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见到曙光了，却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这一宿，我睡得很不踏实，反反复复地醒。

我在梦里见到很多人，肖阳在招呼福利院的孩子们吃饭，隋亮打工回来给妻子带了烧鸡，王小山摘下眼镜靠在办公椅上休息，许朋搀扶着父亲走过花园，刘向南的演说赢得学生雷鸣般的掌声，李叔家的两个孩子坐在小桌边做作业，刘永领了工资给家里寄钱，杨滨出警回来打开一盒泡面……

梦里的场景平静且美好，我是坐在银幕前的观众。

影片结束，几行字幕之后，彩蛋开启，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少年，冲着镜头笑起来，是顾子俊！他笑得天真、幸福，在我看来却异常诡异！他唱着歌，回过头，对着黑暗伸出手，那尽头有什么，我努力往里瞧，却什么都看不到。

旋即，画面消失，灯光亮起，四周空无一人。我突然慌了！郗阳呢？郗阳在哪儿？为什么电影院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他不在我身边？

闹钟的声音把我从梦里拉出来，我猛地坐起来，一把抓过手机，立即按下延迟键。郗阳还睡着，我身上微微沁出冷汗。

“嗯？师兄……”郗阳睁开眼，迷迷糊糊看着我。

“吵醒你了。”我说。

郗阳摇头，稍微坐起身。“师兄。”他抽了纸巾，我欠身，他在我额头上按了按，什么也没问，伸手搂住我的脖子，半天不撒开。

我说脖子僵了，往后躲，他又靠上来，整个人往我身上缠，我拗不过他，被他纠缠了半天，笑了。

“这么黏人？”

“恩。”郗阳点头：“百合成精。”

如此严肃且坦然，我服了，抬起手搂他，小百合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我肩头上。

小百合察言观色，必然早猜到我为什么事烦心。他在哄我，没那么多“没事的”“总有办法”之类的废话，只是用行动让我明白，他爱我，不管有多少困难，他都会在我身边。

成年人的交流，有时候不需要言语，我心里暖暖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郗阳刚醒，懒得和我说话。

我亲亲他的额头。“你知道我以前有晨跑习惯吗？”

郗阳眨眨眼睛，似乎仔细回忆了一番。“我刚来的时候，好像有过那么几次，后来怎么不坚持了？”

那是我不坚持吗？认识你之前，我坚持很多年了！我捏他脸：“这得赖你。”

“啊？”郗阳转了转眼睛，突然笑得一脸邪性。“师兄，你不至于……那、么、累、吧？”

我：“……”这小混蛋想什么呢？“我那是因为，每次醒了看到你，就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哪儿都不想去。”

“真的？”

“当然！”

“那你可以叫上我一起啊！”

“你会去吗？”

“不会。”

“混蛋！”

“嘿嘿！”

我抱着他，又想懒床。

从前早起晨跑是最舒服的，如今醒来看到他才最快乐。我说：“难怪那情话讲，我想每天和你一起醒来。”

郗阳斜睨我一眼：“不就是每天都想上床？”

“那是你！”

“哦。那你呢？”

“我也一样！”我扑到他身上，郗阳嘻嘻地笑，我拉过毯子把我俩罩在里头。

床头灯混着晨光，透过毯子的缝隙筛进来，是暖暖的米黄色，落在郗阳脸上。“你真好看。”我真心实意。

郗阳抿嘴乐。“跟护士站的妹妹比，如何？”

我服了，他还记着郝帅摔伤那会儿，我撩人家小护士的事儿？

“我想想啊我想想。校医院的一般，我妹她们医院的不错，郝帅那个病房，那是几楼来着？”我做深思熟虑状。

“师兄！你还真想啊？”

“媳妇提问，必须认真回答！看我这态度，怎么样？”

“不怎么样！”郗阳掀了毯子，试图坐起来，我又给他按回去。

“我呢，就跟白衣天使有缘，所以我妹当大夫，我媳妇当法医，一个看活人，一个看死者。”

小百合反对：“我验伤情看得也是活人。”

“哦对对对！我错了我错了！那这么说，还得是我媳妇厉害！又好看，又厉害，谁都比不过我媳妇！”

“师兄，你越来越贫。”

“有吗？我不一直这样？”

说话间，闹钟又响了。又过去十分钟了，再不起来就有迟到的风险，我抓紧搂过小百合亲了一通，然后催他一起去洗漱。

卫生间太小，我俩挤在一个水池边刷牙、洗脸、刮胡子，各种泡沫弄得到处都是。他洗漱完，我把他乱丢的牙膏、洗面奶、须后水放回原位，简单收拾一下卫生间，大功告成，然后我们开车一起去单位吃饭。

那时候我以为，以后的每一个工作日的早上都会如此，直到某天，我洗漱完，擦完脸准备收拾屋子，才发现所有东西都在原位，我给他挤好的牙膏，静静放在水池上，回过头，我的“老破小”里只有我一个人，如同我梦中的那个电影院。

市局，案情分析会，还是我遇到郗阳的那间会议室，我期盼着这里给我带来好运。

专案组由张雯负责，对柳政委汇报。冯队不在，他另有任务。

郗阳参会，是我师傅钦点的。我看大洪和大黄挨着坐，就琢磨着和郗阳一起，羡慕死郝帅他们一众单身警犬，结果我屁股没等挨到椅子，我师傅突然开口：“裴然，你坐那边儿，一会儿我要听你汇报。”

啥情况？没说让我准备啊！

我苦着个脸，慢慢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离开小百合，坐到小周身边儿去了，那小子还往旁边儿挪了挪，以为我稀罕他吗？

会议开始，又是两派声音，有人觉得在我们进胡同的时候，小贼那个上线就已经跑了，也有人认为顾子俊有重大嫌疑。

前一种声音是压倒性的，因为不论是小贼的指认，还是我们在现场听到的，指向的都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但顾子俊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这差距太大。

比较尴尬的是，支持后一种观点的，只有我和洪亮。

唉，我在这屋开过几回会了？没几次跟大家意见相同的。

我把那天在顾子俊学校发生的事儿，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表示那小子确实能用两种声音说话，然后，更尴尬的是，支持我俩的人一个都没多。

有个大哥，问得一针见血：“他为什么学别人说话？他直接找别人替他来不就成了？”

我说：“因为顾子俊也是听命于人。”

立即有人反对：“裴队，说话讲证据啊，您又凭直觉是吧？”

“合着还有幕后主使？主使是谁？顾子俊男朋友？”

“刘向南早死了，他小男朋友这是继承他的遗志了？”

“说不定有鬼呢？我们裴队长可是出了名的怕鬼，这案子没法查了！哈哈哈！”

会场掀起一阵哄笑。郗阳正看着我，他当然信我，但是他说不上话，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

又在媳妇面前出糗了，我挑挑眉，也不着急，这帮人笑不了多久，因为我师傅没笑。工作场合，就是这样，包袱抖得好不好，关键看领导乐没乐。

果然，不肖提醒，刚起哄的几个很快就收敛了。安静下来之后，雯姐给出了意见：“我觉得裴然说得有道理，顾子俊作为刘向南的男朋友，突然出现在现场，确实可疑。裴然你继续。”

我点点头，继续道：“若不是我和洪亮当场撞见，我也不会往这俩是同一个人身上想。”先同意对方的话，站在对方角度分析问题，拉近彼此距离。对，又是询问技巧。“而且，我觉得刚才的同事们说得很有道理。”我指着笑得最厉害那位说：“我同意您的观点，刘向南嫌疑很大。”

“卧槽？”那人懵了：“怎么就成我的观点了？”

我没接话，黄泽已经打开PPT，冲我点点头。

“我怀疑到刘向南，是因为密钥盗窃案中，上线对嫌疑人的指令。”我说：“在第一起案件中，小贼收到了明确指令，密钥就在傅月月办公室，伪装成作为咖啡壶的装饰。这是王小山送给傅月月的，根据傅月月的说法，她都不知道这上头有个装置，但小贼的上线很清楚，说明这个人很可能了解王小山。”

“第二起案件，也就是偷我家那起，小贼收到的指令是密钥在我手里，至于我放哪儿了，上线让他自己解决。知道这东西在我手上的，除了咱们的人，就是丢东西的人。我之前说过，我手上的密钥是在顾子俊学校捡的，当时跟他对话后来逃跑的人，知道东西被我捡走了，却不知道我放哪儿，于是不能给出确切指令。”

有人提出疑问：“这跟刘向南什么关系？因为顾子俊？那也不能怀疑一个死人吧？”

死人？死了吗？

我从前觉得，许朋是死了的，可那天滕旭却告诉我，他见过许朋，活得好好地。那刘向南呢？似乎也是死了，而且有死亡证明，但我还是怀疑到他。

那天，在办案区，袁梅问过我：“查刘向南，你敢吗？”她声音懒懒的，有种被岁月翻搅过黏腻的甜：“队长小帅哥，你怕鬼吗？地狱里回来的鬼魂，在看着你，哈哈！哈哈哈哈！”

袁梅猜对了，我是真的怕鬼，但如果肖映诚的伤害是无意的，那么必然有另一个人在黑暗中注视着郗阳！那到底是谁，我暂时看不到，可一旦我抓到他，就算他在地狱里，我也要把他从地底下揪出来！

多亏袁梅的提醒，从那天开始，我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了刘向南身上，特别是我从郦城回来之后，我怀疑的重点彻底从肖映诚转变为刘向南。机缘巧合捡到密钥之后，我更加注意顾子俊的动向。

前阵子，李叔报亲戚刘永失踪，调查中我们发现刘永在王小山单位任职，并多次出入顾子俊所在的小区，我怀疑刘永是王小山的手下，同时联系刘向南，可他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跑腿？为什么不找个年轻人跑？别的他又能做什么？

在翻阅刘永档案的时候，我发现这个人的出生日期跟刘向南是同一天，听了一些描述，又觉得这人与刘向南身量相近，那么会不会是刘王二人合谋，把刘永杀了，伪装成刘向南病逝？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我曾经问过郗阳掉包一个人的难度，得到的答案是很难。所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后来刘永回来了，失踪事件也被证明是一场说走就走没打招呼的旅行罢了。于是，刘永其人跟刘向南的死仿佛再没有任何交集，他在顾子俊家小区出现，也被当成偶然事件，搁置一边。

可是除了刘向南，还有谁会对密钥的事如此了解，同时还与顾子俊有关联？

然后，会场上就吵起来了，我的意见是严密监控顾子俊，反对我的则觉得，对顾子俊上技侦手段纯属浪费人力财力！

会场眼看要乱成一锅粥，连小周这个法医都加入进来了，质问我：“为什么揪着顾子俊不放，怎么就不给那个刘永上手段？”

我说刘永不用手机！说完，我愣住了。刘永不用手机？这个时代，有几个人不用手机？同时发现问题的，还有张雯和我师傅。

黄泽立即道：“刘永失踪那段时间，我们想过手机定位，发现他手机号码注销了，之后也没有再启用新号码。”

我说：“大黄，查他的购票信息和住店信息。”

黄泽速度很快，投影上映出他的搜索结果——数据：0条。

没有买票，没有住店，去哪儿旅游了？

“师兄！”郗阳突然站起身：“你现在查的，是刘永？”

所有人看向郗阳。

“对，有什么问题吗？”我感觉不太对，直接站起来走到他旁边。郗阳一脸的不置信，目光慢慢从屏幕转向我，我心中大觉不妙！“怎么了？”

郗阳看着屏幕，声音都是抖的：“这不是刘向南吗？”

“不是吧？郗顾问没看错吧？”

“对啊！你再仔细看看！”

“不用了！”我呵止那些质疑。郗阳不会看错，他认识刘向南太多年。“大黄，调刘向南档案。”

黄泽行动迅速，常住人口信息页上，刘向南的信息一目了然，照片却与刘永没有分毫相似。

我握了握郗阳的手，他对我摇头：“不对，不对这不是刘向南，刘永的页面才是！”

怎么回事儿？难道……“大黄！历史数据！”

屏幕上，刘向南换身份证时采集的照片被排成一行，下方，刘永的照片同样排成一行，刘向南四张，刘永三张。会场中，几秒钟的安静之后，突然爆发出议论。

“这不对啊！”

“刘向南最后一张照片不是他本人啊！”

“这刘永和刘向南是同一个人？”

屏幕上，刘向南的前三张照片，和刘永的三张照片，就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而刘向南的最后一张照片，跟其他的完全不一样！

照片被换了！

柳政委没有任何迟疑：“张雯、金子，找到这个刘永！小夏，联系木西辖区，所长和内勤马上过来！尚雷，24小时监视顾子俊所有通讯路径！小周！”柳政委顿了顿，转身对我和郗阳说：“你们仨，想尽一切办法，确定死在广阳医院的人，到底是不是刘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