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数千年来一直都是歌的故乡，酒的海洋。不管哪个民族的人，只要深入草原，你会自觉或不自觉的被这样的环境熏陶。喝酒、唱歌、跳舞、摔跤、赛马，这些能激烈抒发你情感的东西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的被它感染，继而成为你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就是草原的魅力。

因为自然环境的酷烈，游牧民族的性格同样的干柴烈火。因为热情奔放的性格，他们的舞蹈大开大合。因为常年与寒冷斗争，他们把酒当作水喝，不管男女，一样的豪饮狂醉。

南北朝时期，阴山以北至北极圈，白令海峡至波罗的海，两千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游牧民族的总人口不过几百万。行走在如此荒凉的陆地上，有时几个月见不着人烟，只有悠扬的歌声是寂寥日子的唯一陪伴。所以，大凡游牧民族的音乐，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苍凉、悠扬、恓惶，凄美得令人沉醉。这样的歌声，能让烈火温和，能让爱情成为恒久的思念，成为优美的旋律。

在秃鹿贵伐的眼神一再示意下，阿依尔古丽和九位少女跳完一支优美的即兴舞蹈后，轻轻的拢了拢几根贴近面庞的青丝，稍稍平复了一下激烈的喘息，然后，将包着长发的白色纱巾摘下……对，就是这个看似无意的动作，阿依尔古丽天鹅一样修长，汉白玉一样温润的一抹酥胸和脖颈顿时裸露在高欢面前。

高欢的瞳孔迅速收缩，心中狂吼，小精灵，老高今天非被你弄死在当场不可！一次一次再一次展现你的美，还是要人老命的美，额的神！老高心脏不好，小妖精，你那里可不是自然风景，那是要人命的“风光”啊！

阿依尔古丽当然察觉到了高欢的眼神和尴尬的表情，但她没有回避，而是勇敢的迎上去，一双魅惑人心的眼眸甚至能放出电弧来。她捧起一只银色的酒碗打头，其她九人各自双手捧着一条哈达成雁字队形走到高欢面前，像排练过似的，齐刷刷的单膝跪地，红扑扑的俏脸扬起，秋水般的眼眸大胆且火辣的看着一脑门热汗的高欢，樱唇轻起，一曲深情的且有些撩拨人情怀的歌随即飘荡在温暖的毡帐。阿依尔古丽主唱，九名少女伴唱，形成颇为自然的和弦，像侗族大歌似的，委婉而清澈。

多情的人，停下你的脚步，喝一碗醇香的马奶酒。

从此以后，时光多么遥远，多情的草原会把你留。

心上的人，留下你的祝福，喝一碗甘甜的马奶酒。

从此以后，路途多么遥远，温暖的毡帐会把你留。

唱到这里，歌声一顿，然后是阿依尔古丽天籁般的嗓音独自出现，整个旋律就一个“啊”字。但就是这一个字，唱出了所有文字都难以表达的意境，让每个人的思绪，随着这由弱渐强的优美旋律进入蓝天、白云、绿草、鹰击长空，万马奔腾，青年男女追逐调情的唯美场面，然后是五彩斑斓的梦的意境……

歌声落下，阿依尔古丽将银碗高高举过头顶，给高欢敬上一碗美酒。接着，众女手中的哈达也飘挂在高欢的脖子上。

高欢老怀大慰，潇洒的接过酒碗，按照少数民族的礼节，用无名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祖先后，然后畅快的一饮而尽。别看这个小小的举动，瞬间拉近了他与蠕蠕人心理上的距离。他把酒碗递还给阿伊尔的时候，忽听阿依尔古丽浓情蜜意的看着他说:“阿欢哥哥也唱一曲吧。”

高欢差点被这一声含糖量极高的“阿欢哥哥”叫的酥软的坐在地上。太甜了！老夫的心脏受不了！

“是啊是啊，请阿欢哥哥唱一曲吧。”九名少女唧唧喳喳的应和道。

斛律苜蓿和她的四位姊妹也要求高欢来一首。几位首领纷纷说:“贺六浑高，唱一个，我们喝五碗。”

厍狄盛和呼延狼二位相交莫逆的朋友，只听过高欢说书讲故事，还从来没有听他唱过歌，听众人邀请，也跟着起哄。

高欢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也唱一首。唱什么呢？就来首《鸿雁》吧，这是他上辈子百听不厌、百唱不厌的歌。于是，他让十位女孩子入座，然后回忆了一下歌词，微闭着眼睛，仿佛回到千年以后。

当他唱完第一段歌词，旁边伴着的乐手也找好了音准，明白了旋律，音乐随之响起。与此同时，阿依尔古丽也款款起身，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这孩子，真的是尚天赐下的美丽的草原精灵！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高欢的嗓音本就浑厚低沉，他又刻意加入了一点沙哑的成分，一首《鸿雁》唱完，毡帐里居然出现了片刻的安静。高欢自己也沉浸在对另一个世界的思念中，正因为如此，他的歌声才那么深情，那么忧伤，那么绕梁三匝，回味无穷。

阿依尔古丽一双皓月般的明眸里，感觉像是蓄满了氤氲水雾，看向高欢的眼神真的是饱含浓情蜜意。先前那些变化多端的表情，也许是为了部落的安全装出来的，但此时此刻，她是发自内心对这位即将成为自己一生的男人的钟情。

一个多月前，部落被迫拿出一半的牛羊作为贡礼，臣服于另一个大部落。本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一劫了，然而，这才是灾难的开始。入冬以后，那个无耻的大部落头领贪心不足，为了确保自己的绝对安全，首先选择宰杀已经臣服的小部落的牲畜，并将这些活命的牛羊肉据为己有。十二个小部落只逃走两个，剩下十个部落三百多牧民，一夜之间成为身无分文的乞求者。那个口蜜腹剑的老混账，怎么能无耻到对同一个柔然国人狠下毒手！

没有牛羊的牧民还是牧民吗？失去了牛羊的牧民还能活命吗？

为了不被那老恶棍祸害族人里的女子，七个部落首领连夜将本族女子转移到大魏边境藏起来。三个部落的首领心存侥幸，结果部落女性被抓去充作女奴，其中就有自家的族人。如果不是用马粪泥抹脸逃过一劫，自己现在怕是也已经成为那老恶棍的奴仆了。所幸，天无绝人之路。

有一天，逃过边界的另一个部落的人半夜回来，说有人能帮助他们夺回牛羊。阿爸和其他几个首领决定拼死一试，若能成功，不仅原有的牛羊数量能够如数追回，还能加倍获得赔偿。当时，多数人不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但已经走上绝路，没有比现在的结果更坏的结果了。

所幸，计划成功了，一切如初始约定。不仅获得了双倍的畜群，更有了安全的过冬之地，无偿的草料供给。

是谁心肠这么善良？多方求证，就是眼前的这位高大英俊的青年人，我阿依尔古丽未来的夫君。

这些天来，阿爸将部落面临的生死抉择全部向她分说清楚，并反复陈述利害，希望她能帮助部落渡过难关。

她不明白，部落里那么多大男人，为什么偏偏要她这个小女子担负拯救部落的众任？当阿爸最终艰难的说出，要她成为这位姓高的魏国大恩人侍妾的目的时，她终于明白了，这是要拿自己的后半生换取部落的安全。其他九个部落也采取同样手段，以博取恩人的高兴，换取部落的暂时安全。

这就是草原女儿凄惨的命运？这就是对恩人慷慨的回报？如此作为，与被那老恶棍祸害有何区别？所谓恩人的无偿救助，就是将十位部落首领的女儿收归毡帐，满足他的兽欲？这样的恩人，还是恩人吗？

她茫然了，恐惧了，内心随之升腾起坚决的抗拒。抗拒他施恩图报，心理龌龊。抗拒他欲壑难填，荒淫无道。抗拒他趁人之危，始乱终弃。抗拒他不仅是魏人，还是汉人。听说他已有一妻二妾，而且妻妾关系密切。万一大房正妻妒忌自己的容貌，会不会逼他将自己遗弃，或者毁了自己姣好的容颜？

然而，无论她有多少理由抗拒，面对部落的生死存亡，依然没有选择。阿爸不会妥协，族人也不会同意这次交好恩人的机会。无论如何，这就是她的命运，一生的归宿。

可真正进入毡帐之后，她发现他看向所有女孩子的眼神是纯净的，平等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惜。他为什么会怜惜？起初她不明白那种眼神的由来，现在她明白了，他以为他们是歌姬。他居然会怜惜歌姬，这又是为什么？

自己的容貌身材自己当然知道，所有目睹过自己真容的男性，有几个不是火辣辣的，恨不能一口将自己吞得毛都不剩？然而，当自己在他面前现出真容时，他同样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只是，他的眼神不是那种雄性的亵渎，而是惊若仙女般的欣赏；不是贪婪的占有欲望，而是视若宝玉般的珍惜；不是对侍寝女仆的轻蔑，而是对身边情人的爱怜。他的表情，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腼腆，明明喜欢看自己，却故意回避自己的秋波暗送。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正当阿依尔古丽心潮起伏的不能自己的时候，忽听斛律苜蓿第一个带头鼓掌，啪、啪、啪、啪啪啪……，接着众人都从歌声营造的忧伤氛围中清醒过来，对高欢的深情歌唱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由衷的赞叹，绝不是敷衍的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