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队长，您知道我为什么做律师吗？”

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鬼才知道。

眼前的人叫高德良，是名刑事律师。最近他在龙城小有名气，或者时候臭名昭著更贴切，因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分析一起家暴案。

他说嫌疑人小时候学习不好，被同学排挤，所以有性格缺陷，不是故意的。

他说嫌疑人伤人之后真心悔过，并且写了保证书，没有再犯的可能。

他说嫌疑人赚钱养家很辛苦，是兢兢业业的好员工，因为男性自尊心的缘故，工作压力比女方大。

他说嫌疑人只是因为情感纠纷，一时冲动，之前一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社会危害性不大。

他的这些说法一转十十转百，发布当天，高德良就出了名，骂他的人当然不少，早上郝帅刚跟我问候过高德良的八辈祖宗，他就来了。

当然，他不是为了这案子，这案子是郝帅办的，高德良今儿是来找我的。

王小山死之后，高德良曾经作为王妻的代理人，来过我们局。那天，我跟他在办案区磨磨唧唧耗了一个多小时，得到了王小山和媳妇因为第三者闹离婚的信息。

今天是我们第二次正式打交道，他就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做律师，这么深奥的问题，我要是知道，可真就是见了鬼。

《教父》告诉我，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律师，能比一百个带着枪的强到榨取更多钱财。

我扫了一眼高德良的驴牌手袋，还有他时时刻刻都露在袖子外头的B字头手表，以及他明明能揣进口袋却一进屋就拍在桌上的遥控器。

然后，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了……公平正义？”

“正是！”高德良重重点了点头：“裴队长，我叫高德良，听名字，您就能知道我是个德行良好的人！”

恩。好。行吧。

高德良开始滔滔不绝，一套一套的讲开自己的价值观，我坐在对面，心里默默背诵着教育整顿工作“三大主题”“四项任务”“三个环节”，当我背到第五个顽瘴痼疾的时候，高德良终于说完了。

“所以你是来干嘛的？”我问。

高德良脸上闪过片刻尴尬，但也就是半秒，他很快又神态自若了：“我是来举报的。”

“举报谁？”

“王小山。”似乎是怕我打断，高德良快速说：“您上次找我了解情况的时候，我的确说过，律师职业道德不允许我向警方透露当事人的信息，我说的是事实，希望您不要介意。”他推了推眼镜，义正辞严：“现在，我不是以律师的身份，更不是谁的代理人身份，而是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公民，向公安机关举报！”

我比了个OK，示意他差不多得了。拜他所赐，在王小山和孩子的事情上，我饶了些弯子，花了不少时间。当然，如果他能为我们提供确凿的证据，那当然是最好的。

“一个男人自杀，要把遗产留给跟自己毫无亲缘关系的女人，理由是什么？情人关系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对吧？”

办案区，询问室，高德良说完，停了几秒，似乎在等待回应。我不打算说话，而黄泽咔咔地敲着键盘，一副扑克脸。

高德良干咳一声，下定决心似的：“事已至此，我也不瞒着了！王小山人面兽心，残害儿童，天理不容！”

我点点头，等他说下去，黄泽敲下几行字，停住，和我一起等着。

“你们知道了？”高德良一脸震惊。

“我们知道的，可能不是同一件事。”我示意他继续说。

高德良似乎没明白，但也未纠结于此，这次倒是直接：“王小山侵犯的对象，是他的继子。”

黄泽敲键盘的手顿了一下，与我对视一眼。

高德良继续说：“王小山死之后，留给他妻子的钱很少，但给孩子的教育基金倒是足够，由他的代理人执行，按月划给学校，或者直接用在孩子身上，并不经他母亲的手。”

全然不顾妻子的未来，却对继子照顾有佳。我点头以示回应，拿个水笔在本子上划来划去。其实根本不用我记录，只是我并不想与这人有太多交流，可能是受了之前那案子的影响。让我比较安心的是，高德良今天是憋了一肚子话来找我们倒的，并不需要我做什么引导，这很好。

高德良继续说着：“我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于是展开了调查。王小山的遗孀被我的关心打动，终于告诉了我实情——姓王的骗了她，那畜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她，他原本要的是那个小男孩儿！他这种癖好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真心实意？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查查，王小山是绝对不会因为爱情，给一个女人留遗产的，更不会在死前对一个女人真心忏悔的！这里边，一定有问题！”

高德良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已经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单纯的人身攻击，开始骂王小山八辈儿祖宗。

我装不下去了，拿笔抵住手心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问：“你跟王小山的遗孀在一起了？”

“啊？”高德良懵了两秒，嘴角抽了抽：“哎呀您说什么呢？！”

黄泽也不敲了，抬头跟我一起看着高德良。

“唉——嗨！”高德良捋了一把头发：“我看他们孤儿寡母怪可怜的，就常常照顾，我也没想到——”

“你也没想到王小山把大部分资产留给傅月月？”黄泽突然开口，一句话怼得高德良半晌儿没说出话来。

“对不起，我兄弟太直接了。”我打了个没有用的圆场，给了个下不去的台阶。

高德良没有恼羞成怒，相反的，他呆坐了一会儿，再开口，沟通交流似乎变得正常了许多。

“我承认，最开始我是想着他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又有钱，我正好借这个机会……不瞒你们说，我入行这么久了，见过的案子多了，我也努力过也拼搏过也奋斗过，但是，我依旧没能有一家自己的律所，给人打工的结果就是自己耗时费力，别人名利双收。”

高德良苦笑着：“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我感觉机会来了，那女人确实漂亮，孩子看着也聪慧，再加上，加上从王小山那儿继承的遗产，帮我自立门户开个律所还是可以办到的！可是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我一分钱也没得到，我确实有气，但我举报王小山，不是为了这个，我是真的要替他们母子鸣不平！”

高德良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抓起他的驴牌手袋，在里头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破本子，递过来。

我简单翻了翻。是个账本。

高德良眼睛亮起来：“王小山为什么能有钱？从明面儿上看，他在公园管理处搞接待，有些人脉，投资成功，之后钱生钱，资产翻倍，但他老婆……前妻，丽丽说，王小山那些生意其实是不赚钱的，但他来钱自有来钱的道。帮他洗钱的，你们应该也认识，就是刘向南的媳妇！”

没几天，那个声音尖利像老鼠一眼女人，就哆哆嗦嗦地被我扔进了看守所。

“利用虚拟币洗黑钱，他们还真能想得到。”从看守所回局，刚一进办公室，洪亮就开始感慨。“这手段，隐蔽，这证据，难查，这案子，无从下手啊！得亏我家泽泽，聪明机警，火眼金睛，这么快就找到那些账户的源头，铁证如山，抵赖是不行的！”

黄泽借着喝茶的功夫翻了个白眼儿。孙宇正抱着个本子奋笔疾书，我问他在干嘛？

“哦，记笔记，学习一下开会夸媳妇。”

“很好小伙子。”我拍拍他的肩膀：“实习期结束了，就来我们这儿吧，你完全合适。”

未曾想那小子竟然摇摇头：“不了然哥，我想好了，我要去找李警官学习！”

“李警官？哪个？”

“李小摇啊！”

“啥？你要跟他学啥？祖传测字？”

这，是不是得换个辈分？

“然哥……人家是文检专家……”孙宇苦着个脸。

“哦。”我老是忘了这茬：“他家的确祖传测字。”我强调。

孙宇斜睨我一眼，继续奋笔疾书。

竟然瞪我，孙小宇这小子现在胆儿也肥了。刚来我这儿的时候对我可尊敬了，每次见到我都要喊一声队长好，声如洪钟那种。直到他有回上厕所的时候碰见我，尿了我一鞋……当时孙小宇吓得脸都白了。现在倒好，已经可以瞪我了，哈哈可以可以，感觉我们越来越像兄弟了！

“今儿不算开会。”我说，看了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下班：“这几天都辛苦了，大家闲聊，放松放松，到点就撤！”

孙宇立即高呼万岁，扔下笔记本，从抽屉里摸出一本《祖传测字》。

我心里叹气，这孩子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希望有朝一日他离开这里，能把我们组的传统发扬光大。

说是闲聊，可没说几句就又回到了案子上。

张超回潞城之后，经过几天的工作，终于找到了证据，夫妻俩终于承认，房款不是拿去赌了，而是用来“找孩子”。他们所谓的“找孩子”，是为自己孩子的灵魂找到另一个孩子的躯体做容器，自此，潞城的案子，正式并入“换魂案”系列案件。

这一次，有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孩子是龙城本地人，父母双亡，民政部门说他们把孩子送去了福利院，签字人是肖阳。而那个日期，肖阳早已不在人世了。

作为专案负责人，张雯再次赶往潞城，我借着高德良提供的线索，明面上是配合经侦搞案子，却时刻注意着傅月月的动向。

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傅月月，那些蛛丝马迹让我觉得自己在无限接近于真相，只隔着一层薄雾的感觉，让我莫名兴奋，恨不得能一枪把这雾气破开，拨云见日。

可静下来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叹气，因为，那是张超爱着的人。但仅限于叹气，就像我最初对郗阳说的那样，如果他犯了错，我可以一起承担，但绝对不会姑息。

我这种人，说好听了叫冷静，说直白了就是冷血，每次“大比武”的赛场上，我心里想的不是打准，而是“死吧”，我不管他背后有怎样的故事，犯下滔天罪孽的人，死吧！

郗阳爱的，是不是这样的我？

“王小山自杀，根本没有说出自己对傅月月有感情的必要。”洪亮一边说，一边看他家黄泽，得到肯定的眼神，他就跟狗子被主人摸了头似的，眼睛都亮起来。“他既然在意社会评价，那么他有很多死法可以掩盖这些，而不是对着录像机一边告白，一边把自己捅死。”

“七刀，七刀啊！”孙宇拧着眉，做痛苦状：“但凡有个别的死法，也没人愿意这么折磨自己吧？”

“可如果其他的选项，比这种死法更另他难受，那么七刀似乎不算什么了。”说话的是黄泽。我完全同意！可话没出口，就让洪亮一句“有道理！”给抢了先，那是声音，是真的洪亮。

我只能说别的了。“王小山打值班室电话，让人把傅月月叫上楼，楼道的监控全程留下她的身影，为她制造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可惜当时我们几个突然造访，使得傅月月有了正当的不在场证明，只是王小山当时不知道，他还在执行自己的计划。”

在办案区，高德良曾经一脸真诚地对我说：“现在，我为自己当初的想法不齿。我知道，我不可能得到什么钱财，我现在照顾他们母子，什么都不图，只是单纯作为一个人，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类受到这样的伤害！所以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那畜生。丽丽说，王小山不是那种可以对自己下狠手的人，何况出轨的名声并不好，他能那么做，一定是被逼无奈，而比比出轨更能影响名声的理由会是什么？我担心，还有别的孩子因为他受害！”

我爱你，钱都给你，这逻辑很通，那么，因为爱，王小山把钱留给傅月月，这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了。如果出轨，只是为了方便把遗产留给傅月月，而编织的借口？

“钱在哪儿？”黄泽突然说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什么钱？”洪亮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

黄泽没理他，转向我：“然哥，傅月月拿到王小山的遗产之后，用来干什么了？”

“都给许老爷子了，毕竟这事儿是因为许朋——”

我突然顿住。

王小山和傅月月原本的联系点是许朋，王小山自杀“还债”，为的也是许朋，可傅月月早就知道许朋没死。王小山一死，最大的获益人其实是许老爷子！

这是巧合吗？

傅月月曾经说过，王小山跟她讨论过拿刀捅人怎么避开要害，她当时故意说错了一处，就是希望王小山捅死自己，没想到他真的那么做了，这让我觉得王小山可能早就有了自杀的念头。

可如果，并不是王小山主动问傅月月，而是傅月月要求王小山七刀谢罪呢？那这就不是自杀。

孙宇提问：“可是，许朋没死，傅月月为什么还要王小山死？”

“为了钱。”洪亮说：“刚不是说，最大的受益人是许老爷子。泽泽你说呢？”

黄泽低着头，盯着桌面的材料，半晌儿，他摇摇头：“比起谁受益，从这案子发生最初，我就在捉摸，王小山是怎么做到如此精准的？七刀才死，可比一刀毙命难度大得多。”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四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白大褂上头染着一片一片的殷红色。“不好意思，打扰了！”郗阳一笑，露出整齐的小白牙。