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都不能理解我们，因为你是个幸运的人。你没有遭受过伤害，无风无浪地长大，安安稳稳地上学，有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那么轻易就遇到了爱你的人，在家人的祝福声里和他拥吻。你们都幸福，也把幸福当成理所当然的事。”

顾子俊苦笑，道：“可是我们呢？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因为是受害者，要为别人的错承担后果，赔上一辈子，在阴暗的角落里，活得像老鼠。”

顾子俊的声音和缓，他平淡的叙述，却能撞进听者心里，比任何嘶吼都更大声。

我承认，我活了这三十多年，一直顺风顺水，从不知波澜风浪为何物，因而不懂珍惜，理所当然地接受郗阳对我的好。也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郗阳的坚持。顾子俊犯下的错，自有獬廌去惩罚他，法律准绳下的公平正义，是我和郗阳共同追求的，顾子俊永远不会了解。

我没有反驳，拿出一个纸包，推到顾子俊面前。纸包上头有个鲜红的血手印，那是郗阳的血，郗阳的手印。

顾子俊盯着纸包出神半晌儿，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打开吧。”我说：“郗阳去找你，本来是想给你这个。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的遭遇，怕刺激到你，所以，他遣散肖映诚安排的保镖，一个人去找你。”

顾子俊眉头蹙了蹙，问道：“这是什么？”

“是证据。”我说：“你打开，就会明白。”

顾子俊打开纸包，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他愣了片刻，旋即反转纸包，把里头的东西呼啦一下子全倒出来。一个个塑料封口袋里，儿童的衣物、泛黄的日记、破碎的塑料文具，还有一堆材料，全都堆在桌子上。

顾子俊盯着那些东西，眼里写满不置信。

我问：“这衣服眼熟吗？那天，你穿的是这件吗？”

顾子俊早已说不出话来，我也并不期待他给出任何答案，继续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猜到郗阳的位置吗？师大也有一个废弃的器材室，就跟那所学校里的一样。当年的事情发生之后，有一位老师，力主保护现场，就是希望有一天，随着科技的发展，可以还原事情的真相，让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她现在，是那所学校的校长。”

顾子俊的眼睛睁得老大，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我继续道：“在得知军军的事情之后，文检专家仔细研究了王小山的日记，我们也重新打开了那个器材室，把所有角落缝隙都彻底翻了一遍。直到前些天，郗阳终于发现了重要证据，能跟日记的线索还有目击者的证词相印证。毋庸置疑，王小山当年确实做过那些事，现在需要的，就是找到军军，再做一次比对。”我顿了顿，目光移向桌面上冷冰冰的报告纸：“你自己看吧。”

顾子俊的手伸向那份报告，抓了两次，却已颤抖到拿不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说：“肖阳，或者说你表姐，并不是先天性的DMDS患者。这一点，是肖映诚后来才发现的，他想叫肖阳回去，肖阳一直不肯。结合你刚才说的，我们可以做出一个假设——那天之后，你消失了，肖阳跟王小山要人，甚至还可能威胁过他。王小山找不到你，更担心事情败露，于是，他想到自己一直在做的一项研究。”

顾子俊盯着我，认真听我说下去。我继续道：“王小山给肖阳注射了一种药剂，又通过心理干预影响她的记忆，导致她表现出DMDS病症的相关特征。然后，他把肖阳送到了肖映诚那里。肖阳发病早，情况危急，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王小山早就想投靠肖家，可肖映月一直不看好他，这次，他带来了肖阳，还在肖映诚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才骗取了信任。”

我得出结论：“肖映诚事实收养了肖阳，于是她才成了肖家的大小姐。王小山的心理干预，让她忘记了从前，甚至陷入了对舅舅无妄的爱里，这就是肖阳不认得你，并且要逃离肖家的原因。”

顾子俊的手抓在塑料袋上，发出细碎的响声，他的指节已发白，声音微微颤抖：“你是什么时候调查道这些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们还没来得及确认你的身份。”我只能苦笑：“而且，在你说出这些事情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想过，你跟肖阳之间，有那么复杂的关联。”

顾子俊愕然。他慢慢松开手，靠在椅背上，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东西，眼神却是空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顾子俊沉默良久，慢慢道：“还有一个人，或许我也该早点告诉你。”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天，在器材室里，还有一个人。他帮王小山按住我，我还听到他说，要帮王小山除去我表姐。”

“你说的是隋亮？”

“我不认得那个人，他看起来，就是个无赖。”

我追问：“后来呢？你还知道什么？”

顾子俊思索片刻，道：“刘永给你家里送过一封信。”

我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顾子俊继续道：“那上头说，郗阳杀过人，我问刘永，是不是真的，他说……”顾子俊顿住，像是在顾虑什么。

我引导他继续：“他说了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

顾子俊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到桌面的东西上，缓缓道：“那天，刘永在场，把隋亮推下去的人，是刘永。”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盯着顾子俊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他的情绪。顾子俊始终垂着眸，没有看我。

刘永为什么要送那封信？他原本的打算是什么？顾子俊没有再说下去。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论隋亮的死。

至于曲俊辉，则是另外一个故事。

对于曲俊辉而言，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他的研究，可他的研究总是遇到困难，因为没有尸源。

在一次研讨会上，曲俊辉认识了刘向南。彼时，刘向南正在发愁，原因是他中心的一个志愿者因为过敏反应死了，他很担心家属来闹。

一个手头缺死人，一个手里有死人，世上就是有这样荒唐的巧合，两人一拍即合，伪造了遗体捐献手续，王小山又拿出了一笔所谓的感谢金，竟把家属糊弄了过去。自此，两人成了长期合作伙伴。

刘永是在假装刘向南的时候，认识了曲俊辉，也知道了这人心里只有研究，只关心尸源，甚至不在意人是怎么死的。在曲俊辉找到刘永，要求提供DMDS患者尸源的时候，刘永动了杀心。

顾子俊承认，他曾利用声音和外形条件，制造了曲俊辉还活着的假象，帮助刘永掩饰罪行。

问及杀人动机，顾子俊道：“曲俊辉这种人活着，就要有很多无辜的人死，就像王小山活着，就会去伤害别的孩子。”

“可这不该由你们去做。”我叹息道。

顾子俊笑起来，他笑得轻松，眉眼间已不再有嘲讽之色。“你可别忘了，我们当时，还想过嫁祸你和郗阳。”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为什么？”

顾子俊笑道：“你在调查我们，我们自然也在针对你。”

我默然。很有道理。可那时候，顾子俊若能选择相信我们，今天，恶人或许已被绳之以法，顾子俊和刘永，也再不用躲藏。www.)

原来肖阳是曲俊辉跟刘向南事先谈好的目标，他们都以为，她是天生的DMDS患者。

刘永想惩罚肖阳，又不想让曲俊辉继续下去，所以选择烧死她。

直到肖阳的死讯传开，曲俊辉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他去买沥青，也知道自己牵涉其中，但那时候，已经晚了，最终，他惨死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也终于成为了被研究的对象。

“对于他们每个人的死，我都不会忏悔，只是……”顾子俊眼里再次聚起雾气，缓缓道：“他不该为了那些人……”

“或许你并不完全了解他。”我提醒道：“即便你们有许多理由，可是后来，刘永还是参与了‘换魂案’，并且从中获利，经他手被转卖的儿童，有确凿证据的，已有八个。”

“不。”顾子俊摇头道：“那不是倒卖。他帮助那些孩子忘记悲惨的过去，重新过上无忧无虑、阳光快乐的日子！那些孩子，不用像我们一样受煎熬……不用……不用再怕了……”

顾子俊已哽咽，没有再说下去。

他心里真的认同吗？我已不必再问。刘永到底有着怎样的目的，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密钥和制剂配方，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我这一生，功名利禄，什么都有了，唯独没有爱。”在特殊制剂的作用下，毫不起眼的空白页面上，浮现出一篇文字。那是王小山的日记。

“我没有爱，只因我想得到的，与别人不同。可是不同，并不代表有错，美好的东西人人向往，凭什么我不能？唉，我说了也不会有人明白。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肖阳死得蹊跷，最近，我总感觉自己已经被盯上了，浑身不自在，身边尽是想要害我的人！傅月月的假笑我已看腻了，刘向南的行事风格也变得很奇怪，或许他们伪装得很好，但对于我这种敏感细腻的人而言，他们的反常我早已看在眼里。

杀死肖阳的人始终没能被抓住，对我而言，这其实是个好消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肖阳的病是怎么回事，那把火，放得真得很好。隋亮死了，也是个好消息，这么多年我提心吊胆，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对他下手，谁知老天有眼，他早死了，真是快活！

隐形墨水是个好东西，我终于能写几句心里的话了！死吧死吧，都死吧，哈哈！

我又笑不出了。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被置于死地，车祸？坠楼？酗酒？或者吸/毒过量？他们会给我安排哪一种死法？我并不害怕，只是开始好奇，因为我不怕死，生命的长短又如何？保住名节才是最重要的，身败名裂远比死亡更可怕！

但我不想等到那天，我宁愿自我了结，留给世界一个问号。那样一来，或许许多年之后，我也会成为人们口中的传奇。到那时候，总能有人愿意理解我，懂得欣赏我，那才是最美妙的世界，我会在天堂里微笑，给那个人祝福！

我至今相信，我这只是一种与常人稍有不同的情感！我的爱并不比别人的少啊！

在那七个孩子里，我最舍不得军军。那次之后，我找了他很久，可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或许我真的遇见了一个天使？我的缪斯，虽然那时候他会害怕，会挣扎，可等他长大，想起我的时候，或许也多少能理解一点点我对他的爱。”

读到此处，顾子俊忽然干咳起来。他想呕吐，弓着身子不住发抖，眼泪已流下来。我递过垃圾桶，他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然后，我同事就傻了，那垃圾桶上都是网，并且没套塑料袋……

王小山日记的最后一句：“我会告诉世人，我为爱而死。”

同事并没有按住我擦地板，倒不是因为他们原谅我了，而是因为肖映诚来电话了——郗阳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