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局里组织开会。顶层的大会议室，全局中层以上都到了，各派出所都设视频分会场，所有人穿常服参会，整整齐齐。

我师傅自然与一帮局领导坐台上。他穿白衬还是挺帅的！这柳老头年轻时候得招多少桃花运？以至于现在都搞不定童老师？

不过我很快就无暇琢磨这些了，会议通报，杨滨的死刑复核下来了。

大家心里都有数，也没什么惊讶议论的，但真的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气氛还是瞬间变得压抑了。

我看着我师傅，他一直正襟危坐，神情肃穆，我却在某一瞬，从他眼中看到了惋惜。

与他的沉稳形成对比的，是局座的激动。

通报过后，局座立马做了一通关于纯洁队伍的讲话，从领导班子到基层民警协警都讲了一遍，可越讲到后来，我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

讲话里一直把杨滨这件事往招警组织不力上引，什么心术不正、以权谋私、暗中放水、中饱私囊乱七八糟都诌上来了！

这话说得，就是明着暗着的骂我师傅！

杨滨他们招录的时候，上任局座正在办离职交接，录用工作是我师傅主持的。

到面试环节，新局座上任，以正在熟悉工作为由，让我师傅全程负责了这事儿，包括新警培训和后续的培养。

本来这任局座也是来“打卡”的，混个“天下太平”，他就“功德圆满”。被杨滨这事儿耽误了，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心里正憋着气，再加上大家私下议论他无能，不如早让了位置给柳政委云云，免不了被他听见。

如今拿到全局大会上来说，私底下还不知道挤兑了我师傅多少次！

台上一直叭叭，我在心里骂娘。坐那儿一张嘴，什么都好说，他都做了什么？整天想着息事宁人！

王小山死得蹊跷，我提了多少次要查，一到他那儿就都压下来，说人证物证齐全让我少操心。

刘向南和刘永的事儿，他非要依着医院的死亡证明来，说我们查的人已经死了，案子就该结了。

这傻逼！我恨得牙痒痒，也越想越气，直到无意间对上我师傅的目光。

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不过一瞬又恢复了，我才发现自己握紧了拳头。

“师傅……”我在心里叫他。

就像是通了灵，我看着柳政委的眼睛，仿佛也听到他在对我说话。他说：“小王八羔子给我老实点儿甭惹事儿！”

我默默低下头，开始在笔记本上画小王八。

会上不仅提到杨滨谋杀李家姐弟，李檬篡改身份信息的事也被重点强调了。

当初发现刘永和刘向南的双胞胎关系之后，受此影响的人很多。

首先是我组的内勤姜珊姜大姐。

组卷的时候，她并没有在人口库核实，而是接受了杨滨的“好意帮助”。

后来，我们全组，乃至整个刑警队看的都是那同一份材料，也就是说，所有人看到刘向南的照片都是错的。

出事之后，尽管大家都在挽留，但大姐自己十分过意不去，又干了些日子，最后还是辞职了。

还有那个户籍小妹妹，已经调离岗位了。

因为对于小姐妹的信任，她把李檬一个人留在了窗口，违反了工作纪律。

李檬在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承认了她使用软件逃过人像比对，篡改了刘向南在人口库里的照片，问及这么做的原因，说是因为钱。

她想让父母弟弟过得好一些，也想跟杨滨一起，有个好的未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表面看，她损害别人为自己谋得利益，其实那都是暂时的，她终究只是别人迷局的棋子。

至于她听谁指挥，李檬始终指向王小山。

我相信她不是要隐瞒什么，作为最末端的执行者，她只是听命行事。

李叔得知李檬所作所为之后，大病一场，家里全靠李婶儿苦苦撑着。局里的年轻人自发组织，要轮流去李家帮忙，李婶儿坚决不同意，大家只好作罢。

自责的还有郝帅，杨滨出事之后，他始终为自己没能多关心兄弟一些而后悔。

那些天，洪亮也打不起精神。

天龙山事件之后，他是唯一可能见过刘向南的人，就在顾子俊家楼下。

洪亮识人过目不忘，他一直为自己这个技能骄傲，可那天，嫌疑人竟堂而皇之从眼皮子底下路过。

最无法接受这种状况的人，还是郗阳。

“如果那时候我翻一下刘向南的卷宗，或者多关心一下刘永失踪的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我握了握他的手，继续“自责接力赛”。

“这事儿不怪你，是我的疏忽。”

当了十多年警察，头一次发生这种低级错误，最了解这两个案子、最该发现其中关联的人是我，可是现在，郗阳却要因此懊悔。

后来，郗阳把自己按在桌前跟那堆骨灰死磕，尽管难度巨大，他也要找到细碎的证据。

我也一直在找寻线索，我不信那么大个人可以凭空消失，他一定躲在哪里，就在龙城。

如今看来，有人戏耍了整个龙城局，手法不过仅仅是调换了一张照片，但若通观全局，这人布置已久，或许现在已经到了随意动动手指，就能改变全局的程度。

可局座关心的不是这个，他的重点全在骂人上。班子里有人徇私，底下有人枉法，总之龙城局就都没什么好东西。

除了招录环节，警务规范也成了问题。

警容警纪各方面都强调了一遍：出入市局和各个办公区必须刷卡，除了外勤人员以外全员坐班，连备勤室被子叠得不够方、办公室烟灰缸不干净、食堂剩饭太多这些都被点了。

最后总结下来，得到的结论竟然是我们日子太好过，于是纪律散漫。然后给督查派了一堆任务，集中整顿一个月，每周搞检查，全局排名，还要不定期抽查，扣分项包括桌面有灰。

一个会开了整整四个小时，我花了三十多只小王八。

开完会，一帮人堆在会议室门口，开保密柜拿手机，却没人说话，安静到只有开关柜门的声音。

洪亮和黄泽跟我一起等着，若是平时散会，大家早开始扯着有的没的，今天我们仨竟然彼此看看，也都无话。原来道路以目也是一种境界。

拿个手机等了五分钟……可能是我觉悟低，我不明白这破会为啥要保密，还屏蔽信号，是怕他在上头叭叭，我们直接在下头拉群开骂？

终于拿到手机，我赶紧查看信息。小百合等我吃饭呢，肯定都等着急了！

我的小百合，简直是我这糟糕生活中唯一的快乐!

然而，我一直走到法医办公室门口，也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

没事，他一定是太忙了，忙起来废寝忘食，当然顾不得发消息，我得去叫他。

“小百——”推开郗阳办公室的门，我就愣住了。这小家伙正在往嘴里塞乳酪蛋糕，眼睛眯成两条线，那小模样，显然已经乐不思蜀了！

“师兄！你散会了？”郗阳放下蛋糕，腮帮子还鼓鼓的，像个仓鼠。

接着，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人站起了身，笑得春风和煦。

“嗨！小裴！”

丈母娘！我在心中喊道，到嘴边却是笑着喊了一声：“童老师来了！”

从前，我以为他和我师傅一定会在一起的，可是最近，我也不敢确定了。

我总认为每个人都能遇到爱的人，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幸福快乐，我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却忽略了，我之所以开心，是因为我遇到的人是郗阳，而有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我这种幸运。

“咳咳。”童老师轻咳两声，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盯着郗阳出神，而那小家伙，一看见我就只知道傻乐。童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唉，我今儿这蛋糕带得多余了，你俩眼里，好像对方比较好吃。”说完，他笑起来，摆摆手：“竟然戏弄起小辈儿来了，我这也算是个老没正经了！”

“不老不老！”我赶紧道。

郗阳点点头，一脸正经地说：“只是没正经。”

我赶紧把他嘴捂上了。

“哈哈哈哈！”童老师笑得腰都弯了。“阳阳，你要是换了导师，可不要这样说话，我怕你打不过人家！”

童老师还在笑，我却僵住了。他不是来辞行的吧？

我问：“童老师，您要出国？”

童老师耸耸肩：“还没有决定。主要是，还有我放不下的。”

“我师傅？”

“你媳妇。”

“哦。”我懂了，他念着郗阳的病。

郗阳小脸儿一红，又开始往嘴里塞蛋糕。一整个9寸的乳酪蛋糕他吃了一半儿，晚饭估计我泡个面就能对付了。

童老师继续道：“肖映诚现在跟我们家合作，我对新药的研发前景很乐观，按照现在的进度，不出半年，我就能把影响脑神经的成分分离出去。”

“真的？！”我看向郗阳。他点点头。“太好了！”我抱起他，转了个圈儿。真的太好了！这样一来，郗阳不用再担心了，也再也不会有那种“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所以一切都无所谓”的想法了！

我放下郗阳，捧起他的脸，在他脑门儿上吧唧亲了一口。郗阳脸色微红：“师兄，你这个反应，别人还以为我怀孕了呢。”

我：“……”不管！我才不管别人怎么以为！于是，高兴过了头的我对郗阳说：“你不用怀孕，我不要孩子，我要你就够了！”

郗阳盯着我，认真地说：“叫爸爸！”睚眦必报小百合。

我：“……”等一下，这儿还有人呢！我说：“童老师还看着呢！”

郗阳说：“好的，那回家叫。”

我：“……”

不等我再说什么，郗阳已经把话题放在了正事儿上。“杨滨哪天执行？”

我道：“24号。”

“那不是没剩下几天了？”

“是啊，没剩几天了。”

童老师问：“下毒那孩子？”

我点头：“是。”我明白童老师更关心那件事背后的动机，可惜……“我们没能从他那儿得到更多的线索。直到现在，他一直说自己听王小山的命令，王小山为什么要给我师傅下毒，为什么要帮刘向南掩盖身份，为什么自杀还留下录像，他一盖说不知道。”

提到刘向南，我又想起刚才会上的通报。

我说：“刘永和刘向南的身份问题，搅得龙城市局全局上下士气全无。从肖阳遇害开始，我们做了许多努力，甚至找到了沥青和梯子的来源，直到我们发现曲俊辉的死，许多线索指向刘向南。可是，我们办案讲证据，不在场证明、病例证明、死亡证明，各种各样的证据把线索切断，我怕……”

我不敢再说了，我怕自己没能力找到答案，我怕辜负郗阳。

“其实这事儿也没那么可怕。”童老师轻描淡写。

我立马来了精神，等着他往下说。

然后，我就听到他慢悠悠道：“人口库照片这事儿，给你造成多大的工作障碍了吗？导致了多大的不良影响吗？我知道你们刚才开了纪律整顿会，也知道你们处理了几个民警，但话说回来，就算你早就知道刘永和刘向南是双胞胎。”他伸手一指：“你告诉我，那桌子上铺着的，是哪一个？”他又指向窗外：“在外头会小情人儿的，又是哪一个？”

我：“……”我诚实道：“不知道。”

童老师道：“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你和阳阳而言，工作难度是一样大的，何苦纠结于已经发生的事？”

我懂了。童老师的话，虽然不能带来安慰，但足够让我清醒。

我想起高考那年，准备三模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知识不成体系，学过的东西像是个巨大的筛子，该掌握的都给漏出去了，可时间不等人，我焦躁难安。可我还是考上了，后来考公务员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如今，我已经不是学生了，如果穿着警服的我还会害怕，那么其他人该怎么办？郗阳对我的期盼该怎么实现？

我成功把自己给洗脑了，热血沸腾，踌躇满志！然后我突然想到，我还是个学生！距离论文开题的日子不远了！

“不早了，我回去了。”童老师站起身。“你们单位车位真不好找，我停门口不知道会不会贴罚单。”

“还没到下班时间。”我脱口而出。

他回头看我，一脸莫名其妙：“小裴啊，我不是你们单位的，查不着我考勤。”

“不是。”我赶紧解释：“您不等我师傅吗？”

童老师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安静不过几秒，我却想了很多，我甚至脑补了他的台词，比如等啊等很多年呢，但是，那样就不是童老师了。

“我是来找阳阳的，顺便跟你打个招呼。”言下之意，跟柳爱军没关系。

“那我顺便带您去看看我师傅。”我不死心，这就要带路。

童老师站在原地没动。

“小裴。”

他叫我，语气严肃，我莫名有点心虚。

“你师傅最近，是不是有点……”童老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他选了两个字——“奇怪？”

“奇怪？”

“就是，特别不对劲。”

奇怪，就是特别不对劲，这话没毛病。

可是要说我师傅有何特别，那我觉得他就是特别直，就……跟童老师说话一样直。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的毛病，找不到答案就反问。

童老师转了转眼睛：“小花园那天，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他没等我师傅，自己走了。

“我回去之后……”

“嗯嗯！”果然有后续！

“他半夜来找我。”

“嗯嗯！”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在车里说的话起作用了！

“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嗯嗯！”我师傅终于开窍了！

等一下，情况好像不太对！“我师傅，说啥了？”

“他说，让我跟他去开房。”

“啥？！”我下巴差点儿掉了！

“我也很惊讶，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是从你身上得到的启发。”

“……”这踏马！“他还说啥了？”

“他说带我去开房，他也不会后悔。”

“……”

柳爱军你给我出来！别躲办公室里装死！你是我上司怎么了？你是我师傅又何妨？我今天要打死你个死直！你是不是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