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发生在别人身上，永远只是故事，厄运降临在自己头上才最恐怖。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我听到DMDS（迟发型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这种极罕见的致命性疾病，最多觉得那孩子很是可怜，并且真诚祝福他早日康复。现在，我的心境完全不同，因为郗阳也面临同样的危险。

我笑得有点儿苦，没想到我们今天是患者家属之间的对话。我继续践行“以心交心”，但我不会告诉她郗阳的处境，更不会拿郗阳生病的事作为谈资，或者套取信息。

刚才慌乱的手下们各自回了岗位，天台才又恢复了平静，我明显感觉洪亮神色比此前更紧张，刚才滕旭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现在完全不理他，时刻盯着我。

我跟杜娜的对话继续。

我问：“那孩子，还叫李亚吗？”

杜娜笑起来：“裴队长还记得这名字？我都快忘记了，对对对，他在中国的时候，确实叫李亚来着，跟那男人的姓，还落过中国的户口。不过他现在不用那名字了，叫……不好意思我不方便告诉你，你就叫他小亚吧，他喜欢你这么叫他。”

好吧，我并不需要纠结于此，就像我面前的女人，无论是叫三妹还是杜娜，都无关紧要。

“我还能见到小亚吗？”我问。

杜娜的眼神里写着警惕：“裴队长想从孩子身上得到什么？”

“没什么。”我说，语气尽量表现诚恳：“小亚分别的时候跟我说过，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希望自己长大也能当警察，我只是想知道，他做到没有。”他还活着吗？身体状况如何？这是我想探听的答案，但我知道，这些事情杜娜是不会直接告诉我的，不然她也不会东拉西扯那么久。

杜娜脸上漾起笑颜：“难怪我这次见你，就觉得亲切，那孩子锄强扶弱的性子，还真的与裴队长有些相似。”她说着，目光上下打量我，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杜娜喝了口果汁，接着说：“小亚过得很好，可是，当警察……谁知道呢，看那孩子的造化。”她转而问我：“裴队长你呢？你准备当多久警察？”

多久？没退休之前我还能跳槽是怎么着？我说：“看造化吧。”郗阳就是我的造化。

杜娜点头，就好像听到我的腹诽似的，说：“问郗博士好。”

我一愣：“你认识郗阳？”

杜娜耸耸肩：“我是很想认识他，可惜没有机会而已，肖总把他保护得太好。”

扯淡呢吧？肖映诚保护郗阳？郗阳没被他害死，全靠自己命大好吗？

我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杜娜莞尔：“肖总跟小少爷之间，怕是有些误会。不过我是外人，没必要插手。”说完，她看着我，眼神意味深长。

得，意思我是内人呗？

“谢谢提醒。”我说。但我只看事实，至于动机，那只是量刑时候需要考虑的因素而已。

“不客气，应该的。”杜娜说着，来回晃着杯子，杯里的果汁眼看要洒出去，却又被她晃回来。这女人手很稳，反应也相当快。她放下杯子，看向我：“有件事我很好奇，裴队长可以不回答，但我还是想问。”

“什么问题？”我反问。不然呢？还指望我会说“你尽管问”？

杜娜犹豫了片刻，提出了她的纠结所在：“肖少爷，我指的是郗阳，真的像传说的那样狠吗？”

“狠？”杜娜这词儿从哪儿来的？我的小百合又甜又软，跟棉花糖似的，哪儿狠了？难道因为他是法医？“你那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杜娜微微蹙眉：“不会啊。”突然，她恍然大悟似的说：“难道你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

我：“……”我暗暗道：“你要真觉得自己不该说，刚才就不会说。我会相信你是这种无意间闯祸的邻家小妹？”

“我大概知道一些，但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儿。”我把话说得很模糊，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杜娜半信半疑，还是说了：“海城肖家的小少爷，从小就是个人物，没人敢惹他。”

“除了肖映诚。”我回头看向滕旭：“还有他。”

本来距离就不远，滕旭完全听得到我们的谈话，闻言抽了抽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杜娜轻叹一声：“我就说你们之间有误会。小亚也是一样，小孩子总是不理解大人的做法，其实你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她突然顿住：“不好意思，是我逾矩，不该评论肖总的家事。”

我心说肖映诚不远万里把你折腾来，不就是来告诉我他的这些“家事”吗？他就那么需要猫头鹰送信吗？有啥事儿不能亲口说吗？我懒得再听，如果肖映诚真觉得郗阳对他有误会，那就当面跟郗阳聊，看看我家小百合会把电/警/棍推到多少伏。

等一下，这么一想，我家小百合还真的挺狠的。我好喜欢他！爱情啊爱情，真是智商杀手。

杜娜还要继续，我打断她：“一个半小时了，我们唠点儿别的吧。”

杜娜噗嗤笑出来，旋即松了一口气似的，冲着滕旭说：“麻烦告诉肖总，不是我不帮忙，你家少夫人不想听。”

少……夫人？我突然扭过头，用眼神丢两把小刀子，全都扎在滕旭身上，那小子抿了抿嘴唇，轻咳一声：“两位继续，继续聊。还有……”他抬手看看表，说：“半小时。”

还有半小时？这次的对话，竟然还有时限！

是交易。我突然明白过来，杜娜入境不是巧合，肖映诚找她过来，跟我唠两个小时，除了他提前交代让杜娜告诉我的部分，我还能得到多少信息，全靠我自己的本事。

那么杜娜会得到什么？我想不到，但我估计如果不抓住机会，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个杜娜了，至少在中国境内是够呛了。

既然她提到DMDS，也认识郗阳，我就不准备绕弯子了，直接问她：“小亚是怎么接触到cis-t1016的？”

杜娜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或者，换句话说，她似乎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当然是通过刘向南啊。”

我懵了。“你不是带小亚来治病的？”

“对啊。所以我找刘向南啊！”杜娜看看我，又看向滕旭：“这怎么回事儿？”

我伸手招呼滕旭和洪亮：“你俩，过来这桌。”

四人同时落座，杜娜先开口：“还有二十几分钟了哦，东西？”

滕旭点头：“放心。”

我不管他们什么东西，玛瑙翡翠东珠钻石，爱啥啥，我问杜娜，同时也问滕旭：“cis-t1016到底是什么？”

滕旭举手：“我先说哦，cis-trans顺反式异构体的简称，10——”

“1016是郗阳生日我没问你这个！”我急了。“这东西到底是干嘛的？”

滕旭又要说话，杜娜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对我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说‘幻梦剂’的作用。”

我点头，盯着杜娜的脸，生怕她再东拉西扯拖延时间，好在她没有这个意思，而是直接解释道：“麦角新碱类新式合成物多半被制成毒品，但这一种并不适合这个市场。”

我点头。郗阳说过，这东西相当于干吸不嗨，要想达到效果，一次得用一块转头的剂量。

杜娜没拖沓，继续：“但cis-t1016的诞生，并不是为了害人，否则肖女士就不会用自己孩子的生日给它命名。”

谁？“肖映月？”我差点儿站起来。

滕旭干咳了两声：“那个，裴少，直呼名字不太合适……”

那我叫啥？叫……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还知道什么？拜托告诉我。”我意识到自己的阵脚已经乱了，但话已出口，我只能借杜娜说话的时间尽量调整，我心里盼着这些事儿不要跟肖映月有关，我怕郗阳知道会难过。

好在，杜娜的话没有给我打击。她说：“cis-t1016的制作初衷，不是用来害人的，或者说，这种被市面上成为‘幻梦剂’的麦角新碱类新式合成物，还算不上真正的cis-t1016，因为还缺少一个重要环节。”杜娜看看我们几个，像是要确定我们听懂了，接着又补充道：“就好像你们中国人制造烟花，最后却让全世界都有了炮火。”

烟花。美好的存在。

“小亚的病，是怎么得的？”洪亮提出疑问，同时也是我想问的。

杜娜轻轻吐出几个字：“天生的。”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跟肖少爷一样。”

“郗阳？”我不置信。“他的病，是天生的？”

杜娜点头：“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为什么跟郗阳说得不一样？杜娜会不会又在说谎？在判断这些事之前，我需要抓紧时间得到更多信息。

我问：“你怎么确定，小亚的病是天生的？他不是你从边境随手抱走的孩子吗？”

滕旭和洪亮闻言，看向杜娜。

杜娜扬了扬嘴角：“裴队不是早就猜到，小亚是谁的孩子了吗？”

滕旭和洪亮又看向我。

我就这么轻易被戳穿了，但是她也给出了我答案，不算亏。能让她如此大费周章、铤而走险的人不多。

我问：“你爸当时找到你们了？”虽然我有很多关于郗阳的问题，但我还是得冷静梳理，回归案件本身，不然自己先乱成一团，给我多少时间都白费了。

滕旭和洪亮又看向杜娜，来来回回跟拨浪鼓似的。

杜娜点头：“应该说，他是找到我了。所以我拿出之前编好的故事，说我被拐了，要求你们把我送回国。我爸和哥哥们看到确实是警察送我回来的，也就相信了。”

“所以孩子平安。”

杜娜点头，笑容里有几分得意：“他们以为，小亚是我从中国带回去的孩子，就留下让我养了。”

“那女孩子？”

杜娜摇头：“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孩子们现在都很好，我们，也很好。”

“‘我们’是谁？”俩拨浪鼓同时问。

杜娜靠在椅背上，说：“时间到了。”她伸出手，等着滕旭。滕旭只得收起脸上的好奇，客客气气道：“辛苦您了。”他说着递过一个信封：“肖总设了晚宴，请您参加。”

杜娜接过来，拆开，除了一张制卡，还有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她用指尖把那小册子捏出一个角，往里面瞧瞧，我看到那封皮的质地和颜色，是我当初在出入境时候每天都会接触到的。

杜娜笑逐颜开：“替我谢谢肖总，有空的话，我一定去。”她又把那小册子塞了回去，立即有人上前接过，退回不远处。俩小时过去了，杜娜想到点儿交卷，而我想要拖堂。

拖堂还是比较容易的，接着讲就行了。我趁着他们传递东西，继续以唠家常的语气问：“回国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杜娜笑得轻松：“我爸病重了，时日无多，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好家伙！我感觉我们这仨男人同时愣了下。我说：“你那些哥哥，已经开始争斗了吧？”

“你听到消息了？”她仿佛突然兴奋起来。挺好，她这就算让我绕进来了，咱们接着唠吧!

我说：“昨天听郦城市局的同事说的，似乎……闹得很大。”

“小场面，控制得住。”杜娜的轻松不像是逞强，但我昨天听郦城局的人说，那边已经听到炮响了，她还能如此镇定，这女人实力究竟如何啊？

我尽量掩饰震惊，问：“你会受牵连吗？”

杜娜摇头：“他们更希望拉拢我。作为女孩子，我常常被忽视，这很好，谁都没有注意到我渐渐培养了自己的力量，等他们回过神儿，我已经不用怕了。”

洪亮问：“你也要参与争斗吗？”

杜娜扬扬嘴角，微风拂过她的发丝。“总会发生的事情，逃避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解决它。这还是我在中国期间领悟到的。”

滕旭问：“通过什么？”

“高考。”杜娜回答：“横竖也得考，不如好好学习。”

三人：“……”

杜娜笑得轻松惬意：“裴队长，我今天讲得故事，可还轻松精彩？比我之前在你们的讯问室里讲得，怎么样？”

“询问室。”我纠正。当时我们对她的身份定位是被害人。

“中国的词语有点麻烦。”杜娜喃喃道，又问：“这次呢？算怎么问？”

我说：“算唠嗑。”

杜娜笑得妩媚：“私人对谈？”

我没接她的话。这次的谈话，内容不知真假，我还要再思量，但：“你好像总喜欢把事情原委往感情问题上靠。”

杜娜点头：“因为简单，感情问题解释一切。”她现身说法：“我当初说自己被拐卖，后来觉得这男人忠厚老实，就起了过日子的心思，你们不是立即就相信了？如果我说我是想把小妈的儿子送来找人治个绝症，你们会不会直接把我关进精神病院去？”

还真是。

我又拖了一会儿，并没有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杜娜跟我的谈话就此结束。

送她下楼的时候，我们俩走在前头，滕旭跟洪亮在身后。到了一层，杜娜转过身：“就到这里吧。”我才发现院子里好几个她的人，数量超过滕旭的手下。

杜娜冲我笑，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她想故意传达这个意思，我总感觉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果然，她还有话说。“不过，跟我的故事比起来，裴队长的生活更精彩。”

我不明就里，杜娜微微低头，用只有我这个距离才能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耳语：“毕竟，肖家小少爷十岁就会杀人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笑颜如花，那张娇媚的脸越来越远，最后连同那身影一同消失在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