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已经是八点多，我在厨房简单做了个早饭。

郗阳睡醒了，趴在门口轻轻敲着玻璃。

“进来。”我招呼他。没开明火，我用的电锅。

郗阳溜进来，像个小蛇，从后背抱住我，手臂缠上来开始游走。

我很无奈。这会儿我要是问他“干嘛”，这小混蛋一定回答“好呀好呀”！

不行，不能由着他。我出招，问：“大早上的，怎么了？”

怎么了？看他怎么回答！

“饿。”小百合精见招就给我拆了，就一个字，撩得我整个早饭时间都在心痒痒。

煎蛋三明治和奶茶，郗阳照例闭眼吹，说我的厨艺超过大饭店，我心说大饭店就做这个玩意儿，是不开业三天就得黄了？

小百合心里有事儿，压根儿吃不下什么，我当然看得出来，也不愿意他为了哄我就勉强，就说我饿了，把他剩下的半份也吃了。

郗阳喝着奶茶，一边喝一边走神儿，我眼看他吨吨吨干下去三碗，坚决不允许他再盛了。

郗阳还是一心扑在骨灰的事儿上，小周尽管不看好他的做法，觉得这是大海捞针的无用功，但最近，他也加入了其中，还带动了几个实习生帮忙打下手，进度快了许多。

我买了点心给大家，表示感谢。

“赶紧去破案子，就知道哄你家郗阳干活，看看把他累得，我都心疼！”小周一边翻着白眼儿数落我，一边往嘴里塞荷花酥：“唉蛋黄酥给我留一个！”

吃完饭，我先送郗阳去单位，按他的想法，今天中午之前，应该可以把全部的骨灰都筛一遍。

我跟他说好，每工作半个小时就要起来休息十五分钟，到院子里走走，我会视频抽查。小百合说我就像个爱吃醋的小媳妇……

送完郗阳，我掉头去了童老师家。

因为郗阳昨晚的噩梦，我得先去找童老师商量，没空找李小摇了。

我给李小摇打电话，没人接，发消息过去，半小时回了我一个“好”字。这小子今天什么情况？惜字如金了？

我想问问他王小山日记的进展，低头看着手机，一边打字一边往前走，走到童老师家门口，刚要敲门，门自己开了。

里边出来一个人，趿拉着拖鞋，穿了个大裤衩，纯色的T恤，手里拎着垃圾袋。

“师傅？！”

我使劲儿揉揉眼睛。

真是柳政委！

我从来没见过他把自己打扮得这么……休闲。

“师傅早！我丈母娘在——吗？”

我嘴总比脑子快!

“小裴来了？进来坐。”童老师探出头来，笑眯眯看着我。

“怎么就你自己？阳阳呢？”

“他去单位了。”

“还在研究那堆骨灰呢？是那孩子的性格，总是很执着。”童老师摇摇头：“我不太认同他这么做。他的方向没有问题，可是刘永的医疗记录里，根本没有手术，连牙都没补过，到头来，只是他一个人辛苦。”

童老师是真的心疼郗阳，我心里暖暖的。

说着说着，童老师的风格就上来了：“郗阳那个身体状况还这么加班，奔着因公殉职冲刺了拦都拦不住，你说这孩子怎么回事儿，怎么越来越跟你师傅似的？小的时候挺可爱的，越长大了越气人！”

害！工作精神随他爸呗！我心里默默嘀咕，当然不敢吱声。

正巧我师傅扔完垃圾回来，一开门就听到童老师的话，脸色变了变，愣是没说话，默默走进厨房开始烧水泡茶。

我看着师傅的方向，问童老师：“我师傅身体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童老师耸耸肩：“没试过。”

我？？？？？？

“阳阳又做噩梦了？”童老师喝了口茶，微微皱着眉。“最近已经第三次了吧？”

“第三次？他最近没有啊！”我不明白。

童老师摇摇头。“那孩子果然没告诉你。他这几天在单位，中午累了就睡一会儿，到昨天晚上已经做了三次噩梦了。”

郗阳。我心里默默叫他的名字。说好了一起承担，为什么总是一个人默默的？昨天在他舅舅家里，他所谓的刚刚突然想起的事，想必也是最近考虑了很久的吧？

童老师安慰我：“他没告诉你，但也没想瞒着你，不然，他连对我都不会说。”

我就更难过了，是我对他的关心不够。

听完我关于郗阳噩梦的叙述，童老师立即给他在海外的师兄打了电话，我师傅就坐在餐桌边上，假装看报纸，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拿倒过来。

两个人分析了半天，还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术语，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得让郗阳做个全面检查再判断。

通话终断，我和童老师都很苦恼，郗阳之前在心理干预时身体指征出状况的事儿，大家都心有余悸。

“你准备怎么做？”我师傅合上报纸，慢条斯理。

“证据。”我说：“我们要证明某件事确实发生过，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找到证据。”

有摄像头找摄像头，有目击证人找证人，啥也没有就在现场找线索，发生过的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这是我刚来刑侦跟着我师傅时候，他教给我的。

我在治安的时候，去龙城警大检查过监控，那儿的保卫处长是个很细致的人，资料存储做得很好，相信实验室里里外外那三个摄像头，一定能给我带来些许帮助。

柳政委听了我的想法，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一直盯着我，仿佛在说行了你赶紧走吧还在这儿磨磨蹭蹭磨磨唧唧干嘛呢？！

“可是曲老师一直失联。”我很苦恼，这就是我来找童老师的主要原因。

“他一直不在吗？”童老师露出疑惑表情：“我听学生说，最近还见他来过实验室。”

我摇头：“我怀疑那人不是他。”我把顾子俊和曲俊辉身形相似、曲俊辉买过沥青、顾子俊会变声说话这些信息都倒出来。

“有意思。”童老师听了很感兴趣：“我也得培养一个这样的替身，这样我就不用去参加董事会了！”

这……是不是有点儿凡尔赛了？而且，这不是重点吧？

我师傅似乎已经对我失去了耐心：“裴然，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找童童？”

“啊……”我在千年老狐狸面前演什么演？“师傅我错了。”我顶着我师□□利的目光，硬着头皮说：“我想借一天童老师。”

我已经说过了，监控还原了当时的情况，可曲俊辉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我不得而知，童老师也觉得惊奇。除了录像，我还找到了当天打碎的容器碎片和一块干瘪的标本，落在了角落的柜子底下。

除此之外，我的怀疑也被童老师证实了——X光片显示，实验室里那个做工粗糙的头骨标本，是曲俊辉的，还有那些组织和那颗心脏。

郗阳的梦，是曲俊辉在对他告别吗？曾经为了研究而过分执着，他被杀死的那一刻，他是不是也在后悔？我盯着那个瓶子，愣了好久。

我联系了局里，实验室暂时封闭了，曲俊辉正式被确定为被害人。我在楼下遇见了曲俊辉那个学生，他蹲在花坛边，一边哭一边吐，身子不住发抖。

随后，我们对曲俊辉的家、办公室、实验室以及小花园进行了全面勘察，最终确定凶杀案的第一现场就在“小花园”。

站在“小花园”门口，我看着同事们进进出出，旁边是郗阳我俩爬过的围墙，学校拨了经费，给这里也安了摄像头，但并没有捕捉到凶手的踪迹。

我们在一个冷冻柜里找到了一些内脏和尸块，脖子上十字相交的勒痕说明了死因。在一处潮湿环境的试验区域，外面找到了剩余的尸块，一个学生误以为那是曲老师新增加的研究对象，详细记录了尸块的腐败过程，这也为死亡时间的确定提供了依据。

“死者也在说话。”曲俊辉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打印着这样一句话，这是他信奉的，在他死后，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向他的同事们、向我们传递了这些信息。

除此之外，网安的同事打开了曲俊辉办公室需要密钥访问的文件夹，解开了我们关于“小花园尸源之谜”的猜测——刘向南。

他为刘向南办事，作为回报，刘向南会给他提供尸体，至于是病逝还是非正常死亡，曲俊辉并不在意，他甚至希望死法多样一些，只为了方便研究。

他把尸体看成单独的个体，与这些人活着时候的生活完全割裂开，虽然跟许多法医学研究院一样，他每年也在组织悼念仪式，可他却不是为了亡者的生命，而是把这些尸体看成同伴，将仪式看成是狂欢派对。

在冷静的外表下，包裹着恶魔的心。

很快，海城局的同事也来了。

当年，曲俊辉在海城局工作期间，刑侦的路队开车坠崖身亡，当时曲俊辉出的现场，案子至今没有任何线索。谁也没想到，路队就是受他蒙骗才开车上山，被人用钝器打死再连人带车推下山涧！

这一点也说明，曲俊辉早就在替刘向南办事，甚至早于肖映诚“收买”他之前。

沥青是曲俊辉买的，这也第一次明确地把肖阳的死与刘向南联系在一起。

曲俊辉虽然参与了许多事，但他似乎从来不直接参与凶杀，他得到的“奖赏”也不是这些案件被害人的尸体，这也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恐怖——刘向南还有其他的途径可以得到尸体。

有了王小山日记的前车之鉴，对于这些个人记录的资料，我们慎之又慎，格外小心，每一条就详细调查、核实、确认，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真的，可郗阳一直陪着我，一直相信我。

32年的人生，我一切顺利，从升学到就业皆是如此，参加公安工作之后我换了四个警种，立功受奖评职称，还借着改制的东风升了副处，我凭借经验相信努力总有回报，从不知道什么是挫败感。

但是，在那一年，“换魂案”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我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低谷。

要想在前路无光的日子一直向前，一个人走太痛苦，是小百合的微笑支持了我，他才是真正坚强的那一个。

“可是他为什么要搬走梯子？”郗阳不解。

这也是我们之前觉得诡异的地方。

我叹了口气：“这个我也问了童老师。我们的推断是，刘向南命令曲俊辉拿一样我和你都触碰过的东西，放在凶案现场，把嫌疑引到我们的身上。结果那天他看到我们跳墙，就把我们用过的梯子给搬了过去……”

单就法医昆虫学专业来讲，曲俊辉是个天才，但在其他方面，似乎差了那么一点点吧？

尽管许多证据都指向刘向南，但刘向南毕竟已经死了，至少，死亡报告上写的是他的名字。

曲俊辉的记录里，没有提到过顾子俊，但就算有，也不能说明顾子俊有杀害曲俊辉的嫌疑。

何况，在我怀疑刘向南没死之后，我们对于顾子俊的监控一直没有停止过，他一直过着普通大学生的生活。

那些字条，还有送到我家的“举报信”，我找李小遥跟顾子俊在学校的试卷比对过，不是顾子俊的字，蹊跷的是，和刘向南以前在单位文件的签字比对，也不是同一人。

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大力气，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是，曲俊辉的死，第一嫌疑人会是郗阳！

“不是他！”在郗阳第一次见到我的会议室里，我几乎喊出来。

“裴然。”我师傅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坐下，死死盯着提出这种荒唐观点的人。

“你不用瞪我。”那人头头是道：“我这可是合理怀疑，人人都看着了，这个曲俊辉，曾经要杀郗阳，所以郗阳为了自保，先下了手，这是情理之中。”

你污蔑我媳妇我出门撞死你也是情理之中！我火大，但硬忍着没出声，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不能给我师傅找事儿，也不能给郗阳找麻烦。

许是见我没动静，那人更加来劲：“你们记得吗？郗阳可是说要给刘向南换肾续命的，他跟刘向南，这就是一伙的啊！就算不是，他都能自伤，还不会杀人？”

他这是歪理，我不想辩解。“分尸手法是外行，这件事小周也能证明，警大法医学的老师也都知道。郗阳是专业的，不会犯这种错误。前些年那个医学生杀死□□犯的案子，不也是从分尸手法上发现凶手是有专业知识的人吗？”

“那都可以伪装啊！假装是生手呗，谁不会啊？”

“有必要伪装吗？难道不是一个没有背景知识的人嫌疑更大吗？”

“怎么没有？裴然，你可真是个两面派啊！给政委投毒的时候，凶手用新型华法林，你说这凶手是为了伪装成不了解DMDS的人，排除了郗阳，可是现在呢？那这尸体切割毫无章法，你不觉得是伪装了？”

“不觉得。”

你问我，我就回答了。你脸绿什么？郗阳吃鱼都认真切割，你觉得他分尸不会仔细想想吗？你脑子里漂鱼泡了吗？

“裴然！”那人怒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对郗阳有利，你就说什么！”他指着我的鼻子对柳政委说：“这个人，是嫌疑人家属，得回避！”

我嫌疑人家属？你全家都像是嫌疑人家属！

“裴然，你说。”柳政委一点没慌。

我点头。“根据曲俊辉学生的说法，凶手想让他觉得是曲老师工作做到一半，临时有事不能完成，所以让他继续做。那样的话，切割得越完美，不就越符合曲老师法医学老师的身份吗？”

现场静了片刻，我在想那人会如何反驳我，未曾想他拿出狗急跳墙的架势来了：“裴然你影响侦查方向！你这样容易放纵犯罪！”

小周突然开了口：“我觉得，裴然说得有道理。”

我看向小周，心中很是感激。他也回看我，那目光，仿佛看到了一盒蛋黄酥……

“你算个什么东西！”今天，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小周平时在单位人员极差，树敌太多，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张嘴，立马有人站起来骂他，他哪儿是服软的？直接骂回去！现场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肃静！”柳政委一锤定音：“听裴然的。”

大家都没了动静，会场恢复了平静，刚阴阳怪气说我放纵犯罪那个张了张嘴，做了个骂人的口型，但最终什么音儿也没发出来。

我再看向柳政委，他如同坐镇一方的王，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是搞不定的，只要向前，就有希望。

我突然明白杨滨受人指使给我师傅下毒的原因。“流水的局座铁打的政委”，柳爱军坐在龙城公安局的位置上，就是犯罪分子最大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