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霸王出事的当天下午，收养人如约来到孤儿院，才得知之前选中的孩子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肖勇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本就没有收养小孩儿的想法，要不是为了让哥哥一家人安心，他甚至都懒得往这脏兮兮的地方跑一趟，好不容易挑中了这么一个，竟然就死了，这是什么运气？他就不该有后代是吗？领回去一个都不行？

院长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也不知道这孩子好端端为什么跑到采石场去了，而且他早听说这个肖勇不是个好惹的角儿，万一来了脾气，甭说之前答应捐给孤儿院的维修经费，不把他这小房拆了都算万幸了！

“算了，我随便走走吧。”肖勇扔下一句，自顾自往前走了。

院长不好让他一个人转悠，生怕怠慢了，可肖勇又没说让他跟着，思来想去，院长还是决定跟在四五步远的位置，这样不算打扰人，如果这位肖老板有任何问题，他也方便过去解答。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孤儿院里转了一圈，肖勇察觉到不对劲，他一路也没见到一个孩子，而且，这里很安静，安静到不像小孩子生活的区域。他刚想回头询问，就看到教室里有两个男孩儿。

这两个孩子看起来七八岁的模样，都穿着不太合身的衣衫，但却都很整洁。肖勇注意到其中一个孩子，长得白白净净，乖巧可爱的模样，正专心看着一本翻得快烂掉的书，另一个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支笔，在一张草纸上乱涂乱画。

肖勇迈步进去，院长刚要跟上，他抬手示意，院长便站在了门口，焦急地往里瞧。

肖勇走进教室的时候，完全是出于好奇，他完全没有料到这其中一个孩子，将在未来承载他家族的命运。

“你们好。”肖勇跟两个孩子打招呼。

“叔叔好！”两个孩子抬头，一个笑得一脸天真，一个笑得……说不上为什么，肖勇觉得那孩子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得意。

“你们在干什么呢？”肖勇问。

“看书。”

“画画。”

回答一样简短。一个甜甜的，一个淡淡的。

肖勇看了看教室，陈设都很旧了，看来孤儿院也是勉强维持着。“其他孩子呢？”他随口问。

“在卧室吃零食。”白净的小孩子先回答。

“哪儿来的零食？”肖勇好奇，这么艰苦的地儿，院长老头还能给孩子们供应零食？

“是一个叔叔送来的，给……”白净小孩儿说着，突然犹豫了，另一个马上接到：“给一个小朋友的礼物，他分给大家了。”白净小孩儿忙不迭点头：“对，对。”

肖勇眉头微微动了动。一个叔叔，他不就是那个叔叔？难道说，他之前想要收养的孩子把零食分了？就要被领走了，跟小伙伴们庆祝一下，倒也没什么不对，可问题是，那孩子今天早上死了。

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肖勇总觉得有些别扭，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眼前的两个孩子还在看着他，满脸童真。肖勇没再纠结，随口问：“你们俩为什么不去吃东西？”

又是白净小孩儿先说话：“哥哥说，吃零食不长个儿，叫我不要去，过来教室看书。”

“不长个儿？”肖勇笑起来：“你们俩，在同龄的小朋友里已经算高个儿了吧？还怕不长个儿？”

肖勇突然不笑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在两个孩子的小脸儿上来回逡巡，而俩小孩儿始终没搭话。或许是被他吓到，白净小孩儿怯生生的，另一个也低着头，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最后，肖勇的目光落在那个画画小孩儿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发问：“零食是你分给他们的吧？”

那小孩儿一愣，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似的，那一瞬间，肖勇以为他会崩溃大哭，但是，什么也没发生，那小孩儿很快给出了答案，他说：“是那个孩子让我分的。”小男孩儿的声音很稳，语气笃定，任何人听了，第一反应都会觉得这就是事实，毋庸置疑。

小男孩儿抬头看着肖勇，肖勇也低头看着他，对视的过程漫长，但小男孩儿始终没有移开过双眼，直到肖勇再次露出笑容。

肖勇蹲下身，问那孩子：“你叫什么？”

“小程。”孩子回答。

“好。”肖勇伸手，一把将男孩儿抱起来，才发现孩子虽然衣服宽大，但身子瘦瘦的，并不沉。他对那孩子说：“小诚，你以后就叫肖映诚。在外人面前，你可以叫我爸爸。”

小旭很快明白过来，他的小伙伴被收养了！太好了！他真心替小程高兴！可是……他要走了吗？他们要分开了吗？难过代替了兴奋，小旭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若是别的小孩子，得知自己被收养，恐怕要欢呼了，可肖勇抱着的这孩子，却没有半点喜色，而是一脸的不置信，那种计划落空的颓败感，超出了他的年龄。

院长老爷子赶紧进来，招呼小程：“快叫人啊，快点儿啊，这孩子，哈哈，乐傻了这是。”院长说话的时候乐呵呵的，眼泪却噼里啪啦掉下来。这孩子他抚养了八年，一直当亲孙子一样疼爱着，如今孩子有这福气，他高兴，但他是真的舍不得。毫不夸张地说，让小程走，就像拿刀割走了他的肉。

那天，肖勇离开的时候，领走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小程，就是后来郗阳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另一个孩子叫滕旭。院长老爷子不知道小程跟那个大老板说了什么，但他觉得，俩孩子一起走是好事儿，他俩互相照应，他也觉得放心。

我问眼前的滕旭：“这个故事，你有几成把握是真的？”

“我不知道。”滕旭轻轻摇头：“民间把cis-t1016相关的案子称为‘换魂案’，我觉得很贴切，因为我的感觉便是如此，就像是过了奈何桥，却没有喝孟婆汤。或许听起来有些离谱，但我心里真的觉得，我跟小诚一起长大，从来没分开过。所以，在我心里，这些都是真实的，是我亲身经历的。”

“我懂。”我说：“郗阳也有同样的感觉。”

“小少爷不一样。”滕旭说。究竟是哪儿不一样，他没往下讲，而是继续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年少的一段，应该是少爷和我……”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和滕旭最重要的回忆，我觉得他不会说谎，而且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加上四处查访，也基本还原了一些‘剧情’。”

“找到院长了吗？”我问。

“院长爷爷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我说：“坦白讲，我对你的事很好奇，不光是关于这个滕旭的事儿，职责所在，我也必须调查你是哪家丢的孩子。”

滕旭愣愣地问我：“为什么？我成年了，我不是走失儿童，我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啊。”他突然紧张起来，作为一个被害人，他竟然比有的嫌疑人还紧张。

我安慰他：“这事儿以后再说，你想聊肖映诚，我们就先从孤儿院的故事开始，一点点往后捋，慢慢来，好吗？”

滕旭点点头：“对，说小诚的事儿。”

我问：“孤儿院还有什么人吗？”

“没什么人了。”滕旭摇头：“院长爷爷去世了，老师们也都换了几批，当年的孩子们就更不好找了，所以，我就放弃了。”

“放弃了？”这出乎我的意料。

“对。放弃了。我不想追究什么真相，没有意义。我刚刚跟你说的事情，是他要我记住的。他告诉我这些故事，允许我在没人的时候叫他哥哥，对我而言，这就已经够了，我不觉得迷茫，也不会彷徨，为什么非得纠结？裴警官，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纠结？”

这……是吐露衷肠了吧？怎么好像有点儿感人？我没回答他，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抖M。于是我说：“回归案情吧，肖映诚有没有告诉过你，那孩子是怎么死的？”

“没有，小霸王死的那一段，他从没对我认真描述过，在我的‘记忆’里也没有任何画面。”

我点头。“那孩子死得蹊跷，肖映诚也不见得了解具体情况。”我这么说着，实际心里却有另一番盘算。我猜，杀死那孩子的，可能是肖映诚，但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肖映诚在对这个滕旭描述当初情况的时候，在一些情节上把这两个人的位置互换了！但猜测终究是猜测，或许是我多疑，我宁愿相信自己多疑，但当这么多年警察，见过了未成年犯罪的残忍手段，我对于小朋友的天真善良其实并不怎么有信心。

虽说不抱什么幻想，我还是想要多了解一些：“肖映诚有没有——”

“那个，我打断一下。”

“怎么了？”

“裴警官，你能……不直接叫他名字吗？肖总、肖少、郗阳他舅也行，你随便挑一个，别叫他名字。”

“为什么？”

“他……”滕旭仿佛遇到了难题，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最后找了个最站不住脚的：“毕竟他抚养郗阳长大。”

我递给他一个眼神，他也看着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感觉，我俩完全没能把想法传达给对方，一点儿都没有。我叹了口气，说：“行吧，我暂时叫他肖总，算是个比较中性的称呼。”

滕旭长出一口气，说：“谢谢！”他拎起水瓶，喝了一口。我问：“肖总……知道你喜欢他吗？”

“噗——”我话音刚落，这挨千刀的熊孩子就喷了我一身水！

“咳咳咳咳！对不、咳咳，对不起！”滕旭捞过纸巾盒，一把全拽出来，往我身上撒，我赶紧躲开：“你别动，把纸给我！万一我同事进来看见，回去跟郗阳一说，这事儿解释不清楚！”

滕旭立即住了手，往旁边儿一站，我自作自受，好想骂自己，草草收拾了一下，琢磨赶紧把事儿说完，我得从里到外换一身儿。

“行了行了先这样吧。”我浑身不自在。“我要洗澡了，你长话短说，最好一句说完。”滕旭还在愣神儿，我估摸着一句确实少点儿，就改了：“三分钟，不能再多了。”

滕旭仿佛依然魂飞天外，我真心替这孩子难过，看他这反应，他大概从来没打算让别人看出来过，更别提让肖映诚知道。

他抬头，看着我，一脸茫然：“你是怎么发现的？”

“旁观者清。”我发现自己喜欢郗阳，都没有发现他喜欢肖映诚痛快。“其实我没想说来着，但是你今天，太明显了。”

“因为我不让你叫他的名字？我也提醒过你别直呼肖映月。”

“那不一样。我只有听到郗阳名字的时候，才会觉得全身麻酥酥的，你刚才的表现，就跟我很像。”

“……”

“当然也有许多别的原因，要我举例子吗？你看他的眼神——”

“好了裴警官，我知道了。”

得，害羞了。话说回来，他要是真跟肖映诚在一起了，我媳妇舅舅的媳妇，舅、妈？哎呀嘛什么鬼！我脑袋疼。

可是在肖映诚心里，即便不是爱人，特别重视的人，应该是那个跟他同龄的滕旭吧？那么，另一个滕旭去哪儿了？我猜他可能死了，但这事儿跟眼前的小伙子求证没用，还得找肖映诚。

“你以滕旭的身份陪在他身边，心里会别扭吗？”对于这孩子（暂且称为孩子吧，他比我小），我有些难过。

“为什么别扭？”他看着我，问得一脸天真。

我叹气：“因为跟他经历过这些的人，不是你。”

“是我啊，我都记得。”他辩白，却没有底气，声音很小，最后细如蚊足，念叨着：“他叫我小旭。”

我摇头，心里更难受了。

如果滕旭所讲的故事真实发生过，那么肖映诚小时候可能为了滕旭杀过人，这得是什么样的情感？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呢？

他曾经因为肖映诚的命令伤害郗阳，结果害得郗阳发高烧，肖映诚当时是怎么做的？他以心疼郗阳为名，让这个小年轻每天去冰天雪地的院子里站着，直到郗阳出院！缺不缺德？

恐怕在肖映诚心里，这个被他唤做“小旭”的年轻人，并不能完全替代那个弟弟存在。换言之，肖映诚也不相信什么“换魂”，他只是把一部分寄托、一部分记忆，放在了这个人身上而已。这样的感情，太不平等了。

临走之前，我问滕旭，以后没别人的时候，能不能叫他小滕旭，当然不是为了萌，是为了区分。他同意了，也允许我把今天跟他的对话告诉郗阳。

小滕旭用这段故事，交换我重新审视肖映诚，重新审视肖家人之间的关系。一切并不如传言中所讲，是豪门争家产导致的互相残杀。

原来，在那个被岁月封存的故事里，每个人都有想要守护的人。原来没有私生子，没有虐待孩子的主母，没有利益熏心的厮杀，没有不论禁忌的情感。

我扔下瓜子，造化弄人，没有什么喜闻乐见的风流韵事。

然后，我手机响了，屏幕上是郗阳的名字，我的造化来电话了！我赶紧接起来，乐呵呵“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有些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