却残忍得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过泡影，罪恶降临时毫无公平可言。

6岁那年的惨案，郗阳失去了全部血亲；7岁那年夏天，张超再找不到弟弟的影子；10岁那年的一个雨天，许朋被父亲送进冰冷的实验室；26岁那年的城郊小路上，火舌无情将肖阳带离这人间。

我站在郦城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看到地狱空荡荡，一个愉快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裴队长，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